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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改籍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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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諄諄教導眾將,說你們想靠著攀附他族來光大家門,澤被子孫,那是毫無意義的——大家族人口繁盛,往往連嫡流為了一個官職都要相互間打破頭,怎麽可能會考慮依附之家?

而且他又說了:“舉凡大族,必重經學,數世為宦,始能揚名。卿等因戰功起家,即欲使子弟向學,哪有大儒肯來教他?不得大儒傳授,閉門造車,則須幾世,家名才能得高啊?

“將門子弟,便當以武傳家,世世為國效力,馳騁沙場,始有名高之望。”

隨即就把前天跟董郃的對話陳述一遍,說:“十二歲小兒,倒有見識,知道國家不可無軍將。卿等卻要子弟棄武習文,豈不可笑?倘若將門不傳,皆自卒伍中起,亂世中多經戰事,如卿等,或能學成名將,太平時節,戰事稍息,則將才難得,國家必然日衰。

“國家衰敗,多少豪門因之破家,此事止在昨日,難道卿等未曾目睹麽?難道卿等欲自家兒孫,仍生於戰亂之世,然後又不學武,高冠博帶,與走卒相混而逃,豈不淒慘?”

一番話說得諸將莫不頹唐——只有陶侃微閉雙目,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文朗領部曲,常在裴該身邊,深知倘若一個問題大都督毫無對策,肯定會謀之於眾,不會自己先“嘡嘡嘡”把各方面的難處都說到,則既然長篇大亂,必然已有籌謀。因而拱手道:“臣等愚魯,還望大都督教以良策。”

裴該點點頭,便說:“前漢之盛,為有六郡良家子,世代從征,父子相繼,武、宣因之而拓土萬裏。漢之名將,多少從中而來,衛、霍因此而名重天下,雖非經學之家,孰謂其門不貴啊?”

其實這裏他有點兒偷換概念,因為終西漢一朝,經學世家並未崛起,當權的多半都是武勳貴戚——不過對於這點,即便陶侃都未必能夠認識得清,遑論別將了。

“我今行臺關中,亦當重造六郡良家子,使為國家武臣,內掃穢氛,外定諸夷!卿等何不助我,兼可使家門得高也。”

裴該一直在考慮使用何種兵役制度,是征兵制,是募兵制,還是世兵制。幾種制度各有其優劣,在現代社會中,因為軍事科技的發展,需要哪怕最基層士兵都掌握相當程度的技術能力,則自然以募兵制,也就是所謂的“志願兵”為佳——尤其對於人口眾多的中國來說——但在農業社會,這一好處卻要大打折扣了。

大司馬三軍目前的制度,基本上屬於募兵制和世兵制的結合體——正兵皆為招募所得,作為目前最重要補充兵來源的軍屯和民屯,則有世兵的影子。募兵制對於提升士兵素質是相對有利的,但同時國家財政的負擔也很大,而若一旦財力接濟不上,導致士兵待遇下降,招募之卒的戰鬥力甚至還可能不如征召兵。

——北宋為了地方安定,把什麽流民、饑民、流氓、草寇全都塞入兵營,遂至冗軍,國家又不可能全都供養得起,結果軍伍之弱,幾為中原王朝之墊底。而後期唯一有戰鬥力的西軍,其實屬於世兵和募兵的結合體。

征兵制的好處,確實以西漢反映得最為明顯,國家隨時可以征召大數量的軍隊參加戰爭,日常則散之歸農,不會對財政造成太大壓力——當然象漢武帝那樣窮兵黷武,老打大仗也不成,但若采取募兵制,估計武帝壯年時就能把國家徹底搞破產嘍。

然而征兵制對農業生產是會造成一定影響的——尤其在戰事頻繁的時段——而且臨時招募的農兵缺乏訓練,戰鬥力也未必能有多高。因此西漢在普行征兵制的同時,也多募所謂“六郡良家子”,即在關中武風最盛的區域——天水、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召募中產之家子弟,建成羽林、期門等軍,作為軍中主力。

因為世代得入禁軍,其實“六郡良家子”也有一定世兵的意味。

純任世兵是很不利的,一則容易產生軍閥化傾向,二則隨著戰事漸稀,世兵逐漸腐敗——龍未必生龍,鳳未必生鳳,老鼠生兒也未必會打洞——乃不堪用。明朝就是最好的例子,中晚期的軍戶多數淪為苦役和炮灰,真正能打的只有所謂將領家丁,則屬於招募兵。

因為三種制度各有優缺點,所以東漢以後的歷朝歷代,多數混雜使用——當然啦,肯定會以某種兵役制度為其主體。在裴該印象中,中原王朝最能打的時代,就是所謂“強漢盛唐”,漢代暫且不論,唐代武力之盛,其實也只表現在前期而已,即“府兵制”尚未崩潰之時,以及募兵制初起之日。

所以他本人比較傾向於“府兵制”,也即帶有一定前提條件的征兵制度。府兵之所以可用,最主要的就是保證分田到位,存在相當規模並且穩定的中富農階層,這在大亂之後,土地重新分配,新的兼並潮流尚未激化之時,是最容易造成強兵,並不增加國家財政負擔的好辦法。

當然啦,就目前而言,普遍征兵尚不能提上議事日程——關中流民多數屯墾,有多少財力富裕,可應國家征召的“義務兵”呢?自漢末三國以來,其實軍隊的主體都是募兵和世兵,至於裴該之崛起,也不能外。

但是募兵實在太費錢了,裴該長久以來心心念念的“十萬強軍”,回回都因為財政窘迫,被迫收手,再考慮到既然承諾三五年後便分田地,則募兵的補充兵源將會日蹙,普遍征兵必將提上議事日程。則為補將來征兵制之缺陷,就不得不考慮集募兵與世兵為一體的“六郡良家子”,以充作軍隊主力了。

本來這事兒也不急,他不相信自己在一輩人的時間裏,打不贏石趙——起碼石勒用不了二十年就得先掛了——平定不了中原。且待中原大定,準備用武於異域之時,再考慮更改兵役制度的問題也未必為遲。但正好諸將提出懇請,裴該又得到荀灌娘的啟發,乃將造成“六郡良家子”之策,先期提上議事日程。

由此建議諸將,你們都改籍!

什麽河間人、河內人、南郡人、下邳人,舉凡我軍中將士,都可以更籍到關中,或者河東、平陽來。尤其是關中,本來一流高門就不甚多,那些二三流家族,你們還怕以自身的武勳,不能傲視他們嗎?

改籍之後,哪怕將來子弟從文,原籍的中正品評也管不到你們啦——雖說因為天下大亂,各處中正品評往往虛設,更易純靠家門得官——都得走我行臺的考試制度。而且我轉頭就請人做一部《勳將錄》,將你們的家名全都開列其上,將來若世世從武,為國家屢立功勳,不但拜侯,拜公都非奢望,比及數世,還怕《勳將錄》不能跟《姓氏志》合流,無論文武,平頭齊尊麽?

對於諸將來說,改籍而歸關中,是他們此前從未想過的好主意;而至於《勳將錄》,不過暫時往臉上塗點兒粉彩罷了,能否真如大都督所言,將來其重要性不亞於《姓氏志》,甚至可以二書歸並,純屬吊在驢子眼前的胡蘿蔔,且吃不到嘴呢。

倘若有士人在此,尤其豪門世家子弟,對此自然會嗤之以鼻——做夢,一票大老粗,就算因戰功爬得再高,也休想與我等並列。什麽《勳將錄》,也就你們自己關起門來樂呵罷了。

即便裴該本人,對此策也並不抱太大期望,起碼在可預見的一兩代人內,都不能如其所願——想那唐初的關西勳貴,也要一直到武後乃至玄宗朝,才勉強可與關東門閥平起平坐。好在諸將多半無學,泰半被大都督的長篇大論給帶溝裏去了,以為此事必成,莫不咧開大嘴,笑個不停。

當然啦,你若當頭一瓢冷水澆下去,他們也必然會說:“大都督既然籌劃定了,豈能有辦不成的事麽?汝見不及此,只是自家目光太過短淺!”

其實裴該此舉的主要目的,是由此牢牢掌控住自己手下的這些軍將,進而或可形成一票軍人世家,組成一支可以作為軍隊核心層的世兵,以補征兵或者募兵的不足。

於是諸將紛紛表態,說願意改籍關中,席上只有陶侃和郭默沈吟不語。裴該註目二人,問道:“卿等對此,有何異議啊?”郭默急忙拱手:“大都督所言,確實是良策,末將只是在籌思,要改籍關中,還是河東、平陽……”

其實他都已經寫信去給平陽郭氏了,商量攀附之事,此際正在權衡兩套策略,孰優孰劣。終究平陽郭與別家不同,此前其本家太原郭連羯將都肯聯宗,那接納自己也多半沒問題啊。不過正如大都督所言,他們目前對自己可能低聲下氣,將來對待自己的子孫,卻就未必了……而且諸將皆已改籍,且不再提攀附名門之事,若就自己一人例外,怕是會遭到排斥吧。

所以他只是在平陽和關中之間做考量。倘若改籍平陽,即便不攀附,將來說起來也是“平陽郭氏”啊,甚至可望混淆太原郭氏,有幾個人知道此郭非彼郭呢?

至於陶侃,終於睜開雙目,朝裴該拱一拱手,說:“明公所謀甚為深遠……於國家或得百年之利,於諸將亦皆有益。然而,侃久居江南,實不慣北地氣候,待得天下大定,終究還是要返歸鄉梓去的,不便改籍。至於兒孫,如明公所言,自有其福,實不必思慮過遠也。”

裴該心中暗罵陶侃老頑固,卻也無法可想,只得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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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董彪在跟老婆反覆商量,甚至於幾乎大打出手之後,終於還是再次把董郃領到了裴該面前,請裴該將其充入“孤兒營”,好生管教。

而裴該在這段時間內,也說服了其他數十名子嗣漸長的中級武吏,讓他們各自把孩子也都送了過來。

於是領著一票半大小子,他便出了長安城,前往南郊外的“孤兒營”視察——原定是東郊外的豆田壁,但不知道為啥,裴嶷堅決不讓,只好改地兒。

所謂“孤兒營”,乃是裴該於大荔摧破劉曜,覆挾大勝之勢奪取長安權柄之後,撫恤存亡,把軍中戰歿將士那些父母雙亡的孤兒,召集起來,編組成營,統一撫養和管教。其後不少民間孤兒,甚至於胡、戎少年也陸續加入,如今已經擴充到了一千多人的規模。

孤兒入營之時,小的不過六七歲,大的約摸十三四——再小的孩子,不便管理,直接交給喪子之家撫養;而胡、戎入營者則一律不得大過八歲,因為只有白紙才便於描畫。

管理孤兒營的,乃是一些戰傷退役的老兵,及其妻子,首腦也稱“營督”,姓金名韜字伯起,吳郡人士。這個金韜,自稱乃是前漢武陵太守金旋之後,久居江南,因為家業破敗,遂在裴該北伐前不久,渡江投入軍中,積功做到某部司馬。但是他運氣比較背,駐守大荔之時,中箭從城上跌落,摔壞了腿,只能退役。考慮到千裏迢迢,難歸江左,苦苦哀求留下,裴該便命其組建了“孤兒營”——目前為中尉軍銜。

金韜早就得到傳信,大都督要來視察,趕緊把孩子們全都聚攏起來,整整齊齊排列在營內校場上。校場一側高壘土臺,裴該即攜部曲及諸將之子,登壘而望。

金韜一聲令下,孤兒們全都拜伏在地,齊聲高呼道:“小子等叩見大都督,大都督萬壽康健!”

裴該心說還好,沒祝我“萬壽無疆”……定睛一瞧,只見孤兒們矮小的排前,高大的列後,隊伍整整齊齊,如同斧劈刀削的一般,而且就連跪拜動作全都整齊劃一,簡直比自己的精銳兵卒都不差多少了。

他本來就要求以兵法部勒眾兒——只是責罰力度要比真的軍隊寬松一些,終究只是些孩子嘛——金韜倒也心領神會,覺得大都督必是想養育這些小兒,將來充入部曲,由此一板一眼地遵命而行,絲毫不敢懈怠。裴該見狀,非常滿意,當即隨手點了幾名孤兒,喚至壘下,問他們日常衣食可有缺乏?平素都做些什麽事啊?

其實前一個問題,裴該細細打量,便可得知端倪——孤兒們穿著都很簡樸,但衣衫整潔,連補丁都不多;一個個面露紅光,營養自然是不缺的。而對於後一個問題,不同年齡段的孤兒陸續回答,有說白晝列隊、練武,晚上念書的,也有說還要打掃營房,幫忙拾柴、做飯的。

裴該便問金韜:“可有玩耍時間麽?”

金韜聞言,不禁愕然,囁嚅道:“既以軍法布勒,怎麽還能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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