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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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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裏成介繼續拍腦袋處理日漸繁瑣的軍務,而府衙外,半圓的月已然偏西,萬籟俱靜,能聽見的只有依稀的搗衣聲——沒有棉布的時代,庶民穿的多是葛衣麻衣,兩者煮爛之後成衣之前必須搗,不搗便不平順柔軟,無可成衣。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那只狐貍獨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橋上頭,我的心是多麽憂傷,他連褲子都沒有。

那只狐貍獨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淺灘頭,我的心是多麽憂傷,他連衣帶都沒有。

那只狐貍獨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岸上頭,我的心是多麽憂傷,他連衣服都沒有。

只不過是看到一只衣不蔽體、孤單踽行的狐貍出現在淇水旁,作詩的女子便想到自己出門在外的男人。現在自己的丈夫、兒子要出征打仗,不管是做兵士也好,為役夫也罷,不給他準備好冬衣,只怕出征沒有戰死也凍死了。

明月下,息縣千戶搗衣;明月下,稷邑熾焰沖天。

楚軍此次作戰只是襲擾,攻占稷邑後自然要焚毀城邑內外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火從黃昏時分開始燃起,糧草燒著了、葛布燒著了、輜重燒著了、最後連城邑裏的府衙、民房也燒著了,黑夜裏火越勢越來越大,以致項燕只能在城外上風處宿營。

黃昏一戰,秦軍出城應戰的四千人盡墨,楚軍則死傷千餘;攻城時楚軍又死傷數百,好在城內留守的秦軍見敵人沖上城頭,很快就開城門逃出了城。

此戰,軍司馬彭宗一直心有疑慮:他第一不明白秦軍為何要出城迎敵?時至黃昏,就不能閉門不出,明日天亮再戰麽?他第二不明白守軍為何要棄城而逃?以自己這邊和項稚那邊的通報看,守城的秦軍約有兩千,這兩千人何不死守城池,挨到天亮?

這兩個問題他問主將項燕,項燕笑而不答,一副本該如此的表情;他又想問秦軍的城尹(城令)或城司馬(城尉),可秦軍城尉出城戰死,城令等人在城頭被楚軍弓箭手射斃。

——列國軍隊中,楚軍有重視弓箭手的傳統,一些神射手也極為著名。百步穿楊的成語,說的便是楚共王時期楚國神箭手養由基;而廣為人知、漢代李廣射石的故事,在成書於戰國末期的《呂氏春秋·精通》上就有養由基射虎中石的原版,大約成書於西漢的《新序》又有楚武王射石的仿版。不管記載是不是真的,都能說明楚軍有深厚的註重弓箭手的傳統。

而三晉以及秦國,自然也曾註重過弓箭手——戰車上三名甲士,射者可是站在車右,地位高於車左的戎者;而侯這個爵位,侯字本意是箭靶,侯爵指的是能射中靶子的部落首領,所謂‘天子之大射,謂之射侯。射侯者,射為諸侯也。射中則得為諸侯,射不中則不得為諸侯’。

但培養一個弓箭手的成本數十倍於培養一個弩手,哪怕同樣拉力的弩射程遠小於弓,大規模戰爭的結果還是讓三晉以及秦國選擇旬月便可教會的弩,放棄需數年練成、只有貴族玩得起的弓,而楚、齊、燕這幾國則更多的保留了春秋前的傳統,軍中既有弩手,也多有弓箭手,這也算是軍事制度落後於三晉、秦國的標志。

因為楚軍的弓箭手,稷邑秦軍高級軍官或是戰死或不見,等下達完救治傷員、埋葬死者、收集糧草,搶出重車……這些命令後,彭宗才有暇見一見俘虜:那個會說楚語的秦吏喜。

“你既是安陸人,可是氏雲?”彭宗問道。安陸春秋為鄖國,楚共王時被楚所滅,其後代子孫以國為氏,分出雲、鄖、蕓、員四氏。

“不然,小人無氏。”喜是楚軍士兵從大火裏找出來的。他依舊是雙板長冠、皂色衣裳,臉被煙火熏的發黑,神情萎靡而呆滯。面對彭宗,他不得不提起精神答話。

“哦。無氏?”無氏多半是庶民了,彭宗有些失望,他很少與庶民獨自交談,不自覺中,他前傾的身子往後了些,笑意也收斂了。“我問你,你可知城司馬焉何出城迎敵?”

“回將軍,小人不知。”喜為吏已有六年,吏者,察言觀色是本能。他察覺到了彭宗的失望,同時心中也產生一種失望:這便是楚國貴人,他很自然的想起那則刻舟求劍笑話。

彭宗不知道眼前的小吏心裏正想著一個譏笑自己的笑話,又道:“那你們為何要逃?兩千守軍如若死守,我軍未必能破城。”

“回將軍,城破時小人正在邑衙,不知守軍為何要逃。”喜其實什麽都知道,可他不喜歡彭宗那倨傲不屑的眼神,再加上為奸是重罪,他選擇不言。

彭宗開始認為此人是什麽也不知道的小吏,也就放棄問了,揮手道:“去吧,天明便可回家。”

“將軍不殺我?”喜有些詫異,他不解為何楚軍不需斬首記功。

“你非兵卒,為何要殺你?”彭宗也有些奇怪,不過他瞬間明白喜以為楚軍也有秦軍那樣斬首升爵的律法,便道:“楚軍非秦軍,楚國也非秦國,此戰即畢,已無須殺戮。去吧,早些回家見你父母妻子去,他們定日日念著你。”

不提父母還好,一提父母喜便全身一震,頓時回想起這幾個時辰發生了什麽。他先是顫抖、後是大泣,臉上扭曲著,凝噎道:“請將軍殺我,不殺我……不殺我定累及父母妻子。”

“你這人?”彭宗拂袖。他是看在同為楚人的份上才和一個庶民如此和聲說話,誰知這個庶民居然不識體統在自己面前啼哭。

“城中糧草輜重兵車俱焚,以倉律,我乃死罪。即便明查原委,亦是失職,累罪當貲三十八甲。”喜不愧是吏,熟記秦律,他犯了什麽罪,需受什麽刑瞬間一清二楚。

他急促的說了一通,又跪行至彭宗身前,一邊泣哭一邊想抓彭宗的衣服:“請將軍殺我!殺我,我便無罪,家人也毋被官府收去、也毋需代刑。殺我,請將軍殺我……”

“無禮!”彭宗還未說話,他身後的甲士便大喝,用殳把喜狠狠叉開。

“無妨。”彭宗厭棄的縮回自己的衣袖,他也想把喜趕出去,可對他說的那些話有些好奇。“殺你可,然你需回答本司馬之疑。我問你:既然你身死便無罪,何不自縊?”

“自縊仍畏罪,為敵所殺則是戰死,戰死方無罪。”被甲士用殳架著,喜總算不再歇斯底裏。

“哦。”彭宗遲疑一下才點頭,確實是這個道理。“那你說的貲三十八甲……”

“秦律有罪者,皆貲盾貲甲以抵償,我之罪,即便查明,亦需貲三十八甲。家中不富,無錢可貲,只能為城旦(築城的奴犯),日八錢、六錢相抵。家中妻子…嗚嗚…家中妻子……”說起妻子喜的哭聲更大,又悲嗆無比,彭宗聽的心裏很不舒服,聽著聽著眼睛也有些濕潤,好在喜哭了一會便停下了。

“以秦律……夫之罪妻、子當坐,家中臣妾、錢財、田宅、衣器、畜產皆收之。我妻體弱,兩子尚幼,收之必死。”喜終於恢覆了正常,他開始對彭宗向重重頓首,道,“請將軍使人殺我!使人殺人!”

“罷了。”彭宗嘆了口氣,他總算弄清了原委:重罪之人不要說依秦律,以楚律也要收妻子家產,只是沒想到戰之罪也要歸罪於吏。“我且問你,貲一甲需錢幾何?”

“貲一甲…需一千三百四十錢。”喜答道,他仍在不斷頓首,未想彭宗何意。

“一甲一千三百四十錢。”彭宗重覆著,“這三十八甲……”

“司馬,三十八甲乃五萬九百二十錢。”彭宗剛才是問帳中法算,他們是楚軍大帳裏專門負責計算的幕士。或許知道軍司馬想做什麽,法算說完還多嘀咕了一句:“司馬,以秦律,贖死不過兩萬三千四十錢,這可是兩次半死罪啊。”

“要你多言。”彭宗冷哼,“他雖是秦民,可說的是楚語,乃我楚人。來人,取六金來。”

法算很是尷尬,可他還是職業病發作,道,“司馬,秦一金值九千二百一十六錢,這五萬九百二十錢,五金八兩七銖便有餘了,許他家裏還有一些錢,或予五金便可……”

“要你多言!”彭宗怒,目之(瞪他),法算揖禮悻悻而去。

“這是六金,你拿去贖罪吧。”黃金取過來了,彭宗讓人交給喜。

六斤金子沈甸甸、金燦燦,喜見之呆如木雞,醒悟過來便棄之駭道:“將軍毋害我,毋害我!無故受他國之金,此乃坐奸,以秦律……”

“此處無有秦律,惟有楚人!”彭宗大聲打斷。“再則,我予你六金,你熔其為餅,何人可知?去吧去吧,想想你家中的弱妻幼子,你要是死了,怕只能黃泉相見了。”

喜還在猶豫間,甲士卻把六金塞到他懷裏,然後拽著他出大帳,嘴上則道:“我們彭司馬念你是楚人,這六金是賞予你的,勿要謝了,去吧去吧……”

“或是行了一件義事。”喜出去後,獨坐帳中的彭宗笑了笑,如此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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