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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不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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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相隔兩千多年,即便沒有椅子、沒有桌子、沒有黑板,課堂也還是課堂,和風細雨中,三朝老臣宋玉抑揚頓挫的語調聽得學生只想打瞌睡。

熊荊絲毫不知太廟的占蔔關乎自己的命運未來,此時他一點也不想瞌睡,只對宋玉的故事入迷——沒有‘春天來了,小燕子從南方飛回來了’這樣簡單幼稚的課文,剛入學的學生第一年就要學《春秋》。學生們學《春秋》,老師則講《傳》,以為補充。這不是語文課——語文課講《詩經》,這是歷史故事課,每天上課就是先讀《春秋》,然後聽歷史故事,故事講完宋玉便開始提問總結,孰為善、孰為惡,學生在討論中各有見地、各有領悟。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教之《世》,而為之昭昭明德而廢幽昏;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於民也……’

都說現代的事物定讓古人震驚不已,可古人的教育必會讓後人自愧不如。學宮先生教授給學生的不僅僅是知識,教授的最重要的是心性情操,以求學生聳善抑惡、明德知則。開學第一天,教《春秋》的宋玉就說了上面那段話,然後贈予學生四個字:‘君子不器’。

何為不器?熊荊的理解是不以知識為中心、不以分數為第一,蘭臺學宮不培養本科、碩士、博士或者工程師,那是庸人的追求;學宮培養的是真正的貴族,其性情言行必須符合君子風範,如此,大學大成之後方能助國君治理國家、教化萬民。

“……祭仲專,鄭伯患之,使祭仲之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遂告祭仲曰:‘雍氏舍其室,而將享子於郊,吾惑之,以告。’祭仲殺雍糾,屍諸周氏之汪。公載以出,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

課堂上,老師宋玉讀了一個故事:鄭國的祭仲亂政,於是鄭厲公讓祭仲的女婿雍糾殺掉祭仲,雍糾領命後打算在郊外宴請祭仲時動手,其妻雍姬知道後問其母:父親與丈夫,誰更重要親近?其母回答‘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意思是只要是男人都可以做丈夫,父親卻只有一個,怎麽能夠相比?於是雍姬把雍糾的計劃告於其父,結果雍糾為祭仲殺於野外,鄭厲公收斂後感嘆:‘謀及婦人,宜其死也。’

小學生都是孩子,雖然按照學宮規矩王族餘子八歲入學(太子不入學宮,於東宮由楚王請專門的師傅教導)、公族嫡子十三歲入學,餘子庶子十五歲,如此方卓顯等級尊卑,可這個故事還是太灰暗太覆雜了些。和以前一樣,宋玉講完這個故事環視所有學生相問:“有不解乎?”

“無不解。”王族就熊荊一人,其餘都是十三、十五歲的少年,他們全聽懂了。

“子荊有不解乎?”熊荊坐在第一排,就在宋玉身前,畢竟連八歲都沒有,先生們講完大多要問熊荊聽懂沒有。

“先生:學生無不解。”熊荊跪立相答,他以前貌似聽過‘謀及婦人,宜其死也’這句話,沒想到出自這裏。

“既無不解,雍姬惡否?厲公善否?”宋玉笑,未始齔而入學,他本以為熊荊會跟不上,沒想到熊荊聰慧超乎想象,且常有發人深思之語、讓人擊節讚嘆之辭,所以他喜歡提問熊荊。

“雍姬戀其父,此女子之天性,無分善惡;鄭伯使臣子殺其外舅,以禮,非善也。”

宋玉聞之含笑,頷首之餘又問道:“子荊若為鄭伯,若祭仲何?”

話題是一步步引申的,這不再是分辨善惡,而是教導政治技巧。熊荊還未回答,宋玉又問向其他學生:“你等為鄭伯,如何對付祭仲?”

宋玉話音未落,座次在最後排的一個人站了起來,“先生:我若為鄭伯,亂子賊臣,必親殺之,不假雍糾之手。”

說話的是十五歲的陸蟜,破落公族子弟,估計是擔心別人看不起自己,常以大膽勇行為榮。宋玉聞言笑容不減,陸蟜雖不智卻有其勇。

“先生:我將交好楚國,以楚國為盟,驅祭仲出鄭。”同樣是坐最後排,十五歲的逯杲跪立相答,他的想法和陸蟜全然不同,看來生活艱辛、磨難不少。

“先生,我將祭於太廟,蔔之為吉方行事……”又一個學生跪立回答,可他的答案馬上被人反駁,“蔔以決疑,不疑何決?亂國之人當速殺之。”

一旦說開了,三十多個學生嘰嘰喳喳,什麽答案都有。總而言之,席次越靠後排答案越靠譜,因為學生年齡較大,閱歷較多;越靠前排答案越離譜,除了熊荊。

亂紛紛一陣,答的人基本答完了,宋玉看向熊荊,笑道:“子荊何為?”

“……”熊荊沈吟,不答反問:“敢問先生:祭仲為鄭之大夫,如何專斷了權力?”

“呵呵。”宋玉明顯一楞,然後笑出了聲,他點頭嘉許:“善,大善。祭仲為鄭之大夫,他能專斷於鄭國,公室衰弱了。子荊你如何處置?殺之?盟於大國驅之?”

對於專斷國權之人,不是殺就是驅,這是學生們答案的總結,也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宋玉再問時,熊荊只道:“我親殺之。”

全班學生都靜下來聽熊荊作答,聽聞他的答案是‘親殺之’,坐在後排的陸蟜高喊一聲‘善’,而答之‘以楚國為盟驅祭仲出鄭’的逯杲卻忍不住搖頭長嘆:荊王子太年輕了!其他學生神色各異,也有不少人選擇殺掉祭仲,可他們不是親自動手,而是要換一個能成事的臣子。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親殺之不慎身死,怎麽辦?”宋玉再問,他感覺熊荊似乎太魯莽了,親殺之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讓臣子殺其外舅,不仁;王者避於臣子身後,不勇。不仁不勇,何以為王?”

熊荊在所有學生當中個子是最矮的,可每次他發言的結果都讓人仰視。‘不仁不勇,何以為王?’不說其他學生,就是宋玉也呆立當場——以他對楚國歷代楚王的了解,能有這種見識的,也就只有先文王、先武王、先莊王、先昭王、先威王這些賢明的國君,但能真正做到這一點的,恐怕只有先武王一君而已。

*

課業還在繼續,太廟之中,古老的禱告已接近了尾聲,灼燒得啪啪作響的龜甲終於取了出來。這次占蔔,楚王親為貞人,觀季是蔔人,觀曳是占人。貞人即是提問人,蔔人是灼燒及祈禱者,最終判斷解讀兆紋的是占人。

龜甲送到觀曳之前他已經在祈禱了,在兄長的說服下,他已經沒有助荊王子為王的心思,但面對這片決定楚國未來王權歸屬的龜甲面前,他仍有些激動。

龜甲上盡是火灼的兆紋,形似一個個‘蔔’字,這也正是‘蔔’字的由來。他眼前的這片龜甲有些‘蔔’字一撇是向下的,此為不吉;有些‘蔔’字一撇是向上的,此為吉,然而神奇的是,龜甲上的兆紋竟然前所未見,他仔細的看了又看,確實是前所未見。太一神保佑!

幾百雙眼睛緊盯著觀曳,倒不是怕他編造占辭——解讀占辭後其他人是要驗辭的,楚國以占蔔定國策由來已久,大臣們都懂一些占蔔之術,他們如此關切是因為占蔔結果太重要了。

“敢敬告大王:現在不是立大子之時。”鴉雀無聲的太廟,觀曳的聲音連門外的仆臣都聽得見。

“何為不是立大子之時?”楚王心還是吊著,不明白怎麽會是這個結果。他是貞人,命辭是他寫的——以龜甲首尾為軸線,左邊寫的是:以熊荊為大子;右邊寫的是:以熊悍為大子。龜甲灼於炭火,兩側兆紋必然不同,占者觀兆紋以斷兇吉。左邊吉,則以熊荊為大子;右邊吉,則以熊悍為太子,結果怎麽可能‘此非立大子之時也’。

楚王滿臉疑惑,春申君黃歇卻無比失望,觀季收了他的重金,即便不相幫也不會偏頗。而刻在龜甲上的命辭他也知道,得如此之結果……記起上次也是功虧一簣,他不由想到:難道先王真的不願悍兒為楚國之王?

“龜甲何在?”楚王的聲音有氣無力。

“在此。”觀曳小心的奉上龜甲。

“為何……為何如此?”楚王同樣看了又看,疑惑不但沒解開反而更深——龜甲兩側命辭上的兆紋居然相同,這怎麽可能!龜甲兩側的厚薄並不均勻,‘荊’、‘悍’二字的筆畫也不盡相同,灼燒於火中,兩側裂紋總會有些許差異,可現在左邊兆紋如何,右邊兆紋也如何,兇吉根本無從分辨。他一生占蔔不少,從未遇到這樣的事情。

“先王不想寡人立大子嗎?”只有兩個嫡子的楚王得出和觀曳差不多的占辭。

“現在不是擇立大子之時。”觀曳還是之前的觀點:不是神明先王不佑,是時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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