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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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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天縱奇才……過去總是夜裏去亂墳場找陰間人,沒有陽魃,找再多也是個死!”法遵蹣跚著把張翠娥拖進房中,絮絮叨叨地說,“我怎麽就這麽天縱奇才,想到白天去亂墳場找陰間人?!”

他把梁上吊著的人放下來,擱到床板上。被翻過來的那張臉,顏色慘白,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法遵拍拍他僵硬冰冷的臉頰,“真是個好釣餌,不到半天時間,就把陽魃——給引了來。”他牙齒缺了幾顆,說話漏風,提到“陽魃”的時候有一種格外的得意,聲調擡高又拖長。

張翠娥枯癟的聲音道:“臭道士,我養的這個屍,咋不會吭聲了?”

法遵一聽她不懂,得意洋洋道:“這是本天師獨創的‘定屍咒’,叫他動不了、說不了,更加屍變不了。”

他朝一邊吐了口濃痰,搖晃著腦袋道:“嘿呀,這陰間人屍變啊,就跟女人被男人睡一樣,屍變次數多了,就是臭破鞋,不值錢!”

他向張翠娥投來邪猥的一眼:“抱雞娘娘,你說對不?”

抱雞娘娘粗嘎一笑,傲慢道:“臭破鞋有臭破鞋的樂處,你這五十年的老童子雞,又哪裏曉得。”她朝床上乜了一眼,“我養的這屍,千年難遇。你要給我弄壞了,我跟你沒完!”她已經慢慢挪到墻邊坐了起來,雙手被縛在身後,雙足也被捆著。

“千年難遇?嘿!”法遵一臉小丫頭沒見過世面的鄙夷,“長得是俊,到底是個瞎子!我琢磨了十年陰間人,見過許多品相比他好的!小臭——婊——子你才見過幾個!”

法遵伸手去解李柔風身上的法繩,憤憤道:“要不是你這個小賤人逼得我給龍老頭下了醒屍印,我還不想用這個臭瞎子的肉身!”

醒屍印太過淩厲霸道,一旦下下去,龍員外徹底失智,再也恢覆不了正常。張翠娥隱約明白了法遵想做什麽,一擡眸,只見長而粗糙的繩索從李柔風肩膀與雙脅中抽出來,混雜著破碎的血肉。

李柔風依然緊閉雙眼,烏睫如顫,死白皮膚上,滲出細密汗珠。

張翠娥倚靠著墻,雙手在背後,一點一點地轉動腰間小布包。

“小王爺做鬼做了這麽久,定是想重新好好看看這世間。”法遵一邊抽出法繩,一邊像個老媽子一樣絮絮叨叨,語氣怨毒,“龍老頭老是老了點,但那具肉身,起碼什麽都能做。附在這瞎子身上,能看到什麽!——小賤人,要不是看你是個陽魃,我現在早就將你碎屍萬段!”

“你說的小王爺是蕭焉的長子?”

“呸!”法遵重重啐了一口,罵道:“蕭焉那有眼無珠的狗東西!就該斷子絕孫,死個精光!”他咧著那漏風的嘴,道:“我選中的,是吳王的長子。倘是能讓小王爺覆活,還愁做不了吳王的王師嗎?”

他的笑聲嘎嘎的,陰戾而悚然,驚起屋檐上站著的幾只烏鴉。“到時候,那偽君子通明又算什麽東西!還不得老老實實跪在我面前,喊我一聲天師!”他揮舞著手臂,“我要讓他給我洗腳!”

張翠娥想此人為了做王師,已經走火入魔。吳王蕭子安之前確實有個獨子,長到十來歲上,忽然在去年亡故。他疑心是蕭焉所為,故而在打敗蕭焉之後,殺了蕭焉全家。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沈,陰氛愈發的濃厚,橫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陰魂已經蠢蠢欲動。

張翠娥扁扁的聲音冷笑道:“你就算覆活了小王爺又如何?這具肉身裏,難道流的還是蕭子安的血嗎?我不妨告訴你,這人名叫蕭哉,是蕭焉的親弟弟,你把他送到吳王身邊,倘是他生了個孩子繼承王位,那吳王的天下不又變成澂王的了嗎!”

這句話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僂著腰在地上書寫符陣的動作登時頓住。然而他轉念一想,蕭焉哪來的胞弟!還叫蕭哉?破財消災嗎?分明就是這賤女人的胡謅!他氣得胡子飛起,跳上前去抓著張翠娥啪啪扇了兩個耳光,罵道:“下——賤——婊——子!竟敢騙我!”張翠娥反唇譏刺:“萬一是呢?”法遵跳腳大叫:“本天師會換一個陰間人!你以為我會一直用這個瞎子?!”

他忽的看見張翠娥背在身後的雙手在動,將她推到房屋中間掰開她的手,卻見她手心裏抓著一只紅頭蜈蚣。法遵將蜈蚣一把搶過來,扯作數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板狠狠地碾,唾沫四濺地痛罵道:“下——賤——婊——子!要不是看在要拿你這個陽魃養著小王爺的份上,我剁了你餵驢!”

法遵氣吼吼地轉身,忽然覺得透心窩子地涼。一低頭,胸口桃木劍的劍尖突出寸餘,滴下暗紅的血。

他隱約聽見抱雞娘娘附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又扁又細,像陰風一樣鉆進他的耳朵,毫無溫度——

“我就要這個陰間人,就要這個魂,別說小王爺的魂,就算換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許!”

胸口的桃木劍劍尖一擰,從身後拔了出去。法遵圓瞪著雙眼,撲倒在地。

他在想,這個女人手無寸鐵,是怎麽把他綁的繩索解開的。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

將土屋中搜羅到的一些細軟胡亂塞入懷中,瘦小的女人背起李柔風。修長的身軀迫得她低低地彎下身子,她幾乎站立不穩,扶著墻一步一步蹣跚地向外移動。大黑馬候在屋外,她將李柔風一點一點地搬上馬背,幾乎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上馬時,她咳出了一口血。

但很快,大黑馬馱著兩人馳出了院門,消失在夜色裏,那頭毛驢笨拙地跟在他們身後。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燒,暗紅的火燼飛出焰心,被夜色染作漆黑,墜落在院中地面仍然蠕動的手腳和頭顱上。

一道頎長的人影從夜色中走出,衣袂飄然。他背著雙手,款步走進土屋。

他站在土屋中上下十方望了一望,靜定的目光落到地上散開的繩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撿起那段粗大的繩子,見斷口處被某種並不算特別鋒利的東西割得稀爛,上頭沾著好些血跡。

“癡孽東西。”他拿著繩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樣一個腌臜俗物,便一心妄想攀了那金玉之質。”他將斷繩往地頭一摜,冷笑道:“焚琴煮鶴,牛嚼牡丹。”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陣中仆著的那個人身上。手上罩了白紗,自身後扶著法遵的脖頸將他身體正起,右手駢二指,夾一枚正燃燒的黃符正正刺入法遵後心的窟窿。

青煙一縷銷息,法遵驀然仰頭瞪目,喉中發出一道“呼嚕嚕嚕”的氣聲。他頭顱一低,空空洞洞的聲音道:

“師父。”

抱雞娘娘背著李柔風進了一家無名小客棧。提燈迎上來的老板娘正要問背著的人是不是死了,抱雞娘娘一個銀餅子遞過去,塞住了老板娘的嘴。老板娘咬了一口銀餅子,便殷勤地引他們入了一間上好客房,又歡天喜地地去餵大黑馬和毛驢。

抱雞娘娘將李柔風擱進床鋪裏面,裝著衣裳的包袱塞進床頭。她亦疲憊地爬上去,吹滅了燈放下床帳。

她忽而有些許的後悔,吹滅了燈,便什麽都看不見了。但她終究沒有氣力再去點燈,之前忍耐的困倦如洶湧的海潮般襲來。最後一絲清醒被吞沒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的幾枚已經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終究還是壞了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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