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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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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著蔥姜絲的清蒸鱸魚和孜然飄香的烤鹿肉陸續被呈上來, 可兩名年輕的食客誰也不曾多看佳肴一眼, 只靜靜對視, 仿佛在進行一場無形的拉鋸戰。

店小二察覺到了氣氛不對, 堆著笑說了聲“客官請慢用”, 便悄悄掩門出去。

食物的香味誘散開來, 苻離沈默著布置碗筷,不知在想些什麽。

姜顏替他將紙筆收好, 想了想,還是輕聲道:“我以前讀書, 其實渾噩的很, 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將來要去做什麽、要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你在國子監時, 我還能和你爭爭第一, 你離開國子監後,我卻連前三甲都保不住了, 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甘於現狀。”

苻離放置筷子的動作明顯緩慢了下來,姜顏知道他在聽,繼而道:“阮知府接受了調令便是在向皇權妥協,皇後和太子也忙著爭權奪勢, 如今除了我,再無人可以站出來幫阿玉……苻離, 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甘於認輸的人, 我已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就像是當初你離開國子監入錦衣衛一樣。”

苻離將筷子扣在她面前,淡然道:“我說了, 你想要的,我都會替你去爭取。”

姜顏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明媚的眼中多了幾分堅定,“這一年來你從雲霄之上跌落塵泥,又從塵泥之中爬到如今的位置,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汗,我都看在眼裏,我不願你卷入其中,亦不想再讓你跌回原點。”說到此,她輕輕松松地舒了口氣,歪歪地撐著腦袋道,“可我就不同了,我本就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苻離皺眉擡眼,面色不善地反問。

“好,這句且算我說錯。”姜顏無意識地繞著腰間的青纓繩玉環,道,“你給我四年,可好?”

苻離定定地望著她,眼波深不見底。四年時間說長不長,到那時兩人也不過是二十二三的年紀,可世間萬事一夜便能風雲變幻,一時情濃也能一時情淡,四年之後等待他倆的是什麽,誰也無法預料。

“我知道,要你平白等上四年,未免太過自私,如若你不願意……”

“我若不願意,你會放棄科舉,還是放棄我?”

姜顏微微愕然,隨即道:“苻離,自你我定情,我便從未想過放棄你。但是,我也不能放棄我自己,我的路,得由我自己一步一步去走完。你若不願意,四年之後我再向你請罪,若你娶了她人,我也不會怪你……只是,我終身不會再嫁。”

最後一句說得輕而果決,落在心上如有千鈞。

桌上冰塊散發出絲絲縷縷的寒氣,苻離並未作答,執筷道:“吃飯。”

姜顏知道自己未來要走的是怎樣一條坎坷的道路,更明白此刻苻離的心中定是波瀾起伏。這個話題放一放也好,雙方都需要靜心想想……

思及此,姜顏點頭,難得乖巧道:“好。”

一頓飯吃得比往常沈默,‘雖有佳肴,不知其旨’大抵說的就是此番情形罷。姜顏戳著雪白的飯粒,一邊不住擡眼瞄苻離的神情,見他不露喜怒,心中難免在意。她想了想,按著袖子擡手,夾了一塊沒有刺的魚腹肉給苻離,笑著活絡氣氛:“‘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小苻大人多吃些。”

苻離望著自己碗中雪白的魚肉,凝霜的目光柔和了些許,擡手夾了一塊炙鹿肉放入姜顏碗中,“三年。”語氣雖不太情願,但好歹不似先前那般清冷。

姜顏將鹿肉送入口中,瞇著眼直笑,仿佛打了一場勝仗似的道:“好,就定三年。”

“莫高興得太早,說好的三年,一天都不能多。”苻離沈聲道,“三年後無論成敗,你都要改姓苻姜氏,若是不從,我便將你綁來拜堂。”

“那可不一定。或許三年後,你還不是千戶呢。”姜顏咬著筷子,想起了苻離當初的承諾,打趣道,“當初,是誰說會在我離開國子監前,攢夠聘禮的?”

苻離卻道:“你要看麽?”

姜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聘禮。”苻離淡淡的。

不會真備好聘禮了罷?錦衣衛油水這麽足?

姜顏心虛了一瞬,撓著鬢角道:“過兩年再看罷,過兩年。”

苻離望了她一會兒,忽的伸手抹去她嘴角的飯粒,指腹卻在她的唇上久久停留,良久才壓低聲音道:“三年內若有危險,你需馬上抽身,這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他的眸子很沈很深,抿著唇看她的樣子倔強而執著。姜顏直到這一刻才恍然間發現,原來苻離竟已變化如此之大,曾經與她比肩的少年已成為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獨當一面。

姜顏眼裏倒映著他的模樣,鄭重點頭。

八月,秋陽高照,桂子飄香。

姜顏這月餘讀書讀得昏天黑地,所寫的文章、韻詩和策論都快將寢房填滿,雙手之上的墨跡就不曾幹涸過,往往讀到深夜,直接滿手墨漬合衣便睡。今晨起床,不知不覺中連腰帶都松了一圈,算是體會到什麽才是前人所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了。

八月初八,監生提前一日入場參加鄉試。

姜顏也是到了考棚前才發現鄔眠雪竟也來了,正笑吟吟地倚在柵欄處朝她招手。

“阿雪?”姜顏又驚又喜,背著包裹迎上去道,“你怎的在這?是來送我趕考的?”

“才不是!我陪你一起考,免得你一人來此太過孤獨。”說著,鄔眠雪拍了拍自己肩上沈甸甸的包裹,笑出嘴邊的小梨渦,“我可是求了祭酒司業許久,才求來保薦書報名呢。”

姜顏笑得很是張揚,眨著眼問:“你到底是來陪我,還是陪魏驚鴻吶?”

“自然是你!男女學生不在一個考棚,我又見不著他。”鄔眠雪說著,挽著姜顏的手道,“走罷,我們進去。”

有鄔眠雪在,姜顏不由心情大好,笑著點頭。正轉身欲走,忽聞身後馬蹄噠噠靠近,一騎飛奔而來,又被巡考守門的士兵攔下,喝道:“來者何人?”

“我乃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

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姜顏腳步一頓,猛地回過頭去。

苻離一身錦衣衛官袍,正握著韁繩立於高頭大馬上,目光越過層層森嚴的戒備和來來往往的監生、秀才,與姜顏訝然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前幾日苻離還來信說北鎮撫司大小案件忙碌,與大理寺摩擦甚多,每日忙得腳不沾地。姜顏還以為他不會來送考了,今日見他絕塵而來,著實感動了一把。

“大人,實在是抱歉。”守門的衛兵統領朝苻離抱拳道,“鄉試重地,閑人不得擅入!”

被攔在了門外,苻離索性翻身下馬,從馬背上解下一個鼓囊囊的布包,交給巡考官檢查完畢後方大步走來,隔著鐵柵欄與姜顏相望,示意道:“過來。”

鄔眠雪朝姜顏擠眉弄眼,笑得意味深長。

姜顏將身上的布包解下交給鄔眠雪,隨即走到柵欄旁站定,笑望著身著鮮衣戰襖、腰懸繡春刀的苻離,嘆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鄉試斷斷續續要折騰八天,你帶那麽一點東西,是要冷死還是餓死自己?”苻離顯然是一路疾馳過來的,氣息略微不穩,試圖將手中沈甸甸、鼓囊囊的包袱從柵欄縫隙中遞過來,“吃食和衣物都給你備好的,水囊裏有降暑涼茶,風熱傷寒藥丸各一瓶,以備不時之需……”

話還未說完,他一頓,微微擰起眉頭。

包袱實在太過碩大,擠不進柵欄的縫隙,最後還是交給門外的守衛送進來。

姜顏領了包袱,又回到柵欄邊同苻離告別。說是告別,但千言萬語也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姜顏笑著擺擺手,“好啦,你快回去罷。我又不是小孩兒,會照顧自己。”

苻離點了點頭,又在姜顏轉身離去時喚住她,道:“十五日散考,我還在此處等你。”

周圍送考趕考的人很多,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苻離卓然而立,依舊是最耀眼的模樣。錦衣衛百戶的官帽壓在他眉上,說不出的疏朗俊逸。

姜顏回頭,立於光影斑駁的樹蔭下,笑得比初秋的陽光更暖,點頭道:“好。”

考棚男女分開,姜顏和鄔眠雪分到的是兩間單獨的棚子,負責搜身的是宮中調過來的兩位姑姑。這兩位姑姑應是資歷深的老人了,做事一絲不茍,查的十分細致,連發髻都要解下來一縷縷查過,於是當姜顏看到姑姑們解開苻離送來的包裹,拿出一件披風,一盒滴酥鮑螺,一盒豆糕,肉脯果幹各兩包,葡萄一串,石榴兩個,藥瓶兩只,油紙包的肉餅,甚至還有大米和油鹽等物時,她實在是憋笑憋得慌。

入了考棚,姜顏才佩服苻離的細心周到。

八月的太陽依舊熱烈,而棚子簡易不散熱,裏頭如同蒸籠似的,夜裏又涼的很,多虧了苻離準備好的涼茶和披風才勉強捱過第一日。

八月初九正式考試,第一日考的是四書經義,姜顏硬著頭皮套八股格律,寫完後修修改改,竟也還算滿意。

飯食需自己解決,姜顏不擅庖廚,胡亂煮了一鍋粥應付,就著肉餅吃完便休息了會兒。接下來的韻詩倒是她的長項,做了五六首,挑了最滿意的兩首交上去,這第一日便算完了。

第二場考得是五經,思路還算清晰,筆走龍蛇,亦是很快交卷。中途不知道是抓到哪位考生私夾舞弊,被巡考官押解出去的時候,姜顏還有興致伸出頭去看了場熱鬧,可到了第三場,漫長的鄉試已經進行到第八天,姜顏漸漸的只覺渾渾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腦子像是灌鉛似的沈重。

秋蟬陣陣中,總算是到了考完交卷的時辰,她坐在小隔間中足足有一刻鐘才緩過神來。

出了考棚,什麽勝負得失都拋之腦後了,亦無法回憶起自己答了些什麽內容,渾身像是繃到極致後又松下的弓弦,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度,只如游魂一般順著人潮出門去。

鄔眠雪亦是一臉菜色,哭喪著臉道:“不來了,下次再也不來考了!”說著,她左右四顧,似乎在嗡嗡鬧騰的人潮中尋找什麽。

姜顏知道她在等魏驚鴻,便道:“你去找魏公子罷,我自個兒回去。”

鄔眠雪有些不放心,姜顏便笑著推了推她道:“去罷去罷,我沒事。”

鄔眠雪頗不好意思,抿著唇道:“那……我走了?”

姜顏點頭,朝她揮揮手,兩人便在考場門外的柏樹下分道而行。

八天,斷斷續續三場考,已是榨幹了姜顏的全部精力。她從未如此疲憊過,又從未這般輕松過,仿佛負重而行,終於能在此刻卸下包袱短暫休憩一番……不知當年苻離初入錦衣衛時,是否也是這般感受?

正想著,夕陽斜灑,十丈開外的柵欄外站著一人,身高腿長,英姿凜凜,不是苻離是誰?

姜顏這才想起,苻離說過今日回來接她的。混沌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倒是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朝著苻離走去,苻離亦看到了她,皂靴邁動,朝她大步走來。

夕陽是最好的染料,潑金染紅,視線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黃色。風過無聲,頭頂的杏葉沙沙吟唱,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隔著兩尺的距離對視。

姜顏望著苻離俊逸的眉目半晌,才揉了揉疲憊酸澀的眼睛,緩緩說了句:“好困啊。”

是真的很困,嗓音綿綿的,帶著鼻音,聽起來倒像是撒嬌。苻離眸色一動,擡臂拉下她揉眼睛的手,低聲道:“我雇了馬車,送你去吃飯。若是想睡,便在車上睡一會兒,到了我再叫你。”

他沒有問姜顏考得如何,眼中全是內斂的信任。

姜顏點了點頭,任憑苻離領她上了馬車。

車內已細心地準備好了幹凈的靠枕和吃食,苻離將一盒點心遞給姜顏,道:“吃點。”

姜顏伸手接過,打開一看,不由嘴角一勾,“原來又是一年中秋了啊。”

印著‘禦品’二字的糕點盒,裏頭是四塊金黃的月團,上頭點綴著幾顆黑芝麻,香味撲鼻。記憶與去年重疊,姜顏撚起一塊聞了聞,問道:“今年是什麽口味的?”

“蓮蓉。”苻離道,“嘗嘗看。”

姜顏便倚在靠墊上,撚起月團細細咬了一口,瞇著眼笑道:“又香又甜,不過,還是蟹黃的好吃。”大概是因為,蟹黃月團是苻離入錦衣衛後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的緣故罷。

迄今為止,姜顏仍是能回憶出苻離當時期待而又故作輕松的模樣。

馬車搖晃,苻離低頭將護腕上的牛筋繩系緊了些,恍惚間似乎沒聽到姜顏的聲響了,擡頭一看,不由怔住。

姜顏不知何時歪在馬車中睡著了,手中拿著咬了一半的蓮蓉月團,淡色的唇微微張開,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唇瓣上還沾著糕點屑……如此乖巧安靜,倒與平日那副張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大不相同。

苻離的目光不自覺溫柔下來,輕輕伸過手,試圖將她手中的半塊月團取出來,免得馬車顛簸,碎屑弄臟了她素白的儒服。誰知才剛拿過月團,卻見姜顏的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他懷裏,以他胸膛為枕,睡得正深沈。

這樣都不曾醒來,顯然是困到極致了。

苻離一動不敢動,生怕弄醒她,只將月團收好,小心地騰出一只手來,將姜顏輕輕地摟入自己懷中,明明是錦衣衛叱咤風雲的少年才俊,查案緝拿令人聞風喪膽,此時卻像是守護什麽稀世珍寶一般,眸中浸潤著淡淡的心疼。

掀開車簾,他壓低了聲音吩咐車夫:“調頭去榮昌樓。”頓了頓,又補充道,“慢些,她睡著了。”

這一睡,姜顏便從日落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才覺察出床鋪的陌生,她悠然睜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頂紅綃軟帳,繼而是陌生的桌椅擺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熏香,看上去像是一家裝潢華貴的客棧酒樓之類。

外頭有人來來往往,循聲望去,只見房中門扇半開著,透過敞開的縫隙看去,似乎有幾個年輕的錦衣衛校尉正在同某人說些什麽。

這到底是哪兒?

姜顏揉著眼睛起身,規規矩矩蓋在胸口的被褥便滑了下去。也是奇怪了,姜顏一向睡姿奇特,從沒有哪天醒來後,被子是規整地蓋在身上的,多半是團成一團壓在了身下,今日怎麽……

正迷糊間,門外的人談完了正事,沒多想便推門進來,繼而楞住。

苻離依舊穿著昨日的武袍,視線落在姜顏的胸口處,而後猛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姜顏,耳尖微紅道:“我讓小二送熱水來,你……快些穿好衣物。”

姜顏極少見苻離這般失態的模樣,下意識低頭一看,只見單薄的夏季儒服微微松散,隱約露出了鎖骨和一抹纖白的抹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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