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上，靜淞遠遠俯視海面下的暗湧，眸色深不可測。

原來是這樣，東之月竟然早就做了這種決定，卻一直瞞著她。堂哥慕容暻和知道真相，也一直瞞著她。

他們對她，從不曾信任！

東之月創造的幻世“流年”，其盡頭竟然直接與空山落松相連。東之月終其一生心血，想找到既不毀壞空山落松，又能放出鷺羽的方法，雖最終有了成果，但世事哪能皆如願。鷺羽出世之日，是要操縱者以身為祭品，填補空山落松的裂紋。

東之月直接將空山落松連於幻世“流年”，空山落松吞噬他時，他將踏上彼岸，永陷幻世，而幻世亦將從此閉合，上天入地，外界再也尋不出與其相連的道路。他將自己連同往事，他往事中的愛人，一齊埋葬於此。

靜淞的身體開始發抖，緩緩跪於地，擡頭望向深不可測的暗紅天空，目光蒼涼而絕望，仿佛即將遭受天譴的巫女。

“原諒我吧，我不能讓你死。”

她小聲喃喃：“那女孩身上有變異的封印之力，只要她能將力量散入‘彼岸’，說不定就能挽救你。原諒我吧，只要你能活著，我等你來親手了結我！”

……

懸崖下，平靜的海面掩蓋飛旋如騰蛇的漩渦，天光從最幽深處湧入，錯落成狂風中搖曳的燭火。

桉朵兒的意識清醒一陣模糊一陣，她好像聽見一些悠遠寂寥的聲音，含著奇特的蠱惑力，穿透激蕩的海水，包繞住她的手足、軀體和大腦。那聲音一直不停地激發著她心底的某一種沖動。但又是什麽沖動呢？桉朵兒一時茫然無知。

然後，她看見遙遠的海底，天光綻放處，有衣裙秀發慢慢浮起，隨著海水流動，四面漂浮開去，宛如一朵柔弱的蓮花。蓮花中心，露出女孩仰著的蒼白小臉。

女孩仰著面孔看她，目光澄凈無助。

那樣無邪無辜的臉，那秀氣的眉眼，小巧的唇鼻，消瘦俏麗的臉龐和下巴。直指人心地熟稔感。桉朵兒心想，自己肯定見過她，肯定見過，熟悉得很。

在哪兒見過呢？

女孩緩緩浮起，靠近，終於近在咫尺。

桉朵兒困惑地看著她，心裏有隱秘的激動，湧起又落下。

“是不是很熟悉？”女孩怯怯地問，聲音柔潤細小，如清泉淌過鵝卵石。

桉朵兒茫然地點頭。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曾經我們是一體的。”

桉朵兒不解。

女孩說：“我叫天玥。”

哦，天玥，這名字熟悉得很。天玥，天玥是她桉朵兒，她們曾經是一體的？

桉朵兒很混亂，混亂中卻又生出細弱的、根深蒂固的意識——天玥說的是真話。天玥真的就是她桉朵兒。很多事情不好理解，卻是最終的真相。這個世界本就不是為給人讀懂而存在。

於是，桉朵兒平靜下來，輕輕點頭：“哦，你就是我，我們是同一個人。”

天玥看似被她的傻氣逗樂，噗呲一笑，雙頰緋紅，道：“你真好看，也很可愛。”

桉朵兒只能再點頭。

天玥看了她一會兒，慢慢收斂笑容，顯出一種柔軟的肅穆之色，說：“你要救救他。”

桉朵兒隱約能猜到，天玥說的“他”是誰。

天玥又說：“他一心想來陪我，但這裏明明有他往事中的他。他往事中的他陪著我，我們在這幻世裏，一路從頭走到尾，再返回去，從頭開始，所有的幸福和痛苦都一遍遍經歷。這不是地獄，這是我們的堅不可摧的緣分，我們相愛相恨，相惜相殺，一起快樂、絕望、瘋狂，一切平靜後又回到最初的相遇，誰也無法分開我們。”

桉朵兒喃喃重覆：“他往事裏的他？”

天玥點頭：“有他往事裏的他，我非常知足。我不需要他再度回歸。讓他好好活下去吧。”

桉朵兒聽得心裏難受，啞聲問：“可是我怎麽救他？我什麽也不會！”

“呵，你會的，”天玥明亮的眸中，透出洞悉世事的蒼老和睿智，笑容平和：“你會的，你是個勇敢的姑娘，你會的……”

天玥一邊念著“你會的”，一邊緩緩下沈，退回那最幽深處，融入朦朧天光，最終消失無影。

桉朵兒呆呆看著天玥離開的方向，喃喃重覆——“我會的……”

我會嗎？

他該好好活下去，那麽我呢？若沒有我，他在那個世界，又怎麽好好活下去呢？他其實還是在意我的吧。我一直是他的寶貝，一直是。他的寶貝都不在了，他又怎麽好好活下去？

桉朵兒想著這些矛盾的問題，腦中慢慢就有了些許開明。

既然答案如此難求，就尋個最直接易懂的吧。她那麽喜歡東之月，喜歡到無以附加。她要他活下去，好活賴活那是另外一回事，她只要他活下去。為了讓他活下去，她不惜一切代價！

如此，事情就全明朗化了。

桉朵兒手裏多了一樣尖利冰涼之物，是她自己的發釵。她知道應該怎麽做。

既然別人都說她身上有異常的力量，那就把力量散出來吧。她其實對那力量毫無把握，毫無控制，但她堅信自己做的是對的。

發釵的尖端劃過手腕，好像一絲冷雨泌如皮膚，清爽得很。鮮血很快被海水帶走，因此她沒感到灼熱或甜腥，整個身體都清透無比。

繼續劃過頸部，血液噴湧而出，墨黑的海水，殷紅的鮮血，仿佛夜幕與烈日交融，蒸騰綻放，世界生生不息。

桉朵兒滿意極了。她周身好像自動展開一重結界，將她與外面的山呼海嘯分隔開。

海水飲足鮮血，開始爆發最原始的生命力，奔騰、盤旋和歌唱。很多黯淡銀白的光束從桉朵兒破碎的身體裏綻放而出，變成長尾魚類，裊裊游曳入澎湃的深海。

整個“彼岸”都因突然註入的力量，泛起一層銀輝，仿佛皓月由此化生。

桉朵兒一次次劃破自己，每劃一次，深海就瘋狂踴躍一點。她很滿意。她知道自己做對了。

最後那一下，金釵陷入一片溫暖柔軟的地域，是她的胸口。羞怯的搏動，順著金釵傳入桉朵兒的手心。桉朵兒感覺到一股腥香的暖意在手心散開，隨之散開的還有很多灼灼夭夭的淡影。

那是她的魂魄從碎裂的心臟裏掙出，隨著遍身血液一起散入“彼岸”？

長波浩瀚奔騰，飽含生命精魄的封印之力在深海中聚散，殷紅的彼岸花瓣從中延展而出，隨著海天之間盤旋下落的鶴羽，舞動出宏大的、蒼涼的痕跡，末世災難與新生希望融合，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桉朵兒懸浮在花瓣之間，四肢舒展，長發四面散開，如雲交織成網，托住她失血幹涸的身體。

“朵兒？”

迷糊之中，好像有人喚她。

是她到天堂了嗎？為什麽那聲音如此溫潤慈愛，令她感到安全。

“朵兒？”

又喚了一聲，好像有手掌覆在她額上，充滿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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