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朵兒感覺自己被一團雲朵裹著，在陽光下漂浮，溫馨得渾身都要化成水。

“朵兒？”

那聲音又喚了一遍。

桉朵兒的睫毛劇烈抖動兩下，天光湧入眼仁，她驀地睜開眼。

沒有海水，沒有驚濤駭浪，更沒有彼岸花。眼前碧空萬裏延展，金燦燦的陽光流轉在雲朵之間，惠風流過，槐花般如細雪漫天斜斜飛舞。

而她，真的躺在一團雲朵裏，隨風晃動，像嬰兒時置身的搖籃。

桉朵兒環顧四周，視野裏只有陽光水雲。再微微擡眼，才發現一道逆光人影正與她對視。

因逆著光，那人影最初只如一片淡墨，桉朵兒揉了好幾次眼，方才看清。

桉朵兒“噌”地坐直身體，便撞進那人懷裏，死死摟住那人的脖子，眼淚頓濕那人的衣襟。

桉朵兒哽咽：“爹爹……”

眼前的人，不正是不辭而別的爹爹——當然，他其實不是她的爹爹。他是神荼島的煙行雲。

但桉朵兒還是激動萬分，恨不能掏心掏肺地留住這個人。她邊哭邊結結巴巴地說話：“爹爹……你怎麽來了，你不是走了……爹爹，你千萬別走。爹爹，我是不是死了，我記得我好像死了，夜之哥哥不會有事……夜之哥哥沒事就好，嗚，爹爹，我肯定死了……”

“呵，傻孩子，乖朵兒，”煙行雲輕拍她的頭，親昵地安慰：“朵兒怎麽會死，朵兒還這麽小。朵兒安然無恙呢，很快就能回西冥。”

桉朵兒揉著鼻子說：“爹爹跟我一起回去。爹爹回去，我就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

煙行雲撫摸她的頭發：“好孩子。”

略略平靜下來，桉朵兒終於松開煙行雲的脖子，又抓住煙行雲的手，疑惑地問：“爹爹，這是哪裏呀？我明明記得自己在‘彼岸’裏已經死了。我放出身體裏的封印之力，自己被反噬而死。”

煙行雲的笑容溫煦柔和：“這是爹爹的‘彼岸’。”

桉朵兒一下子瞪大眼：“爹爹也有彼岸？”

問完，脊背突然一寒，生離死別的痛楚再度泛起，桉朵兒啞聲問：“爹爹通過‘彼岸’，又要去往哪裏？”

煙行雲溫和地看著她，眸中微微閃動，似惆悵又似向往：“當然是爹爹的幻世。”

桉朵兒呆呆地重覆：“爹爹的幻世？”

煙行雲嘆口氣，語氣有幾分落寂：“爹爹這些年借用血池和玉霄靈泉，就為開創一個幻世。”

桉朵兒想了想，紅著眼圈問：“爹爹開創幻世，又為了什麽？”

煙行雲撫撫她的臉蛋，溫言道：“當然是為了我心愛的女子。我將她珍藏在往事裏，然後自己跨過‘彼岸’，進入往事與她相聚。”

桉朵兒小聲重覆——“進入往事與她相聚”。

東之月的幻世“流年”，又何嘗不是如此。全是東之月的往事，天玥的魂魄被藏在東之月的往事裏，東之月跨越“彼岸”，進入往事，與天玥長相廝守。

往事不是逝去的事，而是另一重世界，另一個歸途，另一種選擇。所以記憶才是最寶貴的財富。

煙行雲突然瞇起眼，眸中積起一層水光，乍一看好似哭泣，但細看，只是尤其明亮罷了。煙行雲好像真的看透了另一重世界。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煙行雲平靜地說：“爹爹心愛的女子，是爹爹曾經的師姐，單名一個‘璃’字。後來她偷偷去了淵穹界，嫁給東之月的父親。淵穹界戰爭爆發，璃和她夫君一起亡於別國王子之手。那殺死他們的王子，就是東之月曾經的妻子，天玥的父親。”

煙行雲停下來，思索一陣，陷入某些回憶，又說：“有很多很多年，我都在尋找，自己的出路到底在哪裏。我曾經以為覆仇會是出路，所以我暗害了天玥。但後來我又發現這不過是自欺欺人。我心生愧疚，當發現你無意中被我帶入玉霄靈泉時，就決定撫養你——有一件事，東之月至今不知道，他創造的血池，其實對你的守護作用並不強，若非我無意中借用了玉霄靈泉的靈力，可能你很早就夭折在血池裏了——無論如何，我打算撫養你。我與你一同沈入玉霄靈泉，守護你半年。我太想念璃，哪怕抱著你時，心裏也全部是璃。靈泉同人性，將你塑造成她的模樣。”

他再次擁住桉朵兒，語調柔軟而悲傷：“你其實就算我的女兒，對不對？你看，仇恨並不是出路，稍微轉個彎兒，就成了父女之情。我一天天守護靈泉，也一天天變得心中通透。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事。在往事裏與她相愛相守，開端結局都已註定，沒有意外可言，這才是堅不可摧的緣分。我只要從前與璃相守於神荼島的日子，往後的都不要。從我出生睜開眼看見璃，一直到她悄無聲息地去離開西冥，然後又重回到我出生，循環往覆，這就是我的出路。”

桉朵兒在煙行雲懷裏流淚。煙行雲說得太多，她要留待以後慢慢琢磨。那是爹爹一生的堅守，是爹爹全部的故事。不可承受的厚重感，她要靠今後的一生去體驗、理解。

但有一點，她卻自行琢磨到。煙行雲的“彼岸”，與東之月的“彼岸”，在時空中有了一瞬的交錯，煙行雲正好遇上她，又救出她。

桉朵兒心裏絞痛，嗚咽道：“爹爹將修為渡給我療傷，又將全部反噬轉移到自己身上。爹爹救了我，自己卻受盡折磨。”

煙行雲發出疼惜的低笑聲：“傻朵兒，哪來的折磨。你看爹爹像痛苦的樣子？爹爹原本就是要去幻世的。渡不渡給你修為，替不替你承擔反噬，結局都一樣。真的，完完全全一樣。”

煙行雲最後親親桉朵兒的額頭，幫她理順額旁的散發，對桉朵兒道別：“回去吧，乖朵兒，你跟我們不一樣，你不需要活在回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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