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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華宮裏日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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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瑤華宮,夏蟬息聲,蛩鳴鑿鑿。

宮室回廊上高懸的紅燈,密影綽綽,映照著廊下雪白嫣紅的薔薇芍藥。夜風掀紗吹幔,搖曳送香,只傳遞下一廊嫵媚。

陪侍郭二娘子的宮女青桃依立在寢殿墻外,瞇縫著眼睛困乏憊懶地打著瞌睡。等到腦袋一下撞上後壁,青桃又頃刻醒轉過來,打了哈欠,百無聊賴地長嘆口氣。

唉,同是宮人,她怎麽就沒有紅蟬那些人的好運氣呢?

看紅蟬她們一個個得志跋扈的樣子,好是討厭。

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誰讓她們被分配去伺候的人,皆是傳聞中可能會被官家挑中立後的娘子呢?

就連之前最不顯山不露水的賈氏女郎,也在今日下午時候,玉帶亭的簪花論詩中大出了風頭,獲得了太妃娘娘的讚譽。

瞧旁人伺候的娘子都是前程無限好。怎麽一到她身上?她伺候的那位就是平庸無卓奇了呢?

寢殿那位郭家二娘子,除了個樣貌比較出挑,出身與太後有親外,其他的優勢,她可一點也不占。聽說,這還是個才從南邊常州回京的主兒,父親剛剛得了升遷,將她招進宮中,恐怕也就是給郭氏體面,讓她經歷下場面,將來出宮更好婚配吧。

青桃微闔著眼睛,邊消極恍惚地自怨自艾,邊敷衍無比地掃看下四周,沒聽到內殿動靜,她便又回轉頭來,無限憧憬著低低絮叨:“我什麽時候也能像那些娘子一樣得份天大的機緣呢?”

“若是乏了,就只管下去休息吧。”

一個清冽悅耳的聲音忽然自青桃背後傳出。

青桃咋然一驚,急忙忙回過身,看著不知何時立在她身後的郭二娘子尷尬應道:“郭……郭二娘子,奴婢不累。”

舒窈淡淡掃了她一眼,唇畔浮出一個淺淺笑意:“我初來宮中,難以入眠。你若是不累,不妨陪我走走?”

她口吻柔寧,一句本是青桃份內事的吩咐,由她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娓娓說出,讓青桃瞬間覺得心內快慰無比:看來這郭二娘子也不像是個難伺候的世家閨秀。至少,她沒有賈娘子的矜持清傲,自高身價。

“娘子想去哪裏?”青桃振作了精神,很是誠懇地建議道,“這個時辰宮中已經掌燈,若是夜游也只能在瑤華宮附近。”

“不妨事。”

舒窈緩緩地擺了擺手,腮邊含笑輕聲說道,“我只是咋然換了個地方,一時睡不著而已。走動走動,回來困乏了,自然就能入夢。”

青桃聽罷眨了眨眼,側歪了腦袋,目光定定打量向舒窈。

她在宮中也曾見過一些人事。

說出如此親和之語的人,的確是個容貌出挑到有矜傲資本的女子。

看這華燈高照下,眼前人面色映雪,貌若蓮花,舉手投足間,神形氣韻都似山中女仙一般,讓人還未靠近,就已不由自主心生折嘆。

怪道賈娘子不喜歡她。

這樣一個人,看起來就難以接近,淡漠疏離。

可是當她用那雙墨晶一樣的眸子凝望著人時,卻只讓人覺得自己的全世界都在她眼中一一倒映呈現,漸次清白還原。

那目光就像太掖池的秋水,包容,靜謐。可以滌蕩一切。好像只是遠遠看著,就能讓人心安不已。

“青桃姑娘?”

青桃猛然回神,狠狠甩了甩自己的腦袋,臉泛緋紅,羞憤不已——她竟然看著一個女子恍惚失神?

真是著實不該!

青桃深吸口氣,挺直腰桿,跨前一步來到玉階之下,回頭對舒窈引路說:“郭二娘子,瑤華宮附近並無多少美景風物。不過,奴婢知道此宮之後有一大片杏子林,乃是太宗明德皇後命人栽植。眼下,正是杏果成熟時候。”

舒窈長眉輕輕揚了揚,欺步上前,隨在青桃之後與她隨口閑聊:“那杏林中的杏果可能采摘?”

青桃想了想:“倒是不曾有禁令說過杏林中的果實不能摘。”

“令有不禁則可為。看來,采下是可以。”

“原來郭二娘子是喜食酸味的?聽人說這林中杏果很是酸澀,郭二娘子可要嘗嘗看?”

舒窈輕笑著搖了搖頭:“改天吧。如今天色已晚,若有機會,他日再來也不遲。”

青桃微微一怔,看一眼身後人,暗自惆悵地嘆了口氣:郭娘子哪裏還有什麽機會?除非太後跟官家那裏突然改了風向,否則改日就是遙遙無期嘍。

舒窈權作沒看到她的同情憐憫,仍舊安靜靜跟在她身後。路過瑤華宮邊的假山池塘時,湖石後,一段隱隱約約的對話悠悠傳入兩人耳中。

“姑姑見外了,這皇後的鳳座,誰堪當選得,咱家說了不算。不過,若是想讓誰當選不得,咱家還是有那麽幾分能耐的。”

一個尖尖細細,帶著宮中閹人獨有音色的聲線,不止讓舒窈緊蹙了長眉,更讓她身邊的青桃瞬息瞪大了雙眼,目露驚詫地低呼道:“是閻……唔……”

還不等她說完,舒窈已掩住她的口鼻,抓著她胳膊將她死死拖到了假山另一側避人處。

“既如此,那就多謝閻總管了。等待事成,劉氏少不了總管的好處。”

女聲的回話沈靜悠寧,帶著一絲綿綿慵啞的沙意,卻讓聽得此言,熟得此人的舒窈背靠著山石,瞬間驟然僵立了身形。

被她鉗制住上肢的青桃更是如遭雷擊,似得窺到滅頂消息一般,恐懼地睜大了眼睛,頹然依附於山石支撐。

舒窈牢牢地捂住她的嘴,縱是心頭巨震,也不敢松懈一絲。直到二人窩靠在寒涼的假山洞中,耳聽到另一側隱隱壓抑的喘息之聲停止,聽到振衣悉索的舉步之聲響起,聽到兩人前後腳間踩踏之聲遠離,才都不約而同松了口氣。如劫後餘生一樣,齊齊軟靠在嶙峋胡石上。

“怎麽辦?怎麽辦?”

青桃低語喃喃,目光恍惚,瞳距渙散地望著舒窈,仿似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手攥住舒窈衣袖,口中急不擇言說道:“我們該怎麽辦?閻總管是崇政殿的人,他怎麽會……我的天吶。知道這樣的事情,我們是該報給官家嗎?不不不,不可以,那樣一定會死的,會死的。我一定會被滅口的,不行,我還想回家,我還……”

“夠了!”

繁瑣碎念被驟然打斷,舒窈眸光鋒銳地逼視著眼前人,揚起手,一掌摑在錯亂驚慌的青桃面上,一字一字重重說道,“你記著,青桃。若你還不想死,那今日所聞,只有你知,我知。永不可傳於第三人知。明白了嗎?”

青桃訥訥地捂住臉,呆楞楞地看著舒窈,好一會兒才狠狠點了點頭。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出去以後,你就當做什麽也沒聽到,見了他們該怎麽問禮便還怎麽問禮,該怎麽舉止便像從前一樣怎麽舉止。能做到嗎?”

青桃抖了抖,團縮起身子,聲音有顫栗,底氣不足地保證說:“好,奴婢……奴婢盡量……盡量做到若無其事。”

“不是盡量!是必須!”

舒窈掌下握拳,抓著青桃臂彎,將她一把從山石上拉起,居高臨下,深深望進青桃的眼睛告誡道:“我告訴你,如果你被看出一星半點的端倪,那兩個人不用動手,只要微微一個眼神,便能在頃刻間要了你的命。做到了難得糊塗,你才能活著出宮。做不到,你就只有死路一條。懂嗎?”

青桃仰起頭,惶恐無依地與舒窈對視良久,終於像才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雙手合起,狠狠喘了兩口氣:“對。對。娘子你說的對。就是這樣。我正是該這樣,只要熬過去這幾年,我就能平安出宮。只要熬過去這幾年……只要這幾年。”

舒窈見她緩緩平息,終於回過神,將深藏袖中的另一只手不著痕跡地背負身後。

適才震驚情急,她都不曾察覺,在安撫青桃時,她的掌心已被自己尖銳的指甲掐出了道道深痕,一片血肉模糊。

“我們走。回瑤華宮去。路上若有人問,你就說你陪我去了杏子林,記住了嗎?”

青桃依順地點點頭,見舒窈將手擡起,立馬上前攙扶住她的手腕。

來路上,她是走在前方的引行人。回程時,她卻唯恐被拋棄割舍一般,牢牢緊跟在舒窈左右。

這是一個進宮之後,尚沒來得及經歷多少黑暗齷齪的平凡女孩兒,咋然得聞驚雷,早已被震得神形俱驚,理智不在。

舒窈看了一眼身邊人,又回望了望已經被甩在身後的湖山池塘,胸腔頓湧無比惡心。

這所她幼年往來下無數次的皇宮,華光璀璨,看似莊嚴肅穆。可是它內裏到底有多少的陰私骯臟到今天才讓她更加深知。

舒窈忽然間覺得,自己應該很是感激劉太後。

感激她,在她還不曾經歷世事起落的幼年時代,用壽安宮的權勢,風雨不透地護佑住了她的安然成長,哪怕她曾任性妄為,忤逆抗旨,她也不曾真正舍棄於她。

同樣,她也得感激讓她寧願拋下通關文牒,拋下大理自在,義無反顧投身選後中的那個人。那個人與她相識時,還是天真醇然。與她相戀時,卻已經學會隱忍試探。

他成長得那麽快,讓她都要不由自主地逼迫自己,緊緊跟上他的腳步,不做他背後之人,只做他比肩之伴。

她要站在他身邊,第一步需要面對的,就是放任自己大膽直視讓他生於斯,長於斯,光怪陸離,惑人心魄的幽深宮闈。

永難見光的辛密與光華無限的淺表一直相伴相生。

有些東西,她總得學會一步步克服,一步步適應,一步步戰勝。

舒窈回到瑤華宮的時候,昏昏高燈依舊如離開時一樣煦暖依舊地映照著她的寢殿。

行到玉階前,青桃嘴角勉強牽扯著一抹難看的笑意,松開她的手臂,上前兩步為她將殿門推開。

舒窈看了青桃一眼,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隨即低了頭,一言不發邁入殿中。

殿門在她身後緩緩閉合,還不等舒窈舉步邁向內室,門側的異響就瞬間繃緊了她的神經。

舒窈長睫瞇起,發間金釵頃刻顯於掌心。她在殿門兩步遠處脊背挺直,下頜微收,渾身戒備如同等候獵物將出的母豹,只待後發制人,一擊斃命。

當耳畔風聲響起時,舒窈迅疾回頭,舉釵刺下。

“是我。”

趙禎眼疾手快,側身避過要害,一把格擋住距他胸口只有一寸之遙的尖銳釵尖,“這是怎麽了?跟朕有如此深仇大恨?”

趙禎面色微白,手下極穩地握住舒窈的纖細皓腕,詢問的聲音中雖帶笑意,卻仍含餘悸後怕。

他本是因她上午詩作,潛行而來“興師問罪”的,卻不想遭遇此等變故。

只差一點,若他反應慢上半刻。她此時恐怕已然坐實了刺駕之名了。

溫潤低柔入耳,舒窈心神順勢一松,手中金釵鏗然落地,人也似被抽走渾身氣力,頹軟無依,搖搖欲墜。

趙禎趕緊伸臂扶攬住她腰肢,將她攏帶入懷中,垂首輕吻著她的額角,柔聲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阿瑤?”

舒窈不說話,只雙手緊緊回抱住趙禎肩背,手下牢牢捉著他身上衣料,將頭深埋於他胸口。

她這樣子單薄無依,身體顫瑟,與他相擁時,就像久漂渡頭之人終於尋到了可以停靠的避風港灣。

趙禎側過頭,安撫地親吻著她的耳後,一遍一遍溫柔地摩挲著她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阿瑤,都過去了,我在。朕在呢。”

他低首垂目,與她耳鬢廝磨,輕聲呢喃,一次次重覆保證,終於換得她微微起首,目光楚楚地望定他。

“小哥哥,我很害怕。”

趙禎掌下一緊,將她整個護擁在懷。

“朕知道。朕也怕。怕出現差錯意外,怕出現弄巧成拙。你都不知,今日上午看到你那詩作時,實實讓朕驚出一身的冷汗。我真唯恐你反悔當初決定,唯恐你‘幡然醒悟’,唯恐你察覺皇宮無趣。阿瑤,我怕你不來。”

趙禎聲音和暖,帶著獨面她時才有灼熱溫度低低述說。

多日不見,他只覺自己驟然間變得笨口拙舌,好像無論怎麽講,都敘不盡他面對她時的惶恐與渴盼。

真真是奇怪,從前她在常州時,三年時間他們都熬過來了。怎麽眼下才分別不到一月,他就覺得度日如年,時光漫長?

舒窈抿了抿唇,撐身在他胸口處,靜默地望了他片刻,終於還是踮起腳,蜻蜓點水般在他唇上落下輕輕一吻。

趙禎眸色剔透,寵溺含笑。他一把攬緊了懷中人,正欲加深這個輕鴻過影般的親吻,卻被她在下一瞬靈巧躲開,拿纖指柔柔掩住了他的口。

趙禎修眉揚起,眼梢唇間俱暗藏委屈控訴地看向懷中人。

舒窈微松了手,瀲灩水瞳中倒映著趙禎身影,娓娓清婉地言道:“秀秀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

“不要將她牽扯進來。”

“好。”

趙禎輕嘆了一聲,如偷腥貓兒一般,趁著舒窈不備,在她唇上牢牢攥了一枚香吻,悠悠嘆道,“只要你想,我都答應便是。”

舒窈面有薄紅,唇上也似麻酥酥泛起熱意。

趙禎摟緊她,低低開口:“不過下次再想為你閨友說話,可不許借著詩作這麽激我。我差點就當了真。”

舒窈伸手環住他脖頸,不疾不徐地為自己抗辯道:“那也怪不得我。想出這簪花賦詩的可是你那叫賈慕楠的舊相識。”

趙禎啞然失笑,一手仍攬在舒窈腰際,一手擡起,輕輕刮了舒窈的鼻梁,頗為自得說道:“知你喜食酸甜,卻從來不知你偏愛酸醋。”

舒窈斜睨了他一眼,重新靠回他懷中,臉埋在他衣料中,悶聲悶氣說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任何覬覦你的女人。隨你要怎麽罵我妒婦吧,我受著就是。”

趙禎低笑了一聲,垂頭親吻在舒窈發頂,幽幽太息:“似你這般理直氣壯的兇悍婦人,除了朕,這天下哪裏還有第二個人敢要?你縱真是妒婦,朕也甘心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競猜:有看出來舒窈於青桃聽到的對話是發生在誰和誰之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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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單章評論破5,2月4號就有雙更。(艾瑪,我要求真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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