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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利賑災引誹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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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王嬛思度的人兒遠在千裏之外,自然無法回答她的疑問。

此刻的常州府衙,靜軒窗下,菱花鏡倩影深映,珠簾外雨勢潺潺。

雙成手捧托盤藥盞,腳步輕緩地來到內室。尚未開口,就被玉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玉娘彎下腰將羅衾小心地搭在象牙床榻上,低聲道:“娘子剛才睡下,藥先溫著,等醒來再吃。”

雙成點點頭,目光殷殷望向榻上人,她正披衣斜臥酣眠,綠雲般的鴉絲散散垂落於胸,面色蒼白,粉唇似點。

連入夢時,那雙娥眉都若春山遠隱,不曾真正舒展。

雙成抿起唇,輕手輕腳地將她攏放在腹間的手掌重新擱置回衾被。素玉削蔥纖指,觸之溫涼,休憩暖榻上都不能將之回轉三分。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該好好歇息片刻。

雙成無聲無息地靠向床柱,安安靜靜守候著身後的玉人兒。

很久以前,她曾因娘子生而所享的尊榮富貴而心懷艷羨,然而到此刻,雙成卻只知曉娘子辛苦隱忍。只預料到將來若是誰人娶了自家娘子,那必得是三生修得的福報。

象牙榻上的人睡得並不安穩,一點響動就已將她驚醒。

雙成看著她展眉睜眼,撐身坐直,波瀾不興地望著桌上藥盞:“是該進藥了?拿過來吧。”

這人才蘇醒便已回神,是有多堅韌的心智才能這樣支撐著數日不倒?

雙成心疼地趕上前去,將藥碗遞送給舒窈,見她喝完以後,手掌仍舊摁壓在小腹,不由柔聲建議:“娘子,要不緩緩再去上房,奴婢先給你拿個錫奴來暖一暖可好?”

舒窈擺擺手,掀被下榻,坐到鏡奩前:“玉娘,替我梳妝,收拾得精神點,等會兒我還得去母親那裏侍疾,不能讓她看出端倪來。”

玉娘聽罷一言不發地走上前,拿起發梳小心翼翼將手中青絲攏順,一層層疊做雲鬟盤髻。

這鸞鏡映照中的女子,形容清麗,體態單薄。一雙眼睛像煙波氤氳的秋水,安靜柔和,涓涓深流。

可是雙成和玉娘都知道,自常州水患,月餘時間,娘子便已消瘦厲害。尤其晚間更衣時,素白綢衣下的腰肢孱細盈盈,不足一握。

雙成抿著唇,目露隱憂地看著梳妝人:再這樣下去,可怎生是好?

數十日裏,娘子要對夫人奉藥侍疾,要為老爺拿計賑災,要執掌府內中饋,要主持粥棚周濟。現在,她哪裏還把自己當做什麽深閨嬌女,她都恨不能將自己一劈做四,一方留一個才好。

可惱九公子當初任性,執意留京;大公子、三公子又遠在代北,不能趕到。如今娘子身邊竟然連個幫手都沒有。諸事繁雜,盡壓她一人肩頭。她默默承擔,孤身無援,竟也要咬牙堅持,不露一絲膽怯,不顯一分軟弱。

這般好強倔傲,讓她們看在眼裏,只生無端心疼。

梳妝完畢,玉娘將一件蓮紋長裾體貼地披在舒窈身上,靜靜地退到一角。

舒窈轉過身,緩聲曼語問道:“九哥可曾回信?他什麽時候能到常州?”

雙成沮喪地搖搖頭:“娘子,如今水患,陸上交通艱難,想來京城也不過是剛剛收到娘子的信。”

舒窈輕輕“哦”了一聲,點點頭,舉步出門。

雙成跟在她身後,小聲匯報道:“娘子,奴婢今日出府聽到街上有不少人在議論老爺。”

“議論什麽?”舒窈黛眉微揚。

“他們說……說老爺為官一任,不思為民造福。卻反而趁著大災之際,工力貧賤,去勾結富豪,廣修廟宇,用來諂媚太後。”

舒窈面上喜怒不顯,靜靜問道:“還有嗎?”

“還……還有。還有人說老爺是個昏官,居然聽信閨中女兒的勸言,說什麽典獄之中,富商巨賈可捐糧減罪。這是無視王法,是官商勾結。”

“嗯,除了這些,還有嗎?”

“還有……還有那更難聽的,奴婢不敢說了。”

舒窈笑了笑,眼底眸光似秋水寒潭映襯九天明月。

“這有什麽不敢說的?心底無私天地寬,正所謂非常時行非常事。廣修廟宇如何,捐糧減罪又如何?一群凡夫俗子,眼裏能看到的也不過就是阿諛奉承了。”

雙成眼睛睜大,緊跟兩步到舒窈身邊,好奇問道:“娘子,這裏頭難道不是傳言的那樣,其中還有什麽門道?”

舒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蒼白面色被雙成此言逗得泛起了絲絲紅暈。

雙成一時恍惚,就聽舒窈不疾不徐解釋道:“大災之年,安撫流民為重。興修廟宇不過只是一項,父親不是還派人加固堤防,修築水利?起工事必得要勞力,這群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災民去了工地能吃一口飽飯,能得片瓦遮身,不是比他們沿街乞討更舒心?”

“至於捐糧減罪?這更好說。官府的永濟倉不能兼顧所有災民,有些富戶倉中有糧卻不肯出手。想要這群在大災之年囤積居奇者放糧,總得給他們點甜頭。欲取之必先予之,這些人家哪個找不到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只要證據確鑿,以律傳喚就是。至於不想下獄的人,也好辦,開倉拿東西,即可贖罪減罪。與漢律中出金免死差不了些許。只不過我們要的是糧食,他們要的是錢財罷了。”

雙成聽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光崇敬地望著舒窈,喟嘆道:“娘子,您懂的可真多。若是個男兒身,您一定能高居廟堂,當個執宰。”

舒窈怔了怔,手覆上陣陣作痛的小腹,失笑道:“胡說八道什麽,還不快走?”

雙成輕輕吐了吐舌頭,垂下小腦袋,亦步亦趨地跟在舒窈身後,去往夏氏所在上房。

夏氏在月初染了風寒,開始時只是頭暈目眩,偶有咳嗽。本以為幾劑湯藥下去就能痊愈,卻不料最近幾天她竟然高熱不退,纏綿病榻,還說起了胡話。

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尤其在水患當前的如今。

舒窈不敢聲張,只暗中封了母親的院子,不許仆役隨意進出。而她身為人子,承歡父母膝下,受盡嬌寵,對奉藥侍疾自然責無旁貸。

“雙成,你在院外候著,不必進來。”

雙成腳步微滯,張張嘴,可憐兮兮望著舒窈,欲言又止。

舒窈權作沒看到她的不甘願,徑直邁步進入院中。院內仆從只被她留了兩名母親的心腹丫鬟,按照她的吩咐,她們每日用藥汁灑掃屋廊,以熱湯灌煮入口器皿。而對於夏氏的照料,卻都是由舒窈親力親為。

夏氏情形不算太好,一時渾噩,一時清醒。舒窈進去的時候恰趕上她在昏睡。素日體面的貴婦人如今躺在床榻上,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仿佛不勝衾被之重。

舒窈喉間酸楚,小心翼翼地偎坐在榻邊,將夏氏額上冰帕換下,取了藥碗,用藥匙把湯汁細細攪溫。

“母親,母親?”

舒窈附在夏氏耳畔一聲聲低喚,直到夏氏醒轉,她才些微松了口氣。

夏氏雙眼迷蒙地看著女兒,好一會兒才擡起瘦銷的手臂,輕輕地撫上舒窈的臉頰。

“囡囡,瘦了好多。”

她目光渙散,女兒的倒影在她眸底根本視不真詳,然而在指尖觸及舒窈肌膚的那一刻,夏氏渾濁的瞳裏還是泛出難藏的心疼。

哪怕她病得沈重,糊塗不明,卻依舊不能停止她對孩子的關切與在乎。或許,她不是一位賢妻,算不上一名佳婦,甚至她連良母都未必稱得上。然而,千錯萬非,誰都不能抹殺她對兒女的愛意。

“你九哥會回來嗎?”

夏氏強撐起身,面有希冀地望著舒窈。

舒窈笑了笑,將藥匙遞送夏氏唇邊,邊小心翼翼餵她吃藥,邊柔聲寬慰她:“會回來的。九哥收到信就從京城趕赴常州。這會兒想是應該已經乘了船,正沿運河南下。”

夏氏眼角舒展,臉上露出一縷淺淡的舒欣笑容。

片刻之後,她又似想到什麽,一把握住舒窈的手,目光殷殷望進女兒的眼底,鄭重交代道:“阿瑤,等你九哥回來,你就與他一道離開常州,返回汴京。”

舒窈微微一怔。

“母親,您在說什麽?”

在她臥病的時候,她竟然想讓她離開?

夏氏伸出手臂,指腹溫柔地摩挲著女兒秀麗的面頰,眉宇間泛起絲絲苦楚。

“哪個娘親不想守候著自己的孩子?娘也想。可是傻囡囡,娘不能因為這個就耽誤了你的前程。”

“你現在長大,有了自己的想法心思。有些事不想娘再插手。這些娘都知道。娘還知道你與官家一直暗中書信頻繁。”

“每年你生辰時,汴京都會寄一束金桂到常州。千裏迢迢的路程,收在手中時花枝還仍鮮艷如初。開始你騙娘說那是你九哥的心意。傻囡囡,你忘了,娘是過來人,娘看得懂。這樣的東西,這樣的心思不是一個兄長對待自己疼愛的妹妹。那是一個少年郎君在對待心上娘子時才獨有的細致。”

“官家他心悅你,你與他又是自幼的相識。想他今年已有十六,到了該立後的年紀。這時若是在汴京,自然一切好說。可如今……。娘原曾想,等你父親任期屆滿,回京述職,我們恰好趕在選後開始前抵達京師。到時略加活動,總能保你個順遂如意。可誰料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竟然不開眼,讓常州出了這樣的事。你父親忙得焦頭爛額,日日夜宿官衙,宵衣旰食,尚怕被人說三道四。這般形勢,這個檔口,朝廷怎可能讓他輕離職守,即時返京?”

“可是你不同,阿瑤。你可以走。你一個女兒家回去京城沒人會說什麽,且這一路,有你九哥護著,爹娘留下來也能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來說說宋代的駐京辦吧。

所謂駐京辦呢,一般都是給在外地任職的官員回京述職時用的,在宋代,這個機構當然不叫駐京辦,叫進奉院。幹嘛使的呢?除了給官員們述職時住宿吃喝提供場所,它們還負責對朝廷政令的上傳下達。而且這個政令吧,傳遞時候,不是用紙質直接抄了,送過去。人家玩的是雕版。上頭一道意思下來了,進奉院的工作人員就開始暗戳戳忙活,把雕版刻好了,封好,快馬送走,到地方,讓地方自己印去,想印多少份印多少份(印成的東西被稱之為邸報,即算是官方報紙)。反過來也一樣。有時候進奉院的小夥子們估計覺得總刻公文,工作太枯燥,也會偶爾手癢,刻點朝中大臣的八卦事,比如誰誰被家暴了,誰誰怕老婆之類的(差不多相當於最早的八卦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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