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玲瓏自有西席引

關燈
;李卓不動聲色地看著面前人。說出這些話的女孩兒才不過七歲年紀,皮膚白皙,臉盤稚嫩。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眸底波光幽深瀲灩。

她是個很美的小姑娘,遠山眉如畫,櫻檀口似朱。假以時日,必定會出落成擁有極好顏色的靈妙佳人。

只是目下,她在他面前還不過是個不到胸高的黃毛丫頭,這個丫頭有顆七竅玲瓏心,雖未經風雨,卻也開始展露鋒芒。不過,長在世家大族後花園中嬌花,葉朝斜陽,蕊沾春露。她能遇到什麽事,讓它露出枝椏的鋒刺

“若我回絕,女學生當如何”李卓並未回答舒窈的話,而是肅起臉,俯瞰著舒窈,好整以暇抱臂而立。這個學生或許很聰明,但是還不到家。她不知道哪怕有一張利口,一顆秀心,沒經過多少事,不懂得藏七露三,虛虛實實,她也一樣有兵敗如山的可能。就像現在,她在他面前毫無戒備與他攤牌,憑借孤註一擲的豪勇向他求助,卻從未思慮,萬一被拒,她該如何以圖後計。

舒窈眨眼看他,一字一頓清楚問道:“若學生一力堅持,先生又當如何”

李卓一怔,繼而無聲失笑:他竟被反將一軍也是,確實如此。她若堅持,他又能如何他是受過郭嶺大恩的人。若無郭嶺,幾年前,他就已經客死應州。如今身在金城,蒙郭氏庇佑,他對郭家自當傾身相報。郭氏的掌上明珠對他提了要求,雖有異想天開之嫌,但他著實無理由借口堂皇拒之。

說到底還是他對她剛才的話聽在了耳裏,想在了腦中。不然,他怎麽會被一個小娘子左右,對她所說匪夷所思之事動心

“若三日之內,你能將女戒倒背如流,李某會認真斟酌女學生之言。”李卓面無表情看了眼舒窈,從袖中抽出卷書,攤開在書案上,對舒窈說,“女學生,你有一下午的時間將女戒上不識的字記錄下來,向李某提問。過了這一下午,李某不會回答你的任何請教。”

李卓聲音低沈,言辭妥利。字字句句口吻都不似一個教書西席,反倒像征伐在外的將軍對士兵部署命令,強硬幹練中帶著不容有失的決然,讓自幼從未遭如此待遇的舒窈緊緊抿了抿唇。

“怎麽怯了”

舒窈豁然擡頭,眼波幽深黑沈盯視李卓。

他是從沙場走下來的軍人。察言觀色,斷識人心的本領皆是以青山馬革,鮮血白骨練就。她一絲一毫的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目力。

於她而言,要說服他,沒有投機取巧,只有背水一搏。

“沒有。”

舒窈將兩個字咬音極重,好似輕一點兒話,低一下頭就是自己在李卓面前認輸服軟的表現。

李卓眉梢輕挑,對她反應不置可否:“既如此,那為師拭目以待。”

說罷,他掃她一眼,振振袖子,走到書架前,隨手撚了一本書,在窗下兀自翻閱起來。

舒窈盯著他動作,手藏身側無聲無息暗握成拳。她不再向他開口求憐,只壓著股意氣拿起案上女戒,一字字研判。

識字斷句對她來說本不算難,難只難在她不知李卓這般舉動是想要從她身上看到什麽。一個開蒙一年的女學生,她究竟要展露什麽,展露到什麽程度,才能讓他滿意,才能讓他驚訝,才能讓他認真思考她的話。

書房內兩人都不再多話,沙漏點點,時間一瞬一息得過去,直到日頭近午。門口傳來一聲囂張驕矜的貓叫。

隨著這聲叫喚,踏雪像是發現敵人入侵的獵豹,從門側“噌”得一下躍上高臺,俯瞰著李卓,後背弓起,虎視眈眈。

書房是它的地盤,除了趴書案上的那個,任何人都不得踏足進來

坐窗邊的陌生人是幹嘛的他怎會出現這裏居然還無視它真是豈有此理

踏雪瞪圓眼睛,把李卓當做強寇來犯,沖著他嗚咽警告,齜牙威脅。

李卓漠然地轉過頭,在看到窗臺踏雪的那一刻微微一怔。它是一只漂亮的貍奴。體態勻稱,碧眼藏金,看皮相就靈巧機智,分外討喜。

只是眼下,它正不友好地沖他“磨爪謔謔,厲兵秣馬”,準備隨時撓他一巴掌。

李卓面無表情,看了會兒踏雪,才轉問寫字的舒窈:“這是你養的”

舒窈擱筆擡頭,伸出手撫摸著踏雪皮毛答他:“是學生所養。”

她的動作溫柔又親和,與適才跟他對峙時,那個硬頸要強的丫頭簡直判若兩人。

李卓一語不發,眸底幽深地望了望舒窈和踏雪,目光晦暗難辨。

“今日上午就到這裏,你去用膳吧。”

允許下學的話突如其來,讓舒窈始料未及。她蹙起眉,面帶問詢地看向李卓:這時辰分明還沒到休息時。

李卓視而不見,背轉身,單手負後,舉步離開房間。只留下意外滿懷的舒窈與暢然歡跳的踏雪在房內面面相對。

“踏雪。”舒窈夾著踏雪前肢,將它抱在面前,若有所思地喃喃,“你一進來他就出去難道先生見不得貓”

踏雪才不管呢,不耐煩地晃晃身子,後腿一蹬便從舒窈手下靈巧掙脫。三兩下躍回窗臺後,踏雪甩給舒窈一個自豪矜傲的背影,踩著貓步悠悠然離開了書房。

敵人已經趕走,踏雪自認為天下太平,書房當然不用再費心看顧了。

小貍奴想的天真,誰知午膳過後,正在屋脊跳躍玩耍的它竟又聽到了下頭裏一個半生不熟的說話聲:“女學生,可想好請教哪些字了”

真是可惡沒完沒了了等它玩累,它非得接著把他趕出去不可

踏雪腳踩碧瓦,在房頂故意弄出些許聲響。

李卓仰面看了眼天棚,沒吱聲,繼續望向舒窈。

“先生,學生不懂的問題已經記在此處,請先生為學生一一解答。”舒窈抽出宣紙,將選出的字句一一擺在李卓眼前。

李卓見字微微一怔:“你習得不是飛白體”

“先生何以如此認為”

李卓張臂一伸,取過上午他看的那卷書,解釋道:“李某以為貴府既然將歐陽率更的字帖置於女學生書房,定是想你做臨摹閱踐用。”

舒窈一楞,眼望著李卓手中東西,側首不語。

他不知道那方被他握住的小小書帖,並非出自郭府,而是出自皇宮。那裏有個男孩,對她很細致,很貼心,真真實實將她當好友對待,連她離京旅途勞乏都考量在心,送她書帖解悶。

然而,她到底是辜負了他一片誠意。在祖母葬禮時,她那樣防備他,忽略他,故意疏遠他。哪怕他根本不在,也絲毫沒有改變她要通過周懷政之口轉述此意的決心。

他身在宮闈,那麽聰明,肯定能了悟她的用意。

現在,他心裏只怕是恨極惱極了她。

舒窈低下頭,無聲苦笑:命運千回百轉。世人凡庸,誰能參悟它未來走向丁憂應州,離京千裏,她以為會遠離是非。哪知金城人海闊,依舊有風波。一番謀劃,緣分盡斷,她以為與皇家此生再無交集。卻不想天意弄人,兜兜轉轉,她又被推到到了最初的岔口。

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女學生,若不願習飛白體,以歐體入手也是不錯。”李卓不知她因何沈默,見她不語,只就事論事補充了句,“歐陽率更被讚唐人第一楷,他的字平中有險,獨具一格。從歐體著手,若練得好,同樣可有不遜時下流行飛白書的成就。”

舒窈應教點頭。李卓見她入耳,便開始從她宣紙上擇出問題,一一作答。他的答案秉承他“言辭簡練,直切要害”的風格。加上習的是女戒,以一個武人軍人的視角看這些規束女子的條條框框,很多時候,李卓反應及其出乎舒窈意料。他以西席身份要求自己做一個絕對無誤的解答。然而解釋的口吻中卻帶著滿滿的不屑與不讚,好似他說出口的不是什麽至理名言,而是滿紙荒唐,一席廢話。

這細微若是放在從前,舒窈怕是不會認真推敲。如今的她,對身周人性皆格外留意,哪怕只一絲一毫不同,舒窈都會捕捉在心:她的這個先生恐怕並非她最初所想那般。誠然,他有個沈默寡言,不假辭色的外殼,可內在卻未必真的循規蹈矩,平則古板。

這性情似乎與郭審有幾分相像,讓舒窈在觀望同時又對他多了幾分親近。

那日解惑過後,李卓接連兩日未曾出現在郭府。第三天,他來舒窈書房,徑直將她帶出了府宅。

“李某曾答應你,若你三日內將女戒倒背如流,所言要求我自認真斟酌。”人出府門,李卓看看身後十幾個郭家隨從,側首對舒窈回應。

“可先生尚未考較學生。”舒窈尚有疑慮。

“不必考較。今日之行,為師依舊給你上女戒一課。”

李卓賣了個關子,帶著舒窈直往金城景明坊。

景明坊是城中最大的民坊。和汴京已經逐漸拆除市坊間墻不同,在金城,民住的坊與商貿的市還有清楚無比的界限。景明坊外就是金城最大的邊市。因地理位置特殊,邊市所販貨品多以皮毛、茶葉、馬匹、絲綢等物為主。飯莊裏有北朝的奶酪、胡餅等吃食,酒樓中也供應遼地烈酒、黨項歌舞,大街上往來行走著異族打扮的商旅馬隊。

但這些卻不是李卓要帶舒窈看的。

他把她領在景明坊前,指著坊門說道:“這裏頭曾住過一個姓陳的阿婆。十五出嫁,十六喪夫,到六十歲壽終,四十餘載孤身一人,只為夫有再娶之義,婦無再嫁之德。”

這話似陳述又似勸誡,舒窈看他臉色平靜如水,一時不敢輕易揣摩他此言是何用意。

“與你說這個並不是讓你以她為範。而是要告訴你,女戒之所以流傳千年,並非它文才斐然,而是因為有人一直將它放在心裏,刻在腦中。實際它也不過是幾張寡味的紙。用得著,便是奉世經典;用不著,便一文不值。”話落,李卓無聲搖了搖頭,淡淡道,“世人待物多如此:為我所用者,留之。不為我所用者,除之。”

舒窈聽後,默默地看眼景明坊,又擡頭看向李卓,輕聲細語:“先生,難道世間就沒有不為我所用者,容之”

“有。”李卓微一挑眉,挺直腰背,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不為我用,又除之不去者,唯有容之。”

話是絕對,可是舒窈卻微微搖了搖頭。

“先生此言,恕學生不敢茍同。”

李卓低下頭,垂眸看眼舒窈,嘴角竟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淺淡笑意:“如此,甚好。”

他不問她為何不茍同,也不再試著說服她同意他的教導。只用平平淡淡四個字便將話題終止。

還真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西席先生。

舒窈抿緊唇,任憑李卓將她帶往邊市。一路上,李卓開口不多,卻句句都點在舒窈前所未知的地方。

“這裏的邊市是兩國榷場的一部分。澶州之戰後,宋遼議和,設榷通商。北朝和南朝交易貿易都在此間往來。應州並非如眼下你所見所看的這般太平無事。看到那支遼人打扮的馬隊了嗎當前那人步伐沈穩,衣袍華貴,看著像出身富貴的行商之人。實際他是契丹軍人。只有常年征戰腳蹬馬鐙的軍人,才格外偏愛在馬靴外塗上一層加厚葛油。即讓馬靴耐磨損,又能不影響重量靈活。”

舒窈聞言楞怔,錯愕地問道:“這些人以商賈身份入城,難道是間者”

“不能全是,卻也真有。遼宋議和不到二十年,澶州血戰至今仍讓兩國百姓記憶於心。不管是北遼,還是我朝廷,對另一邊都是明松暗防。這太平之下的水,混著呢。”

舒窈咬咬嘴唇,心中波瀾泛起:不管在汴京朝廷的宣告中還是在她破碎不堪的夢境記憶裏,都告訴:澶淵之後無戰事。而眼下李卓卻給了她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說法。

孰是孰非

“先生何出此言難道宋遼邊境還有征戰不成”

李卓搖搖頭,單手負後:“你生在汴京,所見所聞皆是中原錦繡,京都繁華。自然還未見識過代北彪悍民風。眼下五月,等過一陣子,你就會看到另一番場景。”

說這話時,李卓萬年不變的棺材臉上浮現讓人費解的覆雜神色。憂慮、不甘、郁憤、悲惱、傷痛混雜一色,一閃即逝。舒窈都來不及思索他這話中蘊藏的深意,便被他這般罕見的表現鎮得楞怔,同時也讓她對李卓口中所言的“另一番場景”好奇困惑。

她的這番困惑,並沒有一直存續下去。當年的中秋,舒窈便近距離旁觀了一次。

所謂的“另一番場景”,北朝人將之稱為:打秋谷。而南朝百姓卻更愛將其稱作:秋寇

...

作者有話要說: 艾瑪,九哥氣質簡直爆表啊爆表!誰也不要跟我搶,我要抱走霸氣側露,各種迷人的九哥!

PS:其實挺心疼舒窈的。一直無憂無慮,一下子收到這麽多信息量,擱誰誰受得了。

還好我不是後媽,要不照這套路,自家閨女就要被虐死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