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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言出自剔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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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兒寫信就是。”

父親的話,無聲久久回蕩在耳邊,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劃破舒窈的心頭最後的希望。

說到底,她還是無力保全祖母留給她的東西。這個想法甫一冒出,便她心頭泛苦,驚痛不已。

舒窈緩緩闔上眼睛,拳頭松開又攥起。良久才從喉間發出一道無波無瀾,平淡苦澀的回答:

“阿瑤聽憑叔祖安排。”

短短八個字,似耗盡她平生精氣。人都說名門千金錦繡好,可說到底,她們這些人,也不過是一個個籠中囚鳥。進了金絲樊籠,享了無邊富貴,哪裏還能再渴盼朝浴晨露,暮迎斜陽的肆意自在

世間哪有魚和熊掌兼得之事

或許貪心不足,自有天報。她曾經謀算時,既要人生快意,又要安享太平。現在可不是來了報應所謂“禍其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大概就是說她

舒窈扣起手,胸間一陣陣不甘,一陣陣自嘲,波瀾翻湧,難以平靜。她仰頭看著郭嶺。

郭嶺的身影威嚴聳直依舊。逆光而立的老人就像是一方七層浮屠,牢牢鎮在郭氏眾人的心頭他是家族最尊的長者,言詞談笑間左右著家族數百人的乾坤命運。這其中包括她郭舒窈。

生死興衰寄於他人。如今,她雖站在他面前,連根本連說話反駁的資格都不曾擁有。

要怎麽做才能獲得她說“不”的籌碼

舒窈微蹙起眉,下頜微收,清明亮澈的眼睛投註於郭嶺身上。

“叔祖,阿瑤的先生會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何時來府中執教”

在開口的那一刻,舒窈的嗓音依舊甜糯綿軟,但口吻卻清冽如甘泉,一字字說得分明了當,“叔祖,阿瑤何時能跟他進學”

郭嶺聞言微露詫異,低下頭傾身看向小侄孫女。這丫頭有些讓他意外。適才她看他的目光裏分明閃過了抵觸與憤怒。然而只片刻功夫,這些情緒便都消匿不見。這時,她即不糾纏於悔約的原因,也不追逝於割斷的姻緣。就只是勤奮學生樣問她以後進學的事,倒讓他錯覺自己剛才是老眼昏花。

然而多年閱人,郭嶺從來都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小侄孫女絕對跟她那對爹娘不一樣。如此的隱忍功夫,縱然心有波瀾千百尺,面皮卻淡然不動色。別說是家裏的孩子,便是族中成人也鮮有她這樣的。

“阿瑤,為什麽這麽著急找先生”

因為情勢所迫呀。舒窈在心中苦笑不已地暗答道。一個先生,一個足夠睿智的先生,才能幫她看到她看不到的代北,看不到的郭家。他不能像母親那樣目力狹短,也不能像祖母那樣感情惟上,更不能像叔祖那樣將家族利益奉為信條。最好他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完完全全的局外人。來指引她,教導她,給她推開一扇門,打破她在京城養成天然優越。

然而,這般想法不能述諸於口。

言到嘴邊,舒窈的話便成:“阿瑤多日未曾讀書。先前啟蒙所學阿瑤都已遺忘殆盡。若再無先生教授,阿瑤恐怕自己要成目不識丁的粗鄙女了。”

“目不識丁”郭嶺聽罷,先是一楞,繼而朗聲大笑。

“聽到沒有我家阿瑤一個女娃娃都知道,幾日不讀書便要成白丁。你們呢這幾日一個個的,除了忙殯葬喪事可也曾記得要用功讀書的事”

郭嶺目光銳利地盯掃向一眾兒孫,被他視線波及的年輕一代個個都沈聲低頭,默然無語。

“一群不思進取的小兔崽子還沒個女娃娃知事真是家門不幸”

郭嶺睨著眾人,冷哼低罵。罵完他才轉向舒窈,和悅了臉色,緩聲回道:“後日。後日叔祖就將阿瑤的先生送到你書房去好不好”

“阿瑤謝過叔祖。”

舒窈乖覺地斂衽行禮。揚起的笑臉上,小小梨渦綻在腮角,格外惹人憐愛。

郭嶺靜靜頷首,瞇起的眼睛裏望著廳堂一眾兒孫,最後落在舒窈身上,眸底幽深,若有所謀。

兩日之後,言出必行的郭嶺帶了一個人到舒窈的書房中。那時舒窈的父親郭允恭已經前往祖陵守喪,得知女兒今日拜師,郭允恭又從陵廬趕了回來。

到舒窈書房,才推門,郭允恭就看到自家叔父身後站著一位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

這人身材偉俊,面相深沈,三捋墨髯飄散胸前,兩只眼睛精芒暗藏。看著倒不怎麽像是個教書先生,反倒像是行伍出身的武人

叔祖口中說的“文武兼備,醫術精通”之人,怎麽竟是一個赤腳作者註:宋代重文輕武。赤腳是對武人一種蔑視的稱呼。

郭允恭微微蹙起眉,按捺住心中疑惑:“叔父,這位是”

“允恭來了”郭嶺轉過身,似沒看到侄子不滿,揣著明白對郭允恭介紹,“這是李卓李仲文,老夫前日所薦之人。今日帶來,一則讓他給阿瑤當個先生,教阿瑤學些識字斷句。再則仲文精通醫理,也給阿瑤調理調理身體。”

他對李卓的來歷、身份、籍貫、過往只字不提。甚至連郭允恭想要追問的話都被他瞪回了腹中。

郭嶺一點兒沒有為侄子解惑的意思,在眼看著舒窈的拜師敬茶程序走完以後,郭嶺轉身出門,臨走只語重心長丟給舒窈一句話:“丫頭,人,老夫是給你帶到了。能學多少本事,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這話太過莫名,讓郭允恭一頭霧水。郭嶺前腳離開,後腳郭允恭就匆匆跟上。

“叔父叔父慢行。”

才踏出門檻,郭允恭就問郭嶺:“叔父為何尋一武人來教導阿瑤阿瑤一個姑娘家家,怎麽怎麽能跟他學”

郭嶺面無表情看向侄子:“武人武人怎麽了老夫和你父親同樣是馬背走下來的武人他若有才華,你管他文武”

“可阿瑤跟他能學什麽文治武功還是醫者方技”事關女兒,郭允恭並未像平日那樣輕易讓步,而是鮮有執拗地堅持,“叔父,侄子愚笨,想不到您想的長遠。阿瑤是個女孩家,她一不是要考功名,二不是要入朝堂。侄子只想阿瑤能跟尋常家的小娘子一樣平安康泰,哪怕哪怕只有兒時自在也好。叔父,阿瑤還小。您縱是有什麽打算,好歹也緩一緩,容她長大一些。容她再大一些,再把家族責任加諸她身,好不好”

最後一句,郭允恭幾近低聲下氣。他那麽矜傲的一個人,素日裏以身份自持,如今為女兒,竟也折腰求人。

郭嶺頓住腳步,臉上皺紋舒展,看向侄子:“老夫原本以為你是真忠厚老實到什麽都琢磨不透。如今看來,倒不盡然。允恭,你只是不願意多想,不願意多思罷了。”

郭允恭搖搖頭,空前堅持:“叔父,侄子在跟您說阿瑤的事。”

您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郭嶺瞧著面有急色的侄子,沈笑一聲,微嘆口氣緩緩說:“你身為人父,難免關心則亂。允恭,阿瑤有副常人難有的心性。你太拘她,將來只會害了她。”

“叔父此言何意”郭允恭警惕地立住腳,沈聲而問。

郭嶺轉身,面朝汴京方向:“今日,老夫收到京中消息:王欽若罷相了。”

郭允恭聽罷只無所謂得微微癟了癟嘴:王欽若是個人都知道他在宰相位置上長遠不了。這人身處宰輔之位,相國之尊,不思為國為民,反而一力諂媚官家。先為官家造天書,造祥瑞;再妖言蠱惑,慫恿官家泰山封禪,廣修道宮。拜相之後,他手下丁寇兩位副相相爭日盛,他身為上峰,卻不見絲毫作為。一副抱定黃老不放松的樣子,讓郭允恭怎麽看,怎麽瞧他不起。

當然身為代北名族,郭允恭尤重出身。他最看不上王欽若的,還是王欽若南人為相。聖朝立國在北方,龍興在宋州。自國祚伊始,便無南人為相。王欽若手無真才,臂無張機,只憑三寸不爛,他靠什麽屹立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活該他被罷相官家早應這麽做了

郭允恭直了直腰桿,擺出副北人總算揚眉吐氣模樣喟嘆道:“他早該下來了。”

“可你知道是誰接替他”

“不是丁謂便是寇準唄。”

郭嶺瞟他一眼,不屑道:“丁謂虧你想到他他丁謂能比王欽若強到哪裏去”

郭允恭啞口。

郭嶺捋著胡子淡淡道:“是寇準寇老兒覆相了。”

郭允恭先點點頭,隨即又想到什麽一樣回過神:“執宰之位,誰做都無所謂。反正那是京城裏的事,於侄子有何幹系只是叔父,阿瑤她是侄子最寵愛的孩子,您能”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郭嶺嗔視了郭允恭一眼,“從你母親把咱們大娘子許配給錢惟演家開始,我郭氏一族就已經被綁在了皇後身上。皇後與寇準勢同水火。寇準得勢,你想劉後會輕易松開郭家”

郭允恭臉色驟白,聲音裏帶起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意問郭嶺:“叔父,你不會是想讓阿瑤”

“不是老夫想。是劉後讓我郭氏別無選擇。”

郭允恭聽後如遭雷擊,整個人木楞楞呆立在庭中,久久不能回神:阿瑤,他的阿瑤,難道真的要如叔祖預言的那樣,將來辭父別母,去往波雲之地她還是那麽小的一個孩子,什麽都不懂去了那種吃人的地方,她不是要連骨頭渣子都留不下

郭允恭神思恍惚,體態頹然。似失去全身力氣,要依扶著側墻才能穩住身形。

他再無舉步追趕郭嶺的念頭。

而與他一墻之隔的書房裏,被他擔憂的女孩兒卻無視先生詫異的目光,躬身附耳,毫無閨秀儀態趴在門上,仔仔細細地將他與郭嶺的對話字字句句聽進了耳中。

“女學生,可是偷聽夠了”

李卓立在舒窈身側,直到郭嶺宣判,他見舒窈緊咬下唇,才出聲打斷沈思的學生。

李卓的聲音並不嚴厲,但渾厚勁越,中氣十足,又配上他面無表情的臉,總會讓人不由自主生出畏懼之心來。

舒窈緩緩回頭,直起腰,望定李卓:“先生,您準備教授阿瑤什麽”

“從女戒開始,以後所學,要視女學生能力而定。”

想來身為先生的李卓也是不滿這樁托付。只是礙於郭嶺人情,他推拖不得才勉為其難應下。然而,他這樣卻不符合舒窈對他的期待:他把她當做閨閣女兒,以為她懂得三從四德便已足夠。至於課程設計,不過敷衍了事。否則被譽“允文允武”的他,怎會連回話都那麽漫不經心

舒窈望著李卓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先生原是行伍之人吧”

李卓一怔,沈默片刻,坦然回答:“李某曾是天雄軍孫全照將軍帳下參軍。”

舒窈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動了動。

眼前之人竟然這般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過往。天雄軍在多年前澶州之戰時,以側翼掩護澶州,分擔了大遼左路軍兵力。然而,與中路軍有官家禦駕親征鼓舞士氣不同,天雄軍中只有官家派來不通軍府事的王欽若在任監軍。

文臣管軍,勢必掣肘。天雄軍將士在遼軍攻勢下奮勇浴血,殊死護國,雖未讓敵寇踏足宋疆一步,卻也死傷慘重,十去其七。

“先生心中現在對王欽若罷相一事是在暗暗歡喜吧”

李卓側過頭,漠然回答:“是又如何”

他回得理直氣壯,反倒讓舒窈微怔了些許:這人竟似完全不在意被一個小小丫頭戳破心中所思

不過,想來也是。天雄軍因指揮失利,慘勝遼軍。最後落得個取消軍制,不覆存在的下場。昔年的天雄軍士要麽被責令返鄉歸田,要麽被編入其他軍州。曾經同袍浴血,曾經共抗敵寇,如今只留天人永隔,只留各自離散。但凡不是鐵石心腸,李卓對王欽若都會有難抑之憤恨。見王若欽失利,李卓心中怕是在暢然高呼:蒼天有眼

“行伍之人,是不是沒幾個人不喜寇相”

李卓一楞,扭頭詫異地看向自己的新學生。這次,他靜默了片刻才回答:“是。”

“是因他曾鼓動陛下龍馭親征,使我大宋於澶州外大破遼軍”

“是。”

舒窈點點頭,後退兩步站在略高的臺階上,看著李卓一字一句清晰道:“學生只怕先生會落空此愛。因為,寇相同樣長久不了。”

李卓眸底一銳,未出聲,目光已如出鞘刀鋒般刺向說出此話的舒窈。

舒窈恍若未覺,緩緩道:“先生不信那不如,學生與你打個賭就賭寇準會不會在宰執之位上泰然終了。”

李卓眼睛瞇起,沈聲不言地看著她。

舒窈打起精神,下頜輕擡,仿似談判對峙一樣挺直脊背,不躲不避與他對視。

他身在行伍,殺人浴血,一身煞氣。她卻不敢松懈一毫,膽怯一毫。這樣的僵持就像熬鷹,想要李卓的重視,她就只能這樣毫無畏懼。原因無他,只是他的答案關乎她的以後。

舒窈的擰倔終於引起李卓一點好奇:這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娘子,是因為什麽事做出這種舉動瞧著架勢,不是談判,是在破釜沈舟,放手一搏

“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軍人出身的李卓最終舍棄與舒窈的言語周旋,選擇單刀直入。

“先生。”

與李卓的行動相對應,舒窈也緩松口氣,從臺階邁步而下,到李卓跟前,才一條條慢慢講述:“阿瑤知道,您身在應州,推脫不過叔祖盛情,所以才屈尊到鄙府。讓你前來教授阿瑤著實是有大材小用之嫌。但是先生,您已經到了鄙府。現下您與阿瑤一樣,別無他擇。”

“既然別無他擇,又已選了受人之托,先生何不忠人之事適才先生也聽到了我父親與叔祖的對話。語有未盡,但阿瑤以為憑先生才思,定然已經料到叔祖與父親所言中未競的意思是什麽。”

“所以,阿瑤想懇請先生:教阿瑤一些有用的東西吧。先生,阿瑤自由自在的肆意時間已經不多,請先生成全阿瑤,讓阿瑤在這兩年裏學會保身立命的本事。”

“女戒,阿瑤會好好得學。但求先生在其他事上莫以男女之論看阿瑤。請先生只當阿瑤為學生,而非女學生”

“先生,相信阿瑤,這兩年您不會白費功夫。您傾囊相授,我竭力而為。總有一日,您會在學生身上看到在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東西。這對你對我,都是利好的局面。既如此,先生何不答應學生,帶學生一路走下去”

“學生言盡於此,如何區處,端看先生自己決斷。”

...

作者有話要說: PS:本期小科普:宋代流行書法是飛白書。就是漢代蔡邕老爺子創的那個。不曉得為啥,唐宋兩代,當皇帝的都愛這種筆體。宋代太宗和真宗猶為推崇。不過這爺倆也就是推崇推崇,真正寫的好的,還得是咱們的男主趙禎同學。宋代所有皇帝的文化造詣水平可以算歷朝歷代帝王中最高的一撥人。當然,他們皇帝可能做的不咋地。但是仁宗陛下是例外!!仁宗的飛白書和徽宗的瘦金體被後世書法界共同推崇,可算並駕齊驅,毫不遜色。但是不曉得為啥,好多人只知道徽宗文化水平高,不知道他祖宗其實也是舞文弄墨一把好手!(難道只是因為他不務正業搞的亡國敗家,聲勢比他祖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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