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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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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西當年進程家沒半個月,就被老師要求請家長了,理由是她摳破了一個女同學的臉。

姑姑見完老師,回到程家,一屋子人等著她們吃晚飯,姑姑不予理會,只問程西為什麽要和人家打架。

沒人回答姑姑,程西站在玄關門口,固執地不肯換鞋。

“打架總有個緣由吧……”

“你不喜歡我可以送我回去。”程西頭也不擡地打斷姑姑的話。

她已經八歲了,很多人情世故早已了然於心,她厭惡了那種小心翼翼,也過了賣乖討巧的年紀。

“我此刻是很不喜歡你,我也不會稱你心意送你回去。”姑姑命令她換鞋,再次換來她的耳旁風,姑姑索性拎著她直接進了裏。

郭頌心瞧小姑子一臉的嚴肅,忙幫著勸,“阿殊,你別這樣,會嚇著孩子的。”

“無妨,算是大家切磋一下脾氣吧。”姑姑拉著程西進了樓上的書房,二人就這麽靜默無語地一坐一站。

姑姑說,她陪著程西餓著,不說打人的情由,她們母女就這麽枯坐著。

程殊二十八歲,又是幺女,程家上下都盼望著她能嫁個如意人家,偏偏程大小姐,雙手一攤,如意人家,何處?

她每天忙自己的工作坊就日夜不分,還要分/身出來應付家裏安排的相親。

程殊問老父親,他們逼著她成婚的目的是什麽?

是什麽,女人嫁人生子才是本份。

嫁人,生子,這是個循序的因果題。可惜程殊志不在此。

換句話說,她還沒遇到能讓她不管不顧委身於他的男人。

父親問她,這輩子都遇不到了,就不嫁人了?

不嫁。

老了以後,就自己爬進棺材裏?

父親的話,還真是不中聽,不過也不是沒道理。

父輩有著根深蒂固的子子孫孫的概念,這種觀念裏,女人本身就是從屬品,從一個家到另一個家。

盛夏之初,程殊陪著幾個好友去郊外散心,其中一個是慈善義工,他領著程殊他們來到一家孤兒院,變相地找他們化緣。

程殊祖上算不上富貴,可是父親的一雙手藝,加上大哥的銀行工作,家裏也是吃穿用度不愁,在此之前,她對孤兒院的理解只停留在文字層面的落寞。

可是眼下瞧見的,卻是另一番清苦。

每一個孩子的眼波裏都是怯生生的,流轉間不改童真本色,很多孩子多多少少有些殘缺,或許這就是被遺棄的初衷。

他們進來之前,幾個男士還插科打諢,現在也都換了個神色,戚戚然。

義工朋友一副眾生疾苦的老僧模樣,勸諸君善心扶助,“程殊,尤其是你啊,你認識那麽多富貴有錢的小姐、太太,多找她們募捐募捐啊,善心有善報的。”

“本來還想說,你今天形象光輝了多。可這神神叨叨的理論,還有著欺人宰客的嘴臉,想給你拔高了都難。”程殊睨朋友,轉身往後院去了。

後院是個自給自足的園地,三分地見方的空間,炎炎灼日之下,瓜果蔬菜都脫了水一般的沒精神,程殊拿絲帕扇風,不打算逗留腳下了,想原路折回去時,卻發現木頭廊道盡頭坐了個小女孩。

對方捧著本書,光著腳屈膝坐在廊檐下,見程殊走近,只擡頭瞥了眼,目光重新回到自己的書上。

“你也是這裏的孩子?”

對方不答話。

“下次穿裙子不要這麽坐,內/褲會被人瞧見的。”程殊見小丫頭還挺有脾氣的,存心逗逗她。

果然,小妮子紅了紅臉,放下了雙腿,並掖掖裙角,卻始終不說話。

程殊想到剛才在前面園長說很多孩子有先天殘疾,當下就存疑,會不會這小丫頭不會說話,可是她分明聽得見程殊的話。

小丫頭穿著件最普通的圓領連衣裙,裙色本身應該是姜黃色的,大概洗得次數多了,有些掉色發白,可是架不住衣服的小主子生得俊俏,尤其是沈默不語地坐著,太過乖巧玲瓏。

裙下的一雙腿,因著夏天露在外面的緣故,被蚊子咬了很多包,癢得很吧,小女孩一直不著痕跡地在抓。

程殊從包裏找出驅蚊水,給她塗,對方先是有些閃躲,程殊勒令的樣子很嚴肅,“別動,我這個驅蚊效果很好的,不信你試試,一抹就不癢了,而且絕對沒蚊子叮你了。”

給對方抹傷口的時候,程殊瞧著一雙纖瘦見骨的腿,不禁有些心頭發酸,“以後再癢都不能隨便抓,抓破了,就會留疤,長大後穿裙子就不漂亮了。”

程殊是半跪著的,迎臉就看到了小丫頭垂眸不語地望著她,一雙不染風塵的眼裏,滿是星辰。

“你幾歲了?”

“程殊,我們該走了……”朋友喚程殊走,她這才起身,發現小女孩看的書是安野光雅的《旅之繪本》。

一個足跡、筆觸才思遍布世界各個盡頭,最後濃縮在一張張跨頁畫紙上的大師,將世間各國所有的歷史、人文、風土、建築、旅行的感觸全部藏在每一處畫裏,隔著重重歲月,總有相似的人反覆地參透其中玄機。

看不懂不要緊,時間會給你答案,也許某一天某一刻,在她過完八歲,十八歲,乃至二十八歲的生日後,恍然大悟,原來她早已看過梵高的《曳起橋與打傘女士》。

程殊和她再見,已經邁出十幾步後,身後的小女孩出聲了,“你的瓶子……”

她是指那瓶驅蚊水。

程殊莞爾,太好了,她會說話,聲音不那麽甜,卻很清脆,“送給你了,有機會,我要和你一起再看一看你手裏的那本書。”

程殊第二次來孤兒院,是一個人,她買了數十份點心,還有各色各樣的書。她從園長那兒得知小女孩的名字,希希,八歲,是這裏目前最大的一個女孩子,且是身心健全的。

程殊問孩子是如何進來的。

園長告訴程殊,孩子一生下來就被遺棄在醫院,後來市婦幼保護協會送到了這裏,期間也被領養過幾次,有養父母嫌孩子不服管教的;也有後來養父母自己能生養了又送回來的,總之希希輾轉過幾次人家後,就拒絕任何方式的領養與探望。

脾氣也執拗了許多,不太合群。

程殊笑笑,說她小時候也是,父親總罵她忤逆,還說沒準是夫人高齡產下的孩子,腦子總是不靈光,說什麽都聽不進去呢。

是夜回去後,程殊就知會家人,她想領養個很合她眼緣的孩子,父親不同意,說沒出閣的姑娘家,領養個孩子算怎麽回事!

程殊不在乎旁人怎麽說。

“你是鐵了心不打算嫁人了是不是,拿孩子逼我讓步?”父親惱得很。

“這和我嫁不嫁人沒關系,我也不會拿領/養孩子來逼你讓步,因為我不需要你讓不讓步,腿長我身上,我不願意嫁人,誰人都強求不了我。”

“你願意當老姑娘我沒話說,領/養孩子就罷了。”父親再次表明他的態度。

“不是你怕我老了一個人爬不進棺材嘛,我給自己找個孩子,又不行?”程殊覺得老爺子難伺候得很。

“你一個姑娘家,是想逼我罵你混賬嘛?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糊塗事,你要為那個男人守一輩子是不是,我瞧你這些年是瘋魔了,為了那個男人學業、廉恥都不要了,是不是?”

父親憋了七八年的話,終究還是說了,程殊既然在一家人眼裏就是個撞了南墻都不肯回頭的印象,那麽她打算收/養孩子的念頭就更篤定了。

從前她花著程家的錢都沒循規蹈矩過,更遑論如今,她能自立門戶了。

大哥與大嫂都勸程殊,如果真心可憐那個孩子,可以資助她,不必花那麽多繁冗的手續弄到自己名下來,養孩子不是養阿貓阿狗,要耐心餵養、把屎把尿的,大嫂郭頌心說小姑沒這個耐心的。

程殊說兄嫂過慮了,那個孩子已經八歲了,很多事情可以自理的。

大哥程維生扶額,他認同父親的話,小妹完全是瘋魔了,自己不過二十八,領養一個八歲的孩子?

程殊親自連夜趕工了一件連衣裙,與初見希希她身上穿得那件一樣的款式,只是布料很棉軟些,更嶄新些。

程殊說,她想教養希希確實沒做太多的心理準備,可是她喜歡希希,她們初會,就有著猶如故人歸的錯覺,大抵希希與她幼時性格太像了。

而且,希希太漂亮了,程殊拍孩子的馬屁。

“我不會再有別的孩子,也不會把你送回來。希希就是另一個我,你只會過最安穩無憂的生活。”程殊和孩子並立在後院的那條花廊之下,“我知道,你並不喜歡這裏,可是又怕離開這裏。”

程殊跟孩子再補充,她不必改口喊媽媽,事實上程殊也不是她的媽媽,“我有個侄子,雖然只比我小十一歲,但是他都是喚我姑姑,你隨他一起喊我姑姑,可好?”

希希問程殊,“故人歸是個什麽感覺?”

“嗯……,就是也許我們上輩子見過,殘留的記憶總覺得我們不是第一次照面。”

“你騙人,園長說過,我們是有一個個細胞行成的,根本沒有什麽上輩子。”

“額,那我怎麽解釋故人歸呀?”

“就是看我順眼而已。”希希拆穿程殊的把戲。

“那你看我順眼不?”程殊破罐子破摔。

“你為什麽不結婚?”童言無忌,孩子從園長那裏聽說這個新媽媽的情況,本來領養條件裏是要求夫妻關系的家庭,可是礙於希希情況特殊,園長也希望孩子有個更好的生活環境,園長一味地做希希的思想工作,說新媽媽沒有結婚,也沒有寶寶,她是真心喜歡希希才想帶希希走的。

“因為再也遇不上真正喜歡的人了。”程殊這些年都沒有正視的一個問題,今天卻如實地回答了一個只有八歲的孩子。

“那你喜歡的人呢?”希希眨眼問程殊。

“很不幸,他不能喜歡我,所以,我們沒有再一起。”

“你還會遇到喜歡你的人的……”

“無論我會不會遇到,都不會把你送回來,你會跟著我姓,姓了我的姓,就是我的女兒,誰也改變不了。”程殊突然覺得這個孩子心思太重,她必須時時刻刻捕捉到她的怯意。

希希,程殊不喜歡這個字眼,她替孩子改了個更簡單的,西西,程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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