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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等閑變卻故人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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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納蘭容若,調寄《木蘭花》

回家休息半天,下午的時候,去爺爺奶奶住的老院。

老院的位置是全村數一數二的,前後左右的人家幾乎都翻蓋了房子,青磚碧瓦的,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多年的泥濘土路變成了柏油馬路,道旁的電線桿兒換成了路燈架子。

只有這他家前後兩個院子,自雨沖記事兒起就一直是舊模樣。最大的變化就是少了老公公和老婆婆——他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在他們的鄉俗,應該喊老爺爺和老奶奶。

後面的院子搭著鎖呢,家裏沒人。他輕輕取下鎖頭,悄悄走進去,爺爺奶奶住的本來是前院靠著大門的屋子,可是八年前被迫把前面的窗戶門堵上,朝後院開了新的門窗,北屋改成了南屋,和老爺爺老奶奶在一個院子裏,因為和雨沖的叔叔不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家的難度更大些。爺爺屋門鎖著,他信步來到曾祖父的房前,

這屋子早就空空如也,黑色木頭門上搭著一把破鎖,兩邊的春聯被雨水沖刷得只剩些泛白的紙條,墻根也堿得坑坑窪窪,門外的積土隨春風飛揚。

他順利的推開門,一股熟悉的氣息裹著潮濕撲面而至,乍一聞到久違的味道,鼻子竟然一陣酸楚。哦,他就是在這裏長大的,兒時的記憶被眼前的景象勾起。他忍不住找尋著,兩位老人家平常做的沙發不見了,沙發之間的小桌子不見了。人當然也不會再見了。

桌子上方墻壁上還貼著他小學五年和初一初二的獎狀。多年以前,曾祖父就是坐在沙發上,扭頭看著雨沖的獎狀笑著對曾祖母說:“你看著吧,咱沖沖的獎狀啊,能貼滿墻哪!以後不用買畫了,獎狀一年一張。”

可是兩位老人家都不在這裏了,四年前曾祖父去世,隨後曾祖母便離開了這個家。

他忍不住走進裏屋,寫字臺還在,椅子還在,寫字臺上方的相片也還掛在框子上。兩位老人的合影正向他凝視著,他們是知道他們的重孫兒來了嗎?為什麽眼神那麽慈祥?

雨沖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那一刻他是多麽懷念兒時。那時候,他們每天都備下好吃的盼著他來,向親戚鄰居誇讚著他們唯一的命脈;那時候,雨沖總是把得到的糖果先舉在二老唇邊,盡管他們從來沒吃過,因為這是留給他的,雨沖吃了,他們才感到甜美。

其實,繁華落盡之後,平平淡淡的溫情才最讓人感動!雨沖還沒來得及細細體會,這份溫情卻硬生生地消逝了。他忍不住低聲念道:“葉子落了,是風的追求,還是樹不挽留?”

獨自呆立了許久,透過玻璃看到奶奶回來後,他才慢慢離開這屋子,帶上門,搭上鎖。他默默想著: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學之後,到那時把老奶奶接回家。可隨記卻大感惴惴:“我考得上嗎?即便考上,現實真的就會變嗎?2001那年,奶奶求的簽上說十年以後這個家才會覆興起來,這才第四年呢。”

其實自從高二上學期準備期末考試的時候開始,雨沖已經很久沒這麽樣放縱自己的悲觀情緒了。昨天下午見到蘇曉雅和晚上同家豪聊天這兩件事,撥動了他內心深處那根脆弱的弦,今天覆又睹物思人,實在情難自已,不禁低聲讀起《紅樓夢》裏的詞句——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麽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爸爸這幾天回家提貨,晚飯之後和媽媽一起在外間合計著生計,雨沖躺在自己的小屋裏讀書,初中用的書桌擺在床頭,初中四年裏他在上面刻的大大小小的字隱約可見,有柳夢雪送他的“大公無私”,有電視劇《金搏虎》的主題曲《情俠》,很多很多記憶…他順手抽出桌洞裏的那本古漢語的書,無意間得到的一本舊書,因見有古漢語語法知識,故而一直放在可以隨手拿來的位置,翻看著不久即進了夢鄉。

第二天的早飯吃得挺晚,母親告訴說:“你盈盈姑在家呢,說是請了病假。”是啊,雖然幾步之遙,可是竟然好久沒見她了呢,或者是自己一直在逃避著吧,不自覺地切斷了和蘇曉雅的一切聯系。還好,他偽裝的手段還算湊合,父母從未看出過他的心事,當然也許是他們故意不問。幹嘛讓他們操心呢?何況,人內心最深處的悲喜,是需要自己慢慢體會的,無法也不願意向第二個人表達。

來到熟悉的門前,雨沖竟也恍如隔世,自己是怎麽了?一草一木也關情,眼前真真切切的存在如何都給他都恍如隔世的感覺?

盈盈姑在屋裏呢,剛到了門口,雨沖就聽到了熟悉的旋律,是《葬花吟》。這個時候哪個電視臺播《紅樓夢》呢?進屋才知道,她看的是DVD。

“喲,大忙人怎麽得空出來了呢?”盈姑笑著讓他坐下,抓了糖和瓜子出來。把視頻暫停住,恰恰停在“一朝漂泊難尋覓”一句,許多白花兒浮在湖面上,水面映著垂柳的倒影。

雨沖笑道:“再忙,我也不能忘記您啊!人緣奇差的我統共就那麽幾個朋友。很多事兒就是這麽奇怪,天底下最大的惡人也總有幾個說得上話來的狐朋狗友。”

盈姑佯怒道:“哦?那你這是把我比作狐狗了?哼,我看你呀越來越放肆了。”又嘻嘻笑著說:“難怪有人不理你了?”

雨沖心念一動,笑著問:“誰敢不理我?我就是再不濟,沖您,別人也不能對我那麽過分啊?”

“喲喲,瞧你學習沒怎麽進步,油嘴滑舌的功夫倒是大有提高呢。”

雨沖一把抓過遙控器,點開視頻,“我還沒聽夠呢,多美的詩啊!這段兒太經典啦!”他忽然記起應該問問她生病的事兒,“據說您生病請假好幾天了?現在可大安了?”

盈姑不禁莞爾:“大安?您還真熟悉《紅樓夢》,前天看的時候,賈寶玉去梨香院問薛寶釵的病,就用的這個詞兒呢?對了,那一集裏寶姐姐拿出戴的金項圈給他看,上面有什麽字來著,瞧我這記性,這會子倒給忘了。”

雨沖其實只通讀過兩遍原著,至於這版電視劇,也只斷斷續續看過一些片段。於許多細節並不是很熟悉。心下只知道她說的是“比通靈”一事,至於金玉上刻得那一對話卻是一時想不起來了,笑道:“我也記不清了。咱們先看這段吧。”

不一會兒視頻馬上自動播放到下一集,兩人聊著關於學習的事情,盈姑成績不大好,而且又不在縣城上高中,雨沖沒法子知道得很清楚。心想若是她也在縣城裏的話,也許會常常帶蘇曉雅去找自己玩兒了,可現實畢竟沒有那樣的順心如意。想到這一節,他忍不住問起:“你和蘇曉雅經常聯系嗎?”

盈姑笑道:“聯系得比你多,大約一個月寫封信。有時候她提前告訴我什麽時候月休,我倒是會打電話給她的。”

雨沖馬上問道:“你寫的信,她可是回嗎?”

盈姑很詫異:“這還用問,當然回了。難道你從不給人回信嗎?”

雨沖有些語塞,聽她繼續說道:“聽家裏人說你在學校整天忙著學習,是不是不大見蘇曉雅呀?你倆還因為以前的一些事情有什麽顧忌嗎?”

雖然明知道這次會談及此事,雨沖還是不知道怎麽樣很好的應答:“我,學習比較忙吧,小小的縣城我都一點不熟悉呢。高一去她學校找家豪玩的時候,見過她幾回,只是打招呼隨便聊幾句,嗯,沒大,沒大說過什麽。”

盈姑道:“她在信裏和我說,你常常故意不見人家,更沒有主動去找過她。唉,你呀,還是那個拗脾氣!不說好上高中之後和好的嗎?怎麽反而越來越疏遠了呢?”

雨沖淡淡道:“學習都很忙,我幾乎不出校門,尤其上了高二以後。不過,前天去她門學校玩過,見過一次。呵呵,不說這個了,看電視劇唄。”

眼睛盯著屏幕,心裏卻飛向別處:

“她在信裏和我說,你常常故意不見人家,更沒有主動去找過她。”盈姑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曉雅真的是這麽說的嗎?腦海中閃過高一幾次相遇的情形:

第一次在他們餐廳,他去找家豪玩兒,蘇曉雅和霏霏一起來吃飯,他倆就這樣相遇了,同時還有修雯雯、夏青荇幾個,他們圍在一起。雨沖那陣子碰破頭了,帶個軍帽蓋住白紗布,因為流了很多血,精神一直恍惚,加上見到她之後心神激蕩,他竟然沒主動和她說話。結果,她沒等吃完就借故走掉了。他就只顧傻傻地目送。

第二次是家豪他們幾個月考完來找他玩,告訴雨沖說蘇曉雅月考成績不好,聽說他那個星期不去玩以後很不高興。他第二周便去找她了,家豪喊她出來,雨沖見她情緒卻很好,於是隨便聊了幾句走開了。

第三次又是在食堂,她問:“在那邊怎麽樣啊?”他答道:“還行。你呢。”她說:“還行。我有事兒先走了。”他目送。

第四次是在返校的汽車上,他先坐上的車,那時、會兒還有座。等曉雅後來也上這車的時候,就只能站著了,她就站在她旁邊,他竟故作不見,用大衣上的帽子蒙了頭,讀著一本破破的《神雕俠侶》。

第五次是在蘇曉雅的教學樓,他那次買高一下學期的《地理教材全解》,到他們的教學樓轉悠,曉雅和一個女生趴在欄桿上聊天恰好看到他,說了幾句話,他又匆匆離去,扔下一句:“替我和家豪說,假期我去找他玩。”

高一下學期卻只見過兩次,頭一回是在他們學校,路過食堂,家豪他們勸她吃飯去,他卻堅決不去,正在爭執不下的時候,她恰恰抱著書從宿舍出來。她說要報文科,他說自己的學習沒什麽長進。那是學期剛開始,後來他就不去他們學校了,好幾次在門口徘徊,好幾次悄悄離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他是個平凡的過客。在她多彩的生命裏,他也只是個過客而已。他去她學校幹什麽呢?盼著見她,見到了卻無話可說。除了事後的悵惘,還有什麽呢?就像《梅花烙》裏白吟霜唱得那樣:“相見怎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靜!”漸漸地,他不敢去她學校了,他怕見她!不知什麽時候起,他把這個“怕”字和她聯系在了一起!可自己怕的是什麽?為什麽怕?卻很難答出來。生命的悲哀也就在於此了。

第二回是在回家的車上,曉雅要下車的時候,他才看見她。他手裏拿著的是一拿到手就想給她的《高中生讀寫》,那上面有他平生第一次發表的詩。但那天他們竟只是互相點了點頭而已。

屏幕上,寶玉和黛玉又吵鬧起來,誰勸都不聽,寶玉摔玉,黛玉剪掉了她為他縫到玉上的穗子。一個坐在椅子上嗟嘆,一個坐在床邊哭泣。這時,有人喊:“老太太和太太來了!”兩人都嚇得站起來,立在原地。賈母進門後攥著分開了的玉和穗子大哭起來,邊哭邊抱怨自己這個老冤家偏生遇到這樣兩個小冤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哇!”寶黛兩人居然都是頭一次聽到這句俗語,呆呆對望思索起來,音樂響起,是那首《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王夫人拉著寶玉往外走去,寶玉頻頻回顧,悔意盡顯,門前的千竿竹在風中蕭蕭做聲……

盈姑忍不住又說:“就去和人家說說話唄,沒那麽多顧慮吧?唉,你呀看著辦吧,我把話帶到了,她就想讓你去找她。”

盈姑這話一出,雨沖心頭著實震動不小:“是啊!我真的就沒為了她去過呢!每次都是碰巧遇到。連第二次的特意看起來也像是順便。天哪!我怎麽從沒一個人去見她呢!她,會怎樣的傷心?!”

迷離中,在床邊低泣的黛玉竟變作蘇曉雅的模樣,雨沖的心揪痛起來,頃刻之間他下定了決心,去找她!他不怕了,就是即刻死掉,他也必須要見她一面,和她好好說說話去!

一旦做出決定,他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他風一般站起向外走去,扔下句:“姑,我這就去找她!那十六個字是:‘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盈姑在後面喊著,他什麽也沒聽見。

一個小時後,他就回到了學校,汽車還不算慢。回到宿舍放下東西,他略微洗洗臉,是一刻也不能等了!他呼呼跑到教室,迅速找到那本《高中生讀寫》,這就是出版社郵來樣刊,他一開始就給她留著呢!一直留了一年,一直留到

現在!現在他終於有勇氣了,他要給她送去!

重新登上前天下午來過的教學樓,他又一次出現了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到了二樓,卻不知道她在哪個班裏。他緊張得要命,怕意又湧上心頭,伏在二樓的一段欄桿上喘氣。他在幻想:也許她知道他來了,她正在這個樓裏找他,她怕他迷路呢。

忽然聽到有人喊:“雨沖!”他循音找去,是霏霏,她笑靨如花:“哈哈,果然是你,怎麽你又來了?對了,家豪也在這裏呢。你們一起來的嗎?他沒說呀!”話音剛落,前天下午的那些人又出現在面前,就差蘇曉雅了。

家豪喜道:“早知我和你一起來呀!哈哈,你剛到的嗎?我有事兒得回去了。”雨沖說:“我先等等吧,時間還早呢。你先去吧。”

霏霏說:“我正要去你們班找君梓呢,我們先走了。雨沖你自己去找找別人吧,要不,我幫你找同學去。”

雨沖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站一會兒然後買幾本書就走,你們不用管我,咱們反正常見的。別和君梓打起來呀,哈哈哈哈。”

呀!忘記問蘇曉雅在哪個班了。他們走後,雨沖才想起來,夏青荇就是她班的人呢,靠!真糊塗!雨沖自責一番,繼續低頭發楞,臨了難道就要退縮嗎?一個多小時之前的勇氣竟不知哪裏去了呢?

過了好一會兒,他猛地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著擡起頭,蘇曉雅!可不是嗎?蘇曉雅正俏生生地站在她不遠處,粉紅色邊框眼鏡底下一對妙目向他凝望。見雨沖擡起頭,她罵道:“你這個王八!都到了門口了,幹嘛不叫我出來!知道嗎,你真該死!”

雨沖好久沒見她發火了,要命!她發怒的樣子還是那麽讓他揪心。在他看來,她每一個表情動作都是那樣的飄渺,仿佛隔了幾個世紀的重逢。他回過神來,歉然道:“我不是不知道你在哪個班裏嘛,就在這裏等你出來了。”

蘇曉雅依舊憤慨,回首指著邊上的教室:“我就在這裏,你是死的嗎?就不知道打聽打聽!”

雨沖悄悄在她身邊走過,來到這個教室門口,見上面寫著高二(5)班,回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我錯了,這回忘不了了,下不為例,怎麽樣?”

蘇曉雅用鼻子“哼”了一聲。兩人都扶著欄桿,足足半分鐘,誰也沒開口說話。雨沖悄悄觀察著她,她瞪著他,俏臉繃著。

雨沖道:“我真的是來找你的,你別這樣嚇唬我,好不好?”

蘇曉雅臉上有了笑容:“你這個大騙子,我才不上當呢。本姑娘慧眼辯識群魔!”

雨沖長出一口氣:“唉!我就一直那麽不招人待見啊,您小姐脾氣依舊沒改。”

她挑釁道:“我怎麽沒改了?我怎麽沒改了?你說,你說。”

幾句對話,似乎起到張騫“鑿空”的作用,雨沖覺得輕松了很多,或許緊張本就是他想象出來的而已,這倒與佛法相合:很多時候心魔會迷住本性,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恐懼。

說起以前,雨沖對自己的記憶力最是自信了,何況是關於她的往事呢,恐懼之心既去,他恢覆了鎮定,說:“以前你常常這樣發脾氣的,擺出大小姐的樣子。比如有一次,對了,那是個周六……”

“停!”蘇曉雅忽然打斷他,頓了頓,然後輕輕地道:“別跟我說以前,現在想想以前自己太幼稚,現在我把那些事情都忘了。”

雨沖心中一酸,暗暗自責:“唉!我怎麽忘形了呢?畢竟有這些結交織在我們之間。把那些事情都忘了?她居然如此。”於是訕訕地說道:“其實我也只是記得一點點,再過些時候,差不多都忘記了。”

蘇曉雅說:“忘了最好。我希望你忘掉。”

雨沖不知道說什麽了,哦,衣服袖子裏放著《高中生讀寫》呢,他伸手摸出,遞給她,“我發了首詩,給你瞧瞧吧。一直沒得空給你呢。在56頁。”

她接了過去,看過封皮後,翻到那一頁,笑著說:“你不是給修雯雯一本嗎?我們都看過了。哼,我還以為你故意氣我才不給我看的呢。好吧,看在你把樣刊送來的份上,原諒你一次。”她的輕嗔薄怒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她繼續說道:“去年霏霏拿給我們語文老師看來著,有天課上老師在班裏給大家讀了一遍,說這是你們學校一個同學寫的。當時我就覺得是你,後來知道果然是你寫的。”雨沖表示謙虛:“嗨!我善於弄虛作假,把老師騙了。”

她白了他一眼,捧著書輕輕讀出聲來:

“來到塵世

也許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桃源

一定是你最好的歸宿

與生俱有的曠古悲觀心情

註定只有從明天起

你才能在塵世獲得幸福

可是明天還有多遠呢?

一天一年?今生——還是來世?

這大概是一個不解之謎

因為該來的永不再來

該去的早已逝去

哼!世界永遠如此

藍天裏的雲兒輕盈的追

窗外絮飛蝶也飛

塵緣多紛擾

世俗誓不隨

清風陣陣驚寒過

杜宇聲聲啼血歸

列車從遠方快速駛來

你從容地躺在鐵軌上

海子,你笑了

你要離去

抹掉愁雲,帶走孤寂

不染半點塵埃

莫留一絲痕跡

…… ……

一切都變成了事實

世界陷入了沈思

知道嗎,海子

在我們心中你並沒有死

而是獲得了永生

你是不死的海子

你去的地方

一定很美,是嗎?

那是你的家鄉

你的王國

你的天堂

充滿了希望

此刻,你一定在自由地飛翔

飛吧,海子,帶著你的夢

飛啊,飛啊,飛……”

這是雨沖高一下學期開始的時候寫的,正月初八開學之後,學校裏準備分文理科,以前都是高一學年結束的時候分,那次學校裏準備提前分,以便大家早些確定方向。初九到十五,大家都在討論分科,咨詢、談話,師生們天天做這個。雨沖卻沒任何猶豫,鐵定報文科。閑著沒事,借來語文老師的教輔書細細品讀著,他打初中起就有這個嗜好。讀到《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課對海子生平介紹的時候,忽然就來了靈感,初九那天,從下午寫到晚上,足足五六個小時沒吃沒喝,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篇佳作,起碼他自己很滿意。政治老師亢亞琴幫著打印出來後,鼓勵他投出去,於是發在了《高中生讀寫》上。發表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和她一起分享喜悅,可是居然推遲了一年,還好,一年並不是很晚!

她低聲笑道:“寫得真好!我都自卑起來了。對了,你渴嗎?我去倒杯水。”

雨沖搖搖頭,她依舊進教室去了,一會兒端出一杯熱水,遞給他,“喝不?”

雨沖依舊搖搖頭。蘇曉雅白了他一眼,“不喝拉倒,誰稀罕給你呢。唉!我渴了一下午了。”說著,放到唇邊,自己喝了一口。

明知她是開玩笑,雨沖卻忍不住緊張很多,見她快把一杯水喝完的時候,才平靜下來,嬉笑道:“不是我不想喝,是你沒誠意,好吧?你這明明是到給自己的,說給我那只是讓讓而已。寒暄的意圖很明顯!”見她笑盈盈瞧著自己,雨沖竟文思泉湧,接著念道:“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那是魯迅小說《祝福》裏的一段話,說的是魯四老爺。

她也不甘示弱:“哼!強詞奪理!咱們可以一起喝呀!我又不嫌你臟。”雨沖在女生面前自來是油嘴滑舌的,見她這樣說,也就反唇相譏:“我還嫌某人呢!”

蘇曉雅沒生氣,卻繼續不依不饒:“切!油腔滑調,活該打一輩子光棍兒!你現在還沒女朋友吧?”

說道這個,雨沖心念一動,笑道:“我人緣很差!哪能比得上你?沒辦法,追了好幾個,楞是被人家拒之千裏。”

蘇曉雅笑罵道:“活該!”說完進屋裏把杯子放下,拿了幾個橘子出來。雨沖笑道:“你倒是很會享受呢,到高中可不是來享福的!怪不得你成績不好!”

她道:“你少來挖苦我,急了就跟你絕交!吃橘子嗎?”

雨沖又搖搖頭,她笑道:“你可真是Mr.No了。除了搖頭,你還幹會什麽?”

“別的不會了。”他回答得倒是幹脆。這時候,蘇曉雅把一個橘子剝開了,掰下兩瓣兒,遞給他:“吃吧,我沒下耗子藥。耗子藥留著有用,給你吃了浪費!”

雨沖忽的來了膽量,竟然把嘴伸了過去,說:“我的手忽然不能動了呢。”嘴張大,要她餵他吃。

蘇曉雅一楞神兒,順手把橘子塞到他嘴裏。雨沖其實緊張得要命,因為這個舉動太過冒險,他抱著必敗的想法去的,沒想到居然一試成功。慢慢嚼著橘子,吃完後猶自覺得是在夢中。他呆呆望著她欲嗔還休的芳唇,薄薄的,紅潤無比,這是多麽完美的造化。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唯一一次近距離聊天時,她吐氣如蘭,溫柔低回的說著話,他卻沒聽清,只是發現她的嘴唇真的好美。三年之後,此時此刻覆有見到,不由得心中一蕩,竟有種湊過去一吻的沖動。

蘇曉雅被他瞧得有些忸怩,慢慢道:“你考得怎麽樣,這次?”

雨沖道:“一般般吧,第三。”

“是倒數吧。”她笑著說。

“當然是正著數,全校第三,本來可以第一的,數學馬虎丟了20分。”

“哼,鬼才信!你就吹法螺吧,反正不要錢。”曉雅繼續說笑。

雨沖又陷入迷糊了,多年以前,也是這樣春暖花開的時刻,他經常和一個美麗聰明可愛的女孩兒鬥嘴,每次都氣得她回過身不再理他。多年以後,同樣的春天,那個女孩兒又和他嬉笑了。不禁想到毛寧的《濤聲依舊》,“許多年以後/才發覺/又回到你面前。”

又聽她說:“好了,不和你鬥嘴了,沒勁!說些正經的吧。”雨沖不知道她會說什麽,凝神等她下文。蘇曉雅卻努嘴問道:“怎麽不說了?讓你說點正經的呀,我聽著呢。”原來她讓他說。

雨沖搖搖頭,“我沒什麽可說的。你說吧。”

蘇曉雅沈思了片刻,“我說了,說了你可不許生氣。喏!你先答應我,給你一分鐘考慮時間,想好了。你可以選擇不讓我說。”

“說了你可不許生氣。”雨沖又楞住了,這是多麽熟悉的話語,還記得03年婦女節的晚上的情景。————

【大家按小組分好座位之後,蕭老師囑咐雨沖抓緊寫一張座次表貼在講桌上,接著叫了蘇曉雅等六個學習組長去五樓圖書室借書。那次雨沖情緒很不好,因為借書的事兒其實是雨沖提議的,蕭老師還答應去圖書室的時候一定叫著他。不知為什麽蕭老師沒特意喊他,而是安排他抄寫座次表。

蘇曉雅幾個人去了足足一個小時,雨沖那天晚上特想用鋼筆,誰知自己的掉到地上摔壞了。他知道蘇曉雅素來有很多筆的,就讓顏玉霞幫他在蘇曉雅文具盒裏拿了一支鋼筆用。顏玉霞給她拿了,卻“警告”說等蘇曉雅回來一定要報告情況。

她回來以後,雨沖已經把鋼筆還回原處。她把書發給組員們,最後把兩本《神雕俠侶》遞到雨沖面前,笑著說:“不務正業的人,你的書!”雨沖趁她高興,笑著說:“有件事兒我要告訴你,說了你可不許生氣。”

她妙目閃動,也說道:“真巧,我也有件事兒要告訴你,說了你也不許生氣。”

雨沖一聽,就很放心了,笑嘻嘻道:“我剛剛偷偷地用過你的鋼筆,沒來得及告訴你,你不會介意吧?”他知道她當然不會。

果然她笑道:“嗨!這算什麽呀,沒關系。那,我也要說了,你不能生氣哦。”

雨沖很好奇,她怕自己生氣?那會是什麽事兒呢?聽她說道:“本來老師讓你去借書的,見是我跟了去,他很詫異,問怎麽是我而不是你?我很想去圖書室看看,就說你讓我替你去的,你忙著別的事兒。”她很小心的說著自己做的壞事兒,大概以為他會質問她。哪知這話其實對雨沖而言太有意義了,原來班主任沒忘記答應自己的事,失落之意一下子消失殆盡,他高興起來,笑著說:“對呀!難道你不記得了,剛剛是我求你替我去的,我忙著抄寫座次表,而且還有幾個同學把學費剛剛交來。”蘇曉雅大喜,“原來你這麽偉大!早知這樣就不用那麽擔心了。” 】

多麽溫馨的場景!良辰美景,款款柔情,難道是可以輕易忘掉的嗎?

雨沖的思緒被蘇曉雅拉回現實,只聽她小心翼翼問道:“那位柳夢雪,她…現在怎麽樣了呢?”



沖楞住了,他沒想到會是這個問題,蘇曉雅見他神色有異,急忙補上一句:“諾,你說好不生氣的,我就是隨便問問,不方便說的話就不用回答了。”她還是這麽心思細膩,雨沖笑著說:“自從初中畢業我就沒見過她,一點都不知道她的情況。”

蘇曉雅笑道:“我都N年沒見她了,倒是挺想她的。”“N年”這個詞最近在高中挺流行,數學上N常常代表任意值或者無窮大。

雨沖不敢也不願意和她討論柳夢雪,柳夢雪曾經告訴他自己是蘇曉雅心中的死結。或許蘇曉雅已經不在乎,但雨沖不想冒險惹她傷心。他便接道:“我就是N+1年沒見她了,嗨!咱倆聊天,老說別人幹嘛?說說你吧。”

蘇曉雅似乎高興了很多:“你真的再也沒見過她?”

雨沖點點頭:“我都懶得見你,哪裏還有時間見旁人呢?”一句話說得蘇曉雅咯咯嬌笑,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雨沖心下嘆息:“唉!往事她自己提倒是可以,卻偏生不準我提。好吧,這事兒依她。只要她高興,我什麽不能做呢?”

蘇曉雅接著說:“上個學期末,班裏一個男生舉著一張明信片說是郵給我的,在我眼前一晃,我第一感覺就知道是你!然後他大聲地念起上面奇怪的的發信地址,我就更確定是你了。什麽來著,哦,天涯城海角路無是街找不著號。”她輕輕念起這個地址,那是雨沖胡亂湊的。

雨沖大著膽子問道:“當時你沒生氣吧?嚇得我沒敢直書姓名。”

曉雅美麗的眸子裏閃爍著詫異:“為什麽生氣呢?我很高興啊,當時還以為賀卡到了以後,你的人馬上就來找我呢,誰知你現在才來……”她的聲音依舊很輕柔,雨沖聽在心裏渾身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接著不禁自責起來:“當年為什麽總是寫信,而沒有和她這樣聊過天呢?大好時光都被自己的任性妄為消磨浪費掉了!唉,自己真是個蠢材!”

見他心不在焉,蘇曉雅又輕輕打了他一下,“餵!你在聽嗎?”

雨沖大驚:“在聽,在聽。你說到哪了?”

她“撲哧”笑出聲來:“我在說你是個蠢材。”

雨沖道:“哈,我們竟不謀而合,我也說自己是個蠢材呢。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她笑道:“又酸溜溜的了,可惜佳人杳無消息呢,你這大才子未免寂寞許多。”她說的自然是柳夢雪了,雨沖卻想說:“佳人就是你呀!”但他卻是有心無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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