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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瀝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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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瀝血

◎一團鮮血自他口中嘔出◎

望著趙澈走進老師家門,露微方含笑轉過身來,雪信守候一旁,正欲扶她登車,卻見她目光忽然朝下頓住,隨之一看,卻是幾個五六歲孩子正在道旁嬉戲,一邊轉圈,口中就反覆念道:

“左納言,右納史,朝承恩,暮賜死;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

雖則雪信不通詩書,此時卻是了然神色,只低聲在露微耳畔道:“娘子,走罷,這些詞早已傳開了,小郎在此上學,難保有人就認得趙家的車馬,不好多留的。”

露微領會她好意提醒,點點頭,主仆一起登車後,方說道:“青天白日,我其實並無可懼,該怕的,自然會怕。”

雪信只知是露微故意借趙澈這般孩童之口傳言,卻並不知這些詞的含義,一時就問:“娘子到底想做什麽呢?難道幾句話就能懲治那些壞人麽?”

露微笑笑,撫了撫她鬢邊不曾壓平的一縷絲發,“那是前朝的一首詩,寫的是夫婦之間從相愛到不愛,人情反覆,人心難測,但最終的立意是諷刺君臣之義,不得善終。”

雪信原也能從字面上看出幾分意思,此刻聽到解釋,又是君臣又是夫婦,好像都是映射近日事端,便又有些糊塗了,不知如何再問,就半懂不懂地點了點頭。

露微卻都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說,只另囑咐道:“稍待到了樂游山,我一個人上去就好,不會太久。”

送趙澈上學,只是露微今日的行程之一。她很久沒有去看母親了,清明在即,時近春分,鹹京的第一茬櫻桃已經熟了。

……

謝探微下職歸來,正自門首下馬,巧見二郎也隨後跨馬而至。今日並非休沐日,他卻未著官服,來的方向也非皇城,謝探微心生疑惑,隨口便問:

“你從哪裏來?沒有上職去麽?”

謝探隱卻似走神般,聞聲才望見人,幹澀一笑,回道:“是,是一個同僚病了,我便告假早走了片時,去探望他的。”

謝探微察覺他面色有異,微微蹙眉,旋即只是點頭一笑,“走吧,我們一道去給母親請安。”

謝探隱自無不應,將馬鞭交到門下小奴手裏,順手理了理衣袍。可再擡頭時,卻見長兄垂著雙目,正盯著他身後,“怎麽了?”

謝探微一指他後側袍邊:“哪裏不當心蹭的?怎的這個顏色?”

謝探隱扭頭去看,臉色竟頓時白去了幾層——他淺色的袍服上竟沾了一塊暗紅的汙跡。“我,哦……今日在館中,有同僚打翻了案上的朱砂,大約就是那時候濺上去的吧。”

半晌後聽到解釋,謝探微仍作淡淡一笑,道:“先去換身衣裳,我在母親那裏等你。”擡手拍了拍他肩頭,又道:

“你已是天子門生,還該多顧著些穿戴形容,若是這般不察之下去面君,可是有失官體的。”

“是,多謝阿兄提醒。”謝探隱仍未緩過神色,話音未完便匆匆而去。

謝探微望著弟弟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他因告假早出探望同僚,才身著常服,又怎會在這身衣服上,被濺到了弘文館中的朱砂?

……

趙家小奴奉趙啟英之命前去謝家喊話,已過去多日,可謝探微既沒有露面,也不見哪怕是謝家下人前來回話。趙啟英自然不會罷休,便要親自登門,人已跨在馬上,卻忽見家中馬車疾馳回來,侍女雪信從車內跌滾而下,看見他便哭訴道:

“娘子去山上墓園祭拜夫人,不叫奴婢跟著,可兩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奴婢找上去時,人已經不見了!”

趙啟英霎時只覺天旋地轉,楞怔了半晌,大出了一身冷汗,斥道:“什麽叫不見了,她未必不認路?山上都找過了麽?!如今這種時候,你們怎可離開她半步?!”

饒是疾言厲色,他也知是白問,再不遲延,一拽韁繩,轉過馬首,向樂游山揚鞭而去。

……

掌燈時分,謝探微獨坐房中,眼前一片灰暗,已不大看得清,只是他握在掌中之物,原也不必用眼觀,形狀高低,色彩質地,都是刻骨銘心。

正有思緒如秋葉紛然而下,忽見外間透來一點微光,便聽見葉新蘿的聲音:“大郎,郡主喚你過去,有事相商。”

他才自正院回來,一時不願再動,問道:“是什麽事?”

葉氏似有為難,停頓了片時,道:“一件是岐王府添丁的喜事,郡主預備了賀禮,想著你明日在家,要你一道去。”

母親準備的賀禮就在內堂擺著,他去時已經見了,有金銀小鐲,有各樣繡品織物,都刻印著小豬紋樣,想來今歲生肖是豬,孩子便是屬豬的,圖個吉利,這是尋常的做法。

“第二件呢?”他更關心有何下文。

葉氏本在等他回話,此刻卻又格外遲延了一時,方沈聲道:“是——趙家,趙家公子幾日前遣人來催,要你去簽下斷婚書,否則便要親自去見家翁。郡主知道,你是要去下書的,便沒叫理會,只是告訴你知道。”

話音落下,一室內外皆靜默良晌。

“明日叫二郎陪母親去岐王府賀喜吧,我便去趙家送放妻書,早些了事也罷了。”

……

白日的天氣甚是清朗,山間連一絲霧氣也無。只是露微才在母親墓前站下,一捧櫻桃未及供奉,眼前卻忽作黑雲蔽日,腦後便遭下一記重捶,最後清醒的瞬間,她才意識到,是遇見了匪徒擄劫。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模糊間只覺亮光刺目,欲舉手遮擋,才發覺手腳皆被繩索環環捆綁,便是想從硬冷的地上坐起來,也完全借不上力。此處是一間空屋,一樣器具也沒有,雖四面有窗,卻也無法瞧見外頭,只知已是深夜。

“你總算醒了,我早說過,我們還有機會親近的。”

正勉力擡頭觀察,不料房門忽然開啟,說話者音落之時方才緩緩現身,目光相接,露微心中驚情卻是立時一松——她的話,當真是早有出處的——

“安定娘子,許久不見。上次我竟不知,娘子是要這般和我親近的,倒是,令我意外。”

一雙高靿靴的尖翹靴頭,直至頂在露微面孔前,方才停住。李柔遠垂目下觀,艷紅的翻領袍將她的眸子映出血色,半晌,揚唇一笑:“有膽有謀,有才有識,怎麽就生成了個女兒身呢!倘若你是個男人,興許,我就招你做駙馬了,何苦多了謝探微這樁事?”

露微嗤笑,即便只能由下朝上仰望,亦將頭擡至了最高,道:“我若果如此,怎會束手受縛?我若果如此,又怎會叫娘子搶走了丈夫?娘子若嫌多事,卻何不放我回去,與謝探微重歸於好呢?”

李柔遠笑意一頓,提起一腳靴頭勾住她的下巴,道:“你以為,你還能活著回去?”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又道:

“謝探微已親口同我說,要與我堂堂正正結為夫妻。只是你的存在,實在不能叫我放心,只要沒了你,他的心就算一時不在我這裏,也只能做我裙下之臣。”

露微的下頜被卡到極端,欲張口說話,一動便是一痛,仍無絲毫示弱,道:“他既……絕情斷婚,便不會再牽掛於我,你就算滅了趙家滿門,也是徒勞!更何況——貴妃苦心孤詣,不就是要將吳王推上皇位,我若此時死了,趙家若再出事,恐怕你們也要到頭了!縱然陛下已被你們蒙蔽,還有宗室,還有百官,還有天下悠悠眾口,你們,就不怕麽?!”

她聲音反而愈發高昂,落在李柔遠耳中,卻甚覺諷刺難聽,胸中翻起滔天巨浪,再難遏制,拔出早已掩在袖下的一柄短劍,便揮手向她刺去。

眼看劍鋒直直刺下,露微手腳受限,只有拼命掙力蜷縮身軀,可千鈞一發之際,竟另有一人從門外沖來,將李柔遠攔腰推開:

“公主快住手!!”

露微恍然睜眼,一見那人跪在了李柔遠身前,仍緊緊拉著她,再一定睛,方才認出,原來就是周貴妃身邊的內臣,王弘儔。中秋宮宴上,他侍立一旁,露微留了印象。

“這丫頭一失蹤,她長兄便領人四處搜尋,宵禁了也攔不住,傳到娘娘耳中,便知是公主所為!公主啊,此女不宜此刻處置,娘娘之意,是要留到最後,大事已定,再做不遲!”

這話的意思竟和露微如出一轍,李柔遠根本無法聽從,憤然道:“我用盡手段,到了出家的境地,才換得謝探微主動前來,我已經不想再浪費時間了!我勸母親早日行事,她便說要再等一時,我管不了她的大事,處置一個小賤人還不行麽?!”

王弘儔急得滿頭大汗,又求告道:“公主之心,娘娘自是深知,公主的委屈,娘娘也是想要補償的。只是如今,事情做得太急,朝野觀望,風聲難止,須得稍平物議,徐徐圖之。再者,謝探微與此女夫妻情深,驟然斷婚,雖有可信之處,卻萬不能掉以輕心。”

見李柔遠總算平靜了幾分,王弘儔也趁隙喘了幾口氣,很快繼續道:“娘娘遣老奴來此,是有個折中的法子。人是不能放走了,可也不能留在安定觀中,唯有將她帶入宮中關押,旁人才找不到她,公主在謝探微面前也可坦蕩應對。等到將來事成,自是交還公主處置;倘或事情有變,也可牽制趙家謝家,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李柔遠性情急躁,所以此前才屢遭挫敗,聽到這番話,裏外都算計得周全,不由心下暗服,緩緩地點了點頭,叫王弘儔暫讓一旁,仍走去了露微面前。

露微雖無法動彈,聽到現在,心中也早無懼怕,不過提防著她再要傷人洩憤,稍稍躬了起身子。

李柔遠冷笑了聲,果然忽起一腳狠狠踩下,猝然間,露微極力傾身,終被踏在背上,力道之重,令她頓時嘔出一口鮮血,額頭磕地,亦劃破一道傷口。

“趙露微,你就安心等死吧。”

口中血腥彌漫,仍有淤積的鮮血自嗓中嗆咳出來,但露微仍緩緩昂起了面孔,笑道:“好,我必會,等到那一天!”

……

一夜少眠,恍然到天際灰白,謝探微才稍閉了眼睛,不意再次睜眼,卻已過了辰時。來至前院,父親早已入朝,倒恰逢母弟將要出發,下人正往門外搬擡賀禮。

李氏見他一臉疲態,嘆氣道:“你近來事繁,既休假在家,多去歇息便是。”

謝探微自是另有事辦,昨日也叫葉氏傳了話,一笑,正要回應,卻被母親身後的弟弟搶先道:“阿娘,你怎麽忘了阿兄今日有正事?了了此事,才算安穩的。”

李氏倒並沒忘記,瞥眼二郎,搖頭一嘆,對長子道:“不就是下書麽?事已至此,有什麽好講究的,叫個門奴送去就是。”

謝探微笑意抿於唇邊,微有一滯,道:“我自會安排,母親不必操心。”轉將雙目看向二郎,又道:“快陪母親去吧,我這事豈能算是正事?去岐王府才是正事。”

謝探隱早不是昨日形景,穿得上下一身新,精神奕奕,道:“是,阿兄放心,我會好好陪阿娘的。”

李氏至此也不再多說,在二郎扶持下出門登車去了。

謝探微望著母弟遠去,一箱箱賀禮卻仍未搬完,上頭刻印的金豬紋樣總在他眼前晃過,不知為何,他的身軀忽然平地一震——

“司階!司階!出大事了!”

他尚未回過神來,門樓間卻飛奔來一人,滿頭滿臉的大汗,急得火燒眉毛一般。

“鄭覆,你這是,怎麽了?”他勉力聚起些許散碎的精神,臉色愈加發白。

在一眾甘州舊部都隨晏令白下獄之後,謝探微身邊就剩了鄭覆一個親隨,二人仍是一道上下職,謝探微便也不知他能有何要事。誰知,鄭覆盯著他,反又退開了幾步,質疑道:

“司階如今,還在意……在意趙學士的事麽?”

謝探微只覺咽喉一哽,半晌道:“你只先說是何事,不要顛三倒四,有頭無尾。”

鄭覆低頭又擡頭,重覆了多次,方吐露:“我一早出門,就聽巡街的金吾議論,說趙學士昨日在山間被人擄劫,她長兄帶人找了一夜都沒找回來。”

“你,再說一次?”謝探微先時還未還魂,此刻竟忽作癲狂般,將鄭覆衣襟一把抓起,拽到眼前,“你再說一遍!!”

鄭覆嚇了一跳,眼珠震顫,道:“是真的!我還去趙家附近打聽了,遇見趙學士身邊的雪信,拉了她來問,她說昨日陪趙學士去樂游山祭母,趙學士一個人上山去,半日不見回來,再去找時,只見散了一地的櫻桃……”

不必他敘說完,謝探微手上的力忽然潰散,似有痰迷心竅,胸口悶得一絲氣也喘不上來,下一刻,高大的身軀竟是搖搖欲墜,轟然跌跪在地。

鄭覆見狀不妙,忙伸手來扶,卻還不及觸碰到,忽見一團鮮血自他口中嘔出,噴濺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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