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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 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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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明來

◎人心不須十分惡,便可百倍薄。◎

靜養過數日,露微右臂已能如常活動,便勸了謝探微入宮謝恩覆職。只是臨去前,謝探微倒先被晏令白喚去了一回,原以為是驚馬之事有了著落,不料,卻是件大喜事:

楊司業同意了陸冬至的求親,不要他入贅,也不要他另備聘財,竟早是默認了那把短刀為聘,只需要晏令白作為尊長與楊家堂堂正正過了六禮便可。

晏令白叫謝探微前去,便是因他只與冬至商議了,卻一無透露給自己,忽見楊君游登門傳話,難免吃了一驚。可謝探微也沒想到楊家能如此痛快,他與露微為冬至準備的聘禮還沒理完。

等謝探微將喜訊帶到露微跟前,二人竟比自己成婚還激動。說到冬至如何反應,先嚇得不行,躲在房裏,被謝探微和崔為合力拖出來,險將門板拆了。好不容易擡了頭,又被晏令白拉去審問,竟聽他說是因餅餤結緣,把眾人笑得個個捧腹。

總之,陸冬至雖然沒有父母,卻一直都是有家的。

……

夫妻一夜興奮少眠,露微次日醒來,枕邊人早已上職去了,留下許多叮囑,叫雪信丹渥在耳邊好一通念叨。但她不過聽個音,既有此大喜,自是要去楊家走一趟的。

然而,並不及她更衣理妝,李氏忽然降臨了東院,一道同來的,還有謝探渺。見母女面容都還和煦,應是探望之意,但她也不免留心,想謝探微昨天來往將軍府不是秘事,淑賢婚姻已定的消息大概也已傳到了謝家。

可令她意外的卻是,在問過她的傷勢之後,李氏將話端轉到了寧婉的事上,說寧婉今早已被遣送上路。此事結果日前早定,她從知曉時便是不打算置喙的,如今卻不得不回應了。

“內政人事本就是母親做主,竟勞煩母親親自來說,倒是露微的不是了。”她這話有一半時都是瞧著謝探渺說的,倒見長姊平靜,便淺淺一笑。

李氏搖了搖頭,將她雙手牽住,憐恤地道:“你尚未過來時,我便知你省事,大郎也不喜人多,所以這院中不過安排了十數個灑掃幫雜的婢仆,只為叫你們自在。只是不想人數已這樣少,還免不得心思旁雜的,是我叫你受委屈了。”

自謝家來求親那日,李氏親到閨房看她,說了那番肺腑之言,再到這一二月間的見聞,她對李氏實則一直是受寵若驚到有些不敢過於親近的心態。也會因此偶然對比從前華氏的作為,更覺無措,思之報答,也好像無力。

“我都還不大認識她呢,母親便替我發落了,又何來委屈?”她只有回以不是實話的實話,幹澀一笑。

“快別這麽說,若要等你為這種婢子生氣,那就不是在謝家了。”謝探渺尋到了插話的機會,笑意自嘴角熟練地銜來,精致流轉的目光波動出款款的懇切:

“只是你啊,一味坦直,卻不是理家的道理。你能三言兩語解了大郎的軍務之難,怎麽倒輕視身邊人的約束呢?便知凡事由小見大,那你也該先知細微,方能見大,不是嗎?”

她似不著痕跡的含沙射影,引經據典說得頗是堂皇而體面,露微倒是有些佩服。那麽,便繼續坦直就是了,於是笑道:

“我雖是理家極早,可我家人事簡單,便難免學得本領單薄了些。所以後來遇人不淑,也早出過這樁秦女窺人,攀花趁蝶的孽債。只是我如今寒灰重燃,不僅母親待我慈甚所生,就連長姊也與我推心置腹,我便又不免怠惰了。”

方提到孽債二字,謝探渺的臉色已如黑雲壓下,似乎連氣息都短了一陣。露微都細細收入餘光,只去承奉李氏的一片真情:

“母親,我是很滿足的,大郎也沒有讓我委屈,請母親千萬寬心,更無須自責。”

李氏從速處置寧婉,又親來表達歉疚,其實正是有鑒於露微的前事,而這也是她掌家近三十年來從未出過的事。她嘆息著擡手撫了撫露微的臉頰,眼中已有淚光:

“母親向你保證,今後絕不會再有此事!”

露微誠然是不擔心的,笑著點點頭,卻也同時也暗嘆了口氣:她已在謝探渺面前明提過一次* 早嫁,今日又重提,雖然兩次都贏得立竿見影,但也只是順勢而為,就若恃寵而驕,恃才傲物,實在不算什麽高明的手段。

但恐怕,謝探渺正以為她有如此高明,有如此狠心,亦有如此輕浮,拿著自己青春的傷疤戲謔調侃,周而覆始,當做續燃的柴薪,當做久旱的甘霖,也當做登堂的妙道——

原來,人心不須十分惡,便可百倍薄。

……

露微此日未再出門,午後稍歇便往沈沐芳的居處去了。楊家已經允了女兒的婚事,卻尚不聞兒子的著落,想必正兩處失意。她實在先該探探這失意的苦主。

沈沐芳的院子與東院不過隔了一角後園,午後靜和,少見人走動,她獨自前往,腳步本輕快,卻不防假山交掩之處,忽聽一聲低斥,便駐足於石隙間窺探,竟卻是姊弟私語。

她猶豫了片刻,沒有繼續走開。

“我告訴你二郎,天大的委屈也使不得這些下作的法子!那寧婉最好不是你唆使的,否則叫父親知道,將你趕回揚州都是極輕的!再要叫趙露微知道呢?!”

“阿姊怎麽就判我的罪了呢?我院裏一個婢子也沒有,不過幾個個小奴,我自己無依無靠的,哪還管得了他們的親戚?真的與我無關!就是那婢子自己不知廉恥,癡心妄想。”

露微側耳聽了幾句,原來還是同一件公案,只是這刑官雖是推鞫得情,深曉利害,卻實在處斷不清。倒也怪那犯人,道理兼備,地利人和,只需擺出事實就勝強辯。

“此事也罷,我只是提醒你曉得分寸。就說趙露微受傷這件事,雖是嚇人,卻賺足了體面,自家且不說,宗親的禮也到齊了,還有陛下和太子賜藥問候。如此恩寵,難怪她當著誰都是口無遮攔,所以你若當真叫她拿住,她動動嘴就能收拾你。”

露微不禁心裏感慨,不想長姊還能算是個知己。只是這心愛的幼弟應該不會告訴她,其實自己早已被人動嘴收拾過了。而果然,接下來的話音便急促起來:

“行了阿姊,我知道了!我便不被她拿住,她也已經將我踩在腳下了。先前阿娘要為我聘的楊家女,聽說已經被許給阿兄身邊那個陸冬至了。她為長嫂,又受父母寵愛,不幫我也罷,卻轉眼就去幫外人,阿兄未必不知,卻也同她一樣。”

“楊家與她是什麽關系?她便幫你,你倒敢娶?大郎自然什麽都聽她的,你也想?罷了,我先去了,夢郎和徽兒該午睡醒了。你近日就安生些吧!”

意料之中的事終於如期而至,而且是親耳聽到,露微有一瞬凝神,旋即淡淡一笑。此後便沒再聽見姊弟交談,她湊近石隙察看,那邊道上果真就只剩謝二郎呆呆站著了。

和才來時一樣,她遲疑了片刻,轉身繞道——

“二郎原來和我一樣,都沒有午憩習慣。”她清泠泠的話音在靜謐的小徑間忽然傳揚,於那人卻有轟雷之響。

謝探隱已無暇掩飾面上驚愕,半晌才顫聲試問:“長嫂的身體已……已經可以,隨意走動了?”

露微掩唇一笑,“寧婉難道沒有告訴你,我並沒傷在腿腳,一直都是可以隨意走動的?”見他腿腳一軟,猛地向後頓步,便又笑著上前補上了這一步:

“或者寧婉還不及告訴你,就已經被你害了?謝探隱,背後詆毀弄計是你唯一的招數了嗎?你是打量晏將軍警告你的事我不會知道,還是說,你連長姊的話也不能相信——不信我動動嘴就能收拾得了你?”

“你……趙露微,你……”他的驚慌、難以置信,甚至是自以為破釜沈舟的勇氣,都混在了一塊,卻又不知何以發出,終究潰不成軍:“我是謝家子,你不過是個外姓人!你未必還能殺了我?!”

露微皺了皺眉,似在思索對策,目光卻將他從頭至腳來回端量,一咂嘴,道:

“我可不想要你的命,只是你如此苦恨於我,倒是忽然令我疑心,我此番受傷,那匹瘋馬,難道竟是你安排的不成?”

露微自然知道那是禦馬,不可能是謝二郎所為,果見他早無血色的臉上又險些滾落眼珠子,呼出的氣息都擰結了:

“謝探微難道沒有告訴你那是禦馬?誰會相信你這般的誣陷?!”

“謝探微三個字也是你配叫的?!”緊接著他的話,露微再不假以辭色,擡手一指,瞪視就道:

“我就這般誣陷你又怎樣?我只要一提,自有人來問你,便是沒個結果,也可叫你吃一頓官司。你不信就試試,不必到京兆府,單是父親面前,你就逃不過!”

露微最開始發現二郎異心,還並不自信能拿住他,可如今她突然發現,身在其中卻是可以另辟蹊徑,沒有必要再放縱下去。於是,趁熱打鐵:

“我早就知道寧婉是你的人,她自薦近身服侍,我便說她盜竊房中財物,又有何難?這是同樣的道理,就算查無實據,她也呆不下去。可我不願給一個小丫頭潑臟水。你呢?她兄長自小服侍你,你卻拿他妹妹的清白來垢汙你的兄長,你這樣的主子,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配和你阿兄相提並論!”

謝探隱已不堪重負了,呆滯的目光茫然四顧,始終不敢擡向正前方。而露微顧著畢竟在家中,聲音雖鏗鏘頓挫,卻實在並不高亢,此刻點撥已畢,舒然一笑:

“謝探隱,你做過的所有事,盡在我的掌握,你可以仍不悔改,卻也要時刻記著,此前的每件事都是你的死穴。除非,你連‘謝家子’的身份也不需要了。”

……

將謝二郎如敝履般丟在後園,露微仍往沈沐芳院中去了。到時卻巧,她正坐在亭中撫琴,露微雖不通音律,卻一則瞧得懂她臉上郁色,二也看得出她動作懶散,不過是發洩。

“表嫂這時候怎麽過來了?”

見露微走近,鳳梅方提醒了沈沐芳,她淡淡一笑,並不掩飾,攜了露微坐下,一手撐腮,道:“我以為表嫂此刻會在楊家呢。”

露微與她熟了,知她拐彎抹角,也一輕笑:“本來是想去看看賢兒,但轉念一想,她長嫂尚且屈居此間,我執柯未成,心有愧疚,豈能不來請罪?”

沈沐芳輕哼了聲,眉目一撇,“不成就不成吧,表嫂也不必再費心了。”緩緩卻又說:“我就不懂,為什麽楊家只認我是謝家親戚,我明明就姓沈,家裏沒一個正經做官的,哪一點比楊家高了?”音不及落,再三又道:“難道已遣人去蘇州打聽了,知道我家十分不濟,所以也同表姊一般,瞧不上我家?”

露微見她把一圈話都說周全了,好笑又無奈,但一時也不能確定。想了想,不免先將剛剛教訓謝二郎的事說了一遍,好歹也算是件快事,與她分分愁心也好。

沈沐芳聽來果覺爽快,長舒了幾口氣,道:“他既不敢明著撕破臉,你也很該如此。只是我想,其實家宅之內,血親之間,未必有人心一齊的,你只看我家便是了。”

露微未必不知,擡手隨意撥了兩下琴弦,悶沈如錘,頗是難聽,“樂律定音尚有五音十二律,遵其律才能出妙曲。我從不指望人心一齊,人心,機也,擇之在人。”

沈沐芳凝視著露微,伸手覆住了她弦上手背。

露微瞧她一笑,反掌壓下她的手:“好事,多磨。”

……

謝探微因已牢記露微喜食蕭家餛飩,這日下職便興沖沖去買了帶回來。其實露微早聽他提過“甘州的餛飩餅”,只是也到如今才知,他們竟是同好。

“那是甘州的好吃,還是鹹京更佳?”

兩人對吃對談,露微不免好奇,又想他第一次提到時,是晏令白生病時露微問起晏令白的妻兒,他提到了一個女子,“你在甘州吃的,都是你義母親做的?”

謝探微略皺眉一想,道:“也吃過市賣的,卻不如她做的,也比鹹京的好吃。只是微微,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阿父的妻子。”

露微倒不像他認死理,說道:“不是妻子也是戀人,不然總找阿父做什麽?她也算養過你兩年,叫聲阿母不虧你。”

兩次都是露微提起,謝探微才有所思忖,只是長輩的私事本已久遠,能想起來的都是細碎的記憶:

“真論起來,她於冬至更有養育之恩。阿父將冬至抱回來時,才兩三個月,軍中豈是養嬰兒的地方?我去甘州時,就聽聞還有個孩子,卻是養在外頭的。只是冬至四歲時就跟回阿父了,因為她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露微聽來是更加肯定了,道:“那你就半點也沒問過阿父?她是誰,又去了哪裏。”見他仍皺眉,又問:“那父親呢?他和阿父不就是在甘州認識的嗎?”

謝道元早年初入仕途,便是甘州軍內的倉曹,晏令白那時也只是一個營主,兩人都不到二十歲,也都未成家。如此深厚的交情,定應該是清楚彼此經歷的。

然而,謝探微還是楞楞地搖了頭:“微微,我……我怎麽會問父親這些事呢?”

倒一時忘了這人與父親的關系,便是如今緩和許多,也還不像尋常父子般,“算了,閑聊而已,不必追根究底。”

謝探微淡淡一笑,將她攬了過來,提起自己碗中木勺餵了她一口,“將來尋個機會,我帶你去甘州,好不好?”

露微從未離開過鹹京,想甘州是他長大的地方,有他二十年的過往,自然心向往之,“在甘州安家?”

“只要你在,哪裏都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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