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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開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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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開誠

◎我不知道移情兩個字怎麽寫。◎

自楚案發落,不過旬日餘間,喜事頻傳,直是教人目眩神搖。然則人聲之下,露微仍記掛著一件前塵。而正當此事傳來音訊,一封出自大理寺死牢的血書也幾在同時送到了她的手中。

死牢血書自是罪人絕筆,前塵往因也是故人雲煙。

“娘子,到了。”

馬車自繁華的都城穿過,停在了鹹京渡口的官道旁。露微聞聲下車,目光移動,緩緩註於水畔長亭,柳樹蔭濃之下。那處亦早有一雙眼睛,隔著淡青的霧霭,凝情而望斷。

“澤蘭的三歲生辰已不足一月,為什麽不再等等?”

走入長亭,四目相對已不必寒暄,露微只是平常地開了口,而這也是她與姚宜蘇唯一的牽連了。這個曾令她年少傾心,至今也風姿未改的姚宜蘇,終究也成了故人了。

逆案發落之時,露微並未聽到關於姚宜蘇的消息,便讓出身姚家的雪信回去探問,卻只知道姚宜蘇平平安安地回家了,並不曾問出其中內情。

露微很清楚,姚宜蘇是參與了謀逆的,即使她後來寫信告知了姚家的父仇,姚宜蘇也並沒有任何反應。如此又怎會一無獲罪,全身而退呢?

後來,露微終究是從父親口中知曉了詳情。原來,姚宜蘇早在乳母馬氏處得知了父仇,一直是佯作依附,想要報仇立功兩全其美,卻最終毀於剛愎自用。

父親雖早已言明與姚家斷絕,卻尚存一念之仁,在大事之前向天子稟明了一切。天子寬仁,顧念前情,只是當面申斥了姚宜蘇,再未有其他懲罰。

如今的情形,是姚宜蘇為贖罪,自請了外任,將要出發往天下諸州巡療去了。

“不等了,不必等了。”

許久,姚宜蘇擠出一絲疲憊的笑意,柳蔭暗綠,覆在他玉貌之上增添幾分淒惻,“我今生已不堪為人父,前日已將蘭兒繼給了二郎。她長大之後許婚嫁人,也好些。”

露微略有些意外,但想來這樣是好的,澤蘭自此便是父母雙全的嫡生女了,“那,你不打算回來了嗎?”

姚宜蘇又有半晌默然,像是失了神,再擡頭時,眼中已一片淚光,“我此生,已經沒有辦法彌補你了,只能對不起你了。”

露微卻一恍然,唇上似有鹹澀的味道彌散開來,“我其實,並不算恨你。”她毅然抿去了這滋味,“今日,也想替一個人,向你道聲對不起。”

姚宜蘇望見露微遞來一封書信,紙面分明印著血色,緩緩接下,竟是沈甸甸的,險些從他掌心滑落。

“楚王妃按律從誅,已於昨日明正典刑,但舒青要,是死於八年前的春天。”

留下這封死牢血書的罪人,名字叫做舒青要。

血書不下萬言,落筆細碎,將久溺於露微腦海中,從前只能在傳言裏東拼西湊的故事,竭盡全力地粉飾了一番。

多年前,姚家和舒家就是鄰居,舒青要和姚宜蘇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尚在繈褓時就被兩家母親戲作了親。雖然舒正顯並看不上醫官姚家,未真正定親,卻也不曾在意婦孺的交往。

一晃六年,姚炯遇害,姚家中落,舒家許是那時就投靠了李元珍,便很快另搬了家宅。然而,青梅竹馬並未受到影響,越發志趣相投,都愛漢賦,都喜紫色,有諸多同好。

他們在十八歲那年彼此表白了心意,卻未有多久,舒正顯就將女兒獻給了李元珍。再後來,露微就成了故事裏的人,只是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旁觀者。

“她從未改變對你心意,她認為,你因她而苛待我,才導致了後面的許多事,可你為什麽拋開她了呢?”

靜等姚宜蘇看完,露微便迫不及待地問了起來。這個問題,其實早在她離開姚家後,姚宜蘇第一次找來,將她帶到寧人坊祖宅時,她便問過,只不過當時的措辭是——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把我放在眼裏的?”

姚宜蘇垂下了雙手,卻像是松了口氣一般,緩緩才張開泛白的嘴唇,“那你是何時拋開我的呢?”

露微猛一心驚,因為這反問,不像是駁她剛才的問,竟像是也想起了寧人坊祖宅的事。“我,不知,大約……不知。”

姚宜蘇淒然一笑:“這便也是我的答案。”

露微凝視著他,良晌,歸於一嘆,“那麽,請你,珍重吧。”

姚宜蘇笑意未泯,一頷首,腳下已緩緩松動,“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露微,人此一世,無覆來生了。”

霽天空闊,雲淡風輕,終於無言。

……

這本不該是一場令人傷懷的離別,但望著那個漸漸遠去不見的身影,露微還是淚如雨下。身後,一個久候之人向她張開了懷抱,清風入耳,她不必轉看便知是誰了:

“微微。”

但終究還有一絲顧慮,“你都看到了?”

謝探微深吸了口氣,臉頰貼住露微鬢邊耳畔,“我只是不放心。”舒青要的絕書便是經獄吏轉呈金吾,才被謝探微帶給露微的,他亦是看過的。

露微心中波瀾漸平,側轉身子,伏進了他的胸膛,“你會不會像他一樣,或是如我一般,不知何時就移情他人了?”

謝探微卻松開了懷抱,將露微扶正,又握起了她的左手,慢慢掀開了她的衣袖,“你傷自己的時候,可是想過移情?”

直至他動作停下,露微都沒看出他想要做什麽,這才一楞,目光落在小臂上兩個早已愈合的圓狀傷疤上,“你怎麽知道的?”

這傷是保寧坊那夜,她因在昏睡中被姚宜蘇把過脈,便拔釵自傷還之。事後被發現,只說是混亂中為釘子所傷。而她之所以如此,也不過是因為,除了這次,她再未受過姚宜蘇的任何療治。

“此事除了你,還能有誰知道?”謝探微皺起眉,微嗔,亦無奈,“前日陛下召見他,他出來之後主動找了我。我先不解他與我還能有何話說,但他也只是說了這一件事。”

露微低了頭,拂下了左臂的衣袖,“我沒有想過移情的。”

謝探微仍未松開眉心,註視著露微面容上未曾幹透的淚痕,“我不知道移情兩個字怎麽寫。”卻是鄭重地賭了個咒。

露微沒忍住,一時笑出聲來,“癡兒。”

……

露微既還是女學士的身份,在家休養了多日後,便仍和從前一樣,隨父親往東宮侍奉輔教。

一日授課已畢,不知因何,小太子竟求了趙維貞,暫留了露微。趙維貞自無違拗,但等崇文殿中只剩了露微和他二人後,這小小少年卻又許久不語,只直直地盯著露微。

“殿下怎麽了?”忍耐了一時,露微實在摸不透,不免去到李衡書案前主動問起,“可是有為難之事?”

李衡倒未出神,只是一見露微靠近,忽然縮了下肩膀,似驚嚇,眼眶卻緩緩泛紅了,“阿姊要嫁人了嗎?”

聽到這話前,露微還真以為李衡受了什麽委屈,想起他曾對自己表露過宮中的不易,舒了口氣,“嗯,是陛下賜婚。”

李衡卻也隨後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的,謝探微,我也見過的。算起來,我還得叫他一聲表叔,那我以後就不能叫你阿姊了。”

露微更被逗笑了,“他可不敢受殿下這般稱呼。”

“那阿姊嫁人之後還會不會進宮呢?”李衡兩肘撐在案上,整個身子忽然湊近了,直抵露微鼻下,“我舍不得你!”

這回換成露微一驚,身子向後縮退,“臣……”其實是並不沖突的,可少年灼灼的目光,只叫露微滯澀難言,也不敢付之輕薄平常的解釋,思忖良久:

“殿下,臣不會離開殿下,必會看著殿下長大成人,做一個如陛下一般的聖明君主。”

李衡仍伏在案上,但面色漸漸和緩了下來,“長大成人,就可以成婚了,可是我尚未元服加冠,還要等很久呢,我要是再年長幾歲就好了。”

露微再次失語,但只是心知其狀,卻不可名,片刻,揆情度理想來,終作一笑:

“常人男子冠禮,幾是足歲,可天家不同,多是早於二十歲的。所以算來,殿下也無需等很久。只是臣鬥膽問,殿下如此急於婚冠,難道是已經有了中意之人?”

李衡面頰頓時紅透,坐回了席上,再不敢直視,只不時以餘光瞟來,“阿姊怎麽取笑我?我才沒有呢!”

露微抿住笑意,仍以打量的眼光看李衡,慢慢點頭:“嗯,想是沒有,不然臣可要稟告太傅,說殿下三心二意,荒疏學業了!”

李衡急得昂起了腦袋,可看著露微頗是審視的目光,又洩了氣,嘴裏嘟囔:“謝探微真是好福氣。”

“什麽?”露微沒聽清,側過耳去。

“我說,我要給阿姊挑個賀禮,挑最好的!”

……

自東宮出來,露微仍想著李衡被堵得面紅耳赤的樣子,時時發笑,步子也不覺輕快。平素甚覺漫長的宮道,竟似短了許多。

一時已能望見皇城城門,露微偶一過眼,瞥見自宮城方向走來了一行人。原也無可稀奇,就是服緋服綠的官員,卻待相近,倒見他們不僅有內官引路,最後還跟著一位身著粉綠翻領袍年輕娘子。

然而雖是有些好奇,露微也不至於去一問究竟,只估量著這些人定有些特殊身份,便放慢了步子,禮讓他們先行。

“阿玥,天時尚早,我們去逛逛可好?”

“逛什麽逛,鹹京的路你都認全了?”

才將人讓過去,隔了有三四步遠,倒無意聽見了前頭的談話,就是那年輕娘子和她身旁的一個服綠少年。

別的都罷,引起露微註意的,只是那並不陌生的名字——她以前也曾叫了一段時日的“阿月”,原來,這位年輕娘子也叫“阿月”。因這小小的巧合,露微不禁一笑。

很快到了城門前,引路的內官了了差事,正要返回,卻被方才說話的服綠少年叫住了。露微仍等在後頭,只聽他問道:

“敢問內官,可知延壽坊怎麽走?”

內官瞧了他一眼,卻咂嘴皺眉,“我並不知!你們還是快些離開,皇城禁內,豈敢喧嘩?”

不料,這內官竟十分倨傲,莫說這行人頓時一驚,就連露微都覺得不忿起來。再思量他們前後這般問話,露微也能看出,他們是人生地不熟。恐怕也正因此,才讓這內官目中無人。

“既是皇城禁內,你又怎敢喧嘩?!”一無遲疑,露微上前攔在了那內官面前:

“內侍之職,在內侍奉,出入宮掖,聽宣傳令而已,原該是奉命唯謹,言聽事行。我倒不知,是誰給你的膽量,竟敢欺侮朝官?!”

這內官一見露微便已臉色煞白,再聽這通教訓,早已躬身縮頭失了氣焰,“趙學士恕罪,趙學士恕罪!小奴是當真不知外頭的路啊!”

露微身著官服,倒不意外他識得自己,“你便不知,也該善氣迎人,難道你素日內宮行走,也敢這般出言無狀?!”

“小奴不敢!小奴知錯了!知錯了啊!”

小人本沒骨頭,此刻完全被露微嚇住了,不必提醒,主動就向那一行人告了罪。露微也不過是要警醒,點到即止,放了他去。

既已替人出了頭,露微也知必要與人解釋幾句,但才回過頭來,已見他們之中年長的一位站了出來:

“方才之事,多謝趙學士援手。我等原是初次入宮,也是初到京師,故而甚不熟悉,才鬧此笑話。”

這情形與露微猜測不差,一笑還禮,“不是諸位鬧了笑話,是那內官欺軟怕硬。只是,內官大多自小侍奉宮闈,甚少有機會出宮,大約也是真的不認路。”

“原來這樣!”問路的少年恍然一嘆,也上前與露微拱手,“那趙學士想必是本地人,可否賜教呢?”

話音未落,已見那年長者將他拉了回去,嫌他失禮,一臉慚愧。露微並不在意,將他們帶出了城門,來至朱雀大街的開闊地面,為他們指了方向:

“往西穿過太平坊就是延壽坊,兩坊東側相接,你們一見店肆熱鬧之處便是了。”

“那豈不是與我們住得很近!”少年眼睛一圓,“趙學士,我們就住在太平坊!”

露微倒無意打聽他們的隱私,見已終人之事,便告辭去了。

見人去遠,一直急著游逛的少年反而不聒噪了,盯著趙學士離去的方向越發出了神,口中喃喃:

“鹹京就是鹹京,連個學士都生得如此好看!而且這樣小的年紀,已穿朱衣,品階比我都高,定自小就是神童吧!”

阿玥一旁抱手,只是連連白眼,“再好看也是個小郎君,崔為,你不會到了鹹京就改喜歡男人了吧?”

崔為猛被揶揄,臉上一紅,卻反問:“我讚男人好看你也吃醋?”

“呸!誰吃你的醋!”

……

未有幾日,謝家便將聘禮送到了趙府,一並請期的禮書也呈送了家翁趙維貞過目。

露微原在房中並不知曉,直至被父親喚去才見,原本家裏最開闊的前庭竟都被各樣箱奩填滿了,教人眼花繚亂還不算,簡直連下腳的縫隙都找不見。

卻還不止這些能擺在面前的,接過聘財單子一看,竟還有寫了足足五張紙的田產。其中在鹹京的只有三四成,卻有大半都來自謝家在揚州的資產。

雖然露微並非長在寒素門戶,但這潑天的財產也是見所未見的,眼睛從紙上轉到一旁的父親,只是呆呆的:

“阿耶,不然,還回去吧?”

趙維貞早見了女兒情狀,只是淡然一笑,“怎麽?現在知道怕了?阿耶早同你說過,謝家是豪門,這些定遠非他家全部資財。你做了長媳,以後自是要當家的,可不能怕。”

露微沈思了半晌,倒不算懼怕,左右她一直管著* 趙家,有些經驗,而且謝家母親春秋正茂,一時也輪不到她理事。只不過,此情此景,果是成婚在即,難免生出忐忑。

“只要阿耶好好的,女兒就有依靠,便不怕!”

趙維貞原是預備著話想勉勵女兒,一聽這話不免想起從前,因朝廷之事疏忽了家事,對女兒深有愧疚,“好,好!阿耶答應微微,以後常去看你,什麽事都不再瞞你,什麽事都還請微微做主拿主意,好不好?”

露微深深頷首,眼中已不禁發酸,才要說什麽,卻見父親忽將自己手中的聘財單子取了,換成了紅絲紮好的一卷文書,“那麽,就請微微先做這個主吧!”

露微先不解,展開一看才見是謝家告期的禮書,所定的婚期是五月十六,“我還以為阿耶已經回覆函使了。”

趙維貞一笑,只問:“五月十六,可好嗎?”

常理請期,都是男家先定,與女家互相謙讓一番,最終也少有改日子的,但露微卻想改,“阿耶,早一日吧,五月十五。”

趙維貞再不多問,一點頭,鋪紙提筆,即刻另改了禮書。

……

露微自父親書房出來時,天色已暗,見丹渥提著燈候在院中,便一笑走了過去,不曾要說什麽,卻聽丹渥說道:

“娘子在裏頭的時候,長公子來了好幾回,但只走到院門又不進來,此刻恐怕還沒走遠呢。”

自從父親將多年舊事說開,露微與趙啟英之間也算平和了許多。但多年疏離,又無血緣,如今相安已經很好,露微也不奢望情分能更深一層,便於諸事,還是要以禮相待。

故此想來,露微不免加快腳步追了出去,果然就在院外小徑瞧見了趙啟英的背影,“阿兄!”

趙啟英聞聲頓步,卻遲了遲才轉身,“你,與父親都說完了?”

露微點頭,將丹渥所見說了一回,“阿兄是有急事嗎?父親現在不忙,你趕緊去吧。”

趙啟英卻並無急色,倒是有幾分難色,呼了口氣,才道:“我不是來找父親的,我只是見,前頭那些聘禮……婚期定了嗎?”

露微疑心自己聽岔了,可四下安靜,字字清晰,趙啟英分明是在關心她的婚事,笑意不自禁地浮上嘴角,“五月十五。”

“那便很快了。”趙啟英微微點了下頭,轉動腳下,卻就要走了,“這些時日就好好準備吧。”

露微心中了然,沒再攔住他,只朝著他的背影告了一句:“阿兄,從今後,我把父親還給你了,我一定不會再被休回來了!”

趙啟英的腳步與這話音同時落定,他沒有再回過身來——

“非要被休,才能回來麽?父親,始終也是你的父親。這麽多年,是我愧對你了,小妹。”

【作者有話說】

想說一下前夫哥,並不是想給他洗白的意思。他的成長背景,從小負擔很重,母親又很強勢,一家子都指望他出人頭地,所以他的底線是保全家族,不再出現任何風險,這就導致他的行事作風就是有點“陰暗爬行”的意思(包括之前皇帝問他,天天有機會,連謝探微都沒有的得天獨厚的機會,他都不敢去做正確的事),哪怕女主那樣的身世,也是坦坦蕩蕩的,但是他做不到,也就無法共情,就跟謝探微更不是一種人了。給他這個結局,第一是我寫文不太喜歡把哪怕是反面角色非得寫死,第二就是他之後對情節還有作用,也會讓他有所成長,但是始終無法改變結局,這就是選擇的代價。“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這兩句出自蘇武的留別妻,選用的含義就是,姚宜蘇終究還是把露微看做妻子,但也知道,這也是最後一次,從此“別過”了。

江玥崔為是以CP形式出場的,有點小故事,不用擔心是什麽礙眼角色。另外有沒有發現,小太子其實情竇初開了?朦朦朧朧的狀態,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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