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與冬雪（三）
關燈
小
中
大
秋與冬雪（三）
月底賀折出院了，宋修銘過來幫忙，順便把兩只寄養在他那兒的貓一塊帶來，嫌棄說趕緊弄走吧，倆祖宗天天撓門，要把他家拆了。
大貓擠進賀折臂彎怎麽也不出來，他就一直抱著坐上輪椅，小貓呢，神經質上躥下跳，被我塞進包拉上拉鏈只露個腦袋。
陵園見那一次後，鐘泉一天到晚在醫院，話很少，跑腿送飯、燒水、削水果，推賀折去散心、檢查，包攬了大部分活兒。
他另外打我一筆數額不小的錢，怎麽說都不願收回。
賀遷鬧小孩兒脾氣，常姨很快被催回去，等一兩周再和常希一起回來。
家裏嘉蘭姐在，她帶紛紛張羅一桌飯菜，人一多，寂寥冷清的房子一下變得熱鬧。
喬行稍遲，宴漪姐進門塞給我大束花，她一個孕婦，還試圖使勁把我抱起來，我嚇得不行，她笑著捏捏我腮幫，“怕什麽，才兩個月。”
初為人父怎麽能不緊張，喬行無奈看著，“你小心點兒。”
八成早就被念叨夠了，宴漪姐不理他，挽起我胳膊，“走，帶我在家裏轉轉。”
她抱怨，“你哥有夠煩的，這不讓吃那不讓動，洗臉水也要試試溫度，純屬拿我當個寶寶養。”
我笑瞇瞇沒接話，她臉上泛紅，“哎呀你別笑，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男人啊，很煩的，又煩又纏人。”
飯桌上，喬行事無巨細，給老婆挑刺剝骨頭，湯也要吹涼了再餵，說話都軟。
我喝了酒有點醉，看著黏黏糊糊的夫妻倆一直在傻笑，還有樣學樣哄小朋友。
嫂子不好意思，喬行瞥我一眼，對賀折發話：“能不能管管她。”
賀折看在眼裏，也在笑，輕拍拍我後腰，“好了，不鬧了。”
夜裏噩夢連連，我夢到在苑州的那個夏天，空蕩蕩的荒廢別墅地上，嬰兒不斷啼哭，我抱著他奔跑在荒涼野外，看著他一點點融化不成形狀，模糊的血肉在手中，只剩兩個沒有發育完整的眼珠，我掙紮哭喊，被推搡著醒來。
賀折按開床頭燈坐起身，將汗涔涔的我撈到懷裏，低聲哄說，“只是個夢，醒了就好，我在呢，不怕。”
被輕撫著後背，我眼淚止不住，發抖的手攀著他脖頸，不斷想起那個孩子。
“兩個月，他已經有了胎心，也長出小手小腳，短短的，圓滾滾……他在我肚子裏很乖很乖，偶爾動兩下，像個游泳的小烏龜……”
我感覺到賀折身體的僵硬，他呼吸很沈，手順著我腰背滑到腹部。
溫暖的掌心覆上去，他低聲問，“是這兒？”
醫生教過，我搖搖頭，拉著他手背往下再一點，“在這，很小很小，櫻桃一樣。”
“健康嗎？”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寶寶……”
寂靜夜裏隔了很久，賀折嗯一聲，“可惜和我們沒有緣分。”
我擡起頭，“……是不是很恨我？”
燈影昏暗，他目光潮濕，低眉看著我，眼裏仿佛有累累傷痕。
“你覺得呢。”他喑啞出聲，伸手一點點抹著我的眼淚，“你最會花言巧語，最會撒謊，心那麽狠，還是個騙子。”
他低下頭埋到我肩上，聲音顫抖，“……就是這樣的你，二十多年，一點點長在我心上，變成心尖兒上的血肉，舍不得，也放不下，一扯就疼……你說我恨得了嗎？”
劫後餘生，像是從一片漆黑冰冷的深海中浮起來，我閉上眼，仍然覺得飄在水上，搖搖晃晃，找不到岸邊。
眼淚太多，身體浸透，心也濕透了，我模糊囈語，親他，說，“你也是個騙子。”
“分開的那幾年，偷偷跟著我、看著我，如果我沒回來……你要一直藏到我老了、死了為止嗎？”
他緩緩睜眼，眼底淚水跟著滑落，“……你都知道了。”
捧住他的臉，掌心濡濕一片，我嗯一聲，不斷輕撫著他的眉骨、眼睛、鼻梁和唇角。
“……那年賀叔叔把你交給我，我答應他的，賀折，我信誓旦旦，結果呢……我什麽都沒做到，把你一次又一次推開，一遍遍傷透，折磨出病……可明明，明明很早以前，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
“……叔叔什麽都知道，那時候他問我，‘喬喬，你有沒有發現，小時候阿折一在你就緊張，緊張得耳朵紅，傻乎乎的，話也很少’。他說，當年遇到你媽媽的時候，他也這樣傻，笑著點醒我——”
“‘哦，看來我們家阿折超級幸運，喜歡的人也喜歡他。’”
“……小時候太小，賀折，喜歡和愛對我來說太陌生，我討厭事情脫離控制，討厭自己變得不自然，變得僵硬，只能下意識抗拒疏遠。”
“我一直都明白……那年在你外公留下的公寓裏，你親我，我都知道……但是沒辦法，賀折……小嬸自殺、小叔叔殉情，爺爺病重，我媽不要我，賀叔叔也走了，阿遷……阿遷她對你……”
“我沒辦法，也沒力氣回應……那時候我每天都很害怕。”
“小嬸的死很快牽出娘家一系列醜聞，他們把我爺爺拉出來擋槍，一輩子清白葬送，爺爺他到死也沒能閉上眼。”
“……從小到大受家裏庇護，我什麽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哥哥被強制遣返，姑姑他們一個接一個牽連出事，我每天心神不寧……就這樣，那天晚上開著車，釀成了那場慘劇。”
“……從這一天起，賀折，我好像完全動不了了，很多人很多事突然不記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剛開始去做工，幹的印刷包裝，因為反應遲鈍被機器割過胳膊，去做衣服，針頭還紮穿過指甲……疼也感覺不到。”
“監獄的日子一天重覆一天，慢慢人就麻木了，看不到什麽希望和未來，連你也不再想……因為時間太漫長，長到我覺得你應該早就忘了我。”
“……沒有傻瓜會留在原地，去等一個糟糕透頂的人。”
“賀折……對不起，是我先放棄了……”
越來越多的記憶瘋狂湧來，潮水一樣把我吞沒，我掙紮著，語無倫次，然後灼熱的唇齒偎來，在漫長的溫柔廝磨後，賀折望著我，一點點擦去眼淚。
“但我就是那個傻瓜。”
“你愛我嗎？”他問。
我哭著點頭，“愛。”
他低聲嘆息，擁抱著我，“那就足夠了。”
-
不能走路的日子，工作空出來，賀折終於有大片時間折騰自己的愛好，他喜歡寫程序，畫電路板，研究改裝電子元件，以前讀書的時候就做過傳感器、光控燈之類的小玩意兒。
常姨回來那天，他送給我一個小的“定時炸彈”。
顯示屏上時間滴滴倒數，一秒一秒跟催命一樣，他給我個剪刀，讓我找準電線拆炸彈。
紅色線不對，黃色也不對，倒計時越來越快，最後剩三秒的時候，我剪斷黑色那根，時間才終於停止。
“真能爆炸嗎？”我研究著手上看不懂的電路板。
賀折彎彎眼睛，“想什麽呢，最多嚇嚇你。”
回來後賀遷住進療養院，雖然已經停藥，但大腦神經損傷不可逆，她的記憶和心理仍停在過去，好像不會再長大。
我推著賀折看她那天天氣冷，但陽光很好，她半張臉埋在棉衣毛領中，在院子裏教金毛撫慰犬握手。
風起來，落葉像漫天飛的黃蝴蝶，她偏過頭，眼裏茫然幾秒，飛奔而來，仿佛也是那群蝴蝶中的一只。
她焦急地問賀折的腿，捧著我的臉，問我眉頭嘴角結痂的傷口……發生的那些事她都忘了。
我抱著她……忘了也好，沒有欺騙，沒有決裂，也沒有傷害，忘了就能永遠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她拍拍我，說好啦好啦，趴在賀折腿上，興高采烈介紹小狗，“媽媽送我的，可愛吧，它叫莉莉。”
還說以後可以和小雪球一起玩。
她已經忘了小雪球已經十多歲了，讓我抱抱，問我它是不是和莉莉一樣重。
賀折撿掉她頭上的落葉，揉了揉，“乖乖的，很快就接你出去。”
賀遷一下開心一下又不開心，眼裏萎靡下去，“沒什麽用，媽媽說你們要留學讀書，她一個人孤單，我得陪著她。”
常姨為我們做好打算，但我和賀折也已經說好。
他搖搖頭，“阿遷，我們哪兒也不去。以後我和喬邊照顧你一輩子，好不好？”
“真的？”賀遷濕紅的眼睛眨了眨。
我抱回她，“不騙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月底賀折出院了，宋修銘過來幫忙，順便把兩只寄養在他那兒的貓一塊帶來，嫌棄說趕緊弄走吧，倆祖宗天天撓門，要把他家拆了。
大貓擠進賀折臂彎怎麽也不出來，他就一直抱著坐上輪椅，小貓呢，神經質上躥下跳，被我塞進包拉上拉鏈只露個腦袋。
陵園見那一次後，鐘泉一天到晚在醫院，話很少，跑腿送飯、燒水、削水果，推賀折去散心、檢查，包攬了大部分活兒。
他另外打我一筆數額不小的錢，怎麽說都不願收回。
賀遷鬧小孩兒脾氣，常姨很快被催回去，等一兩周再和常希一起回來。
家裏嘉蘭姐在，她帶紛紛張羅一桌飯菜，人一多，寂寥冷清的房子一下變得熱鬧。
喬行稍遲，宴漪姐進門塞給我大束花，她一個孕婦，還試圖使勁把我抱起來，我嚇得不行，她笑著捏捏我腮幫，“怕什麽，才兩個月。”
初為人父怎麽能不緊張，喬行無奈看著，“你小心點兒。”
八成早就被念叨夠了，宴漪姐不理他，挽起我胳膊，“走，帶我在家裏轉轉。”
她抱怨，“你哥有夠煩的，這不讓吃那不讓動，洗臉水也要試試溫度，純屬拿我當個寶寶養。”
我笑瞇瞇沒接話，她臉上泛紅，“哎呀你別笑，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男人啊，很煩的，又煩又纏人。”
飯桌上，喬行事無巨細，給老婆挑刺剝骨頭，湯也要吹涼了再餵，說話都軟。
我喝了酒有點醉，看著黏黏糊糊的夫妻倆一直在傻笑，還有樣學樣哄小朋友。
嫂子不好意思，喬行瞥我一眼，對賀折發話：“能不能管管她。”
賀折看在眼裏，也在笑，輕拍拍我後腰，“好了，不鬧了。”
夜裏噩夢連連，我夢到在苑州的那個夏天，空蕩蕩的荒廢別墅地上，嬰兒不斷啼哭，我抱著他奔跑在荒涼野外，看著他一點點融化不成形狀，模糊的血肉在手中，只剩兩個沒有發育完整的眼珠，我掙紮哭喊，被推搡著醒來。
賀折按開床頭燈坐起身，將汗涔涔的我撈到懷裏，低聲哄說，“只是個夢，醒了就好，我在呢，不怕。”
被輕撫著後背，我眼淚止不住，發抖的手攀著他脖頸，不斷想起那個孩子。
“兩個月，他已經有了胎心，也長出小手小腳，短短的，圓滾滾……他在我肚子裏很乖很乖，偶爾動兩下，像個游泳的小烏龜……”
我感覺到賀折身體的僵硬，他呼吸很沈，手順著我腰背滑到腹部。
溫暖的掌心覆上去，他低聲問，“是這兒？”
醫生教過，我搖搖頭，拉著他手背往下再一點，“在這，很小很小，櫻桃一樣。”
“健康嗎？”
“他是個很好很好的寶寶……”
寂靜夜裏隔了很久，賀折嗯一聲，“可惜和我們沒有緣分。”
我擡起頭，“……是不是很恨我？”
燈影昏暗，他目光潮濕，低眉看著我，眼裏仿佛有累累傷痕。
“你覺得呢。”他喑啞出聲，伸手一點點抹著我的眼淚，“你最會花言巧語，最會撒謊，心那麽狠，還是個騙子。”
他低下頭埋到我肩上，聲音顫抖，“……就是這樣的你，二十多年，一點點長在我心上，變成心尖兒上的血肉，舍不得，也放不下，一扯就疼……你說我恨得了嗎？”
劫後餘生，像是從一片漆黑冰冷的深海中浮起來，我閉上眼，仍然覺得飄在水上，搖搖晃晃，找不到岸邊。
眼淚太多，身體浸透，心也濕透了，我模糊囈語，親他，說，“你也是個騙子。”
“分開的那幾年，偷偷跟著我、看著我，如果我沒回來……你要一直藏到我老了、死了為止嗎？”
他緩緩睜眼，眼底淚水跟著滑落，“……你都知道了。”
捧住他的臉，掌心濡濕一片，我嗯一聲，不斷輕撫著他的眉骨、眼睛、鼻梁和唇角。
“……那年賀叔叔把你交給我，我答應他的，賀折，我信誓旦旦，結果呢……我什麽都沒做到，把你一次又一次推開，一遍遍傷透，折磨出病……可明明，明明很早以前，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
“……叔叔什麽都知道，那時候他問我，‘喬喬，你有沒有發現，小時候阿折一在你就緊張，緊張得耳朵紅，傻乎乎的，話也很少’。他說，當年遇到你媽媽的時候，他也這樣傻，笑著點醒我——”
“‘哦，看來我們家阿折超級幸運，喜歡的人也喜歡他。’”
“……小時候太小，賀折，喜歡和愛對我來說太陌生，我討厭事情脫離控制，討厭自己變得不自然，變得僵硬，只能下意識抗拒疏遠。”
“我一直都明白……那年在你外公留下的公寓裏，你親我，我都知道……但是沒辦法，賀折……小嬸自殺、小叔叔殉情，爺爺病重，我媽不要我，賀叔叔也走了，阿遷……阿遷她對你……”
“我沒辦法，也沒力氣回應……那時候我每天都很害怕。”
“小嬸的死很快牽出娘家一系列醜聞，他們把我爺爺拉出來擋槍，一輩子清白葬送，爺爺他到死也沒能閉上眼。”
“……從小到大受家裏庇護，我什麽都做不了，眼睜睜看著哥哥被強制遣返，姑姑他們一個接一個牽連出事，我每天心神不寧……就這樣，那天晚上開著車，釀成了那場慘劇。”
“……從這一天起，賀折，我好像完全動不了了，很多人很多事突然不記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剛開始去做工，幹的印刷包裝，因為反應遲鈍被機器割過胳膊，去做衣服，針頭還紮穿過指甲……疼也感覺不到。”
“監獄的日子一天重覆一天，慢慢人就麻木了，看不到什麽希望和未來，連你也不再想……因為時間太漫長，長到我覺得你應該早就忘了我。”
“……沒有傻瓜會留在原地，去等一個糟糕透頂的人。”
“賀折……對不起，是我先放棄了……”
越來越多的記憶瘋狂湧來，潮水一樣把我吞沒，我掙紮著，語無倫次，然後灼熱的唇齒偎來，在漫長的溫柔廝磨後，賀折望著我，一點點擦去眼淚。
“但我就是那個傻瓜。”
“你愛我嗎？”他問。
我哭著點頭，“愛。”
他低聲嘆息，擁抱著我，“那就足夠了。”
-
不能走路的日子，工作空出來，賀折終於有大片時間折騰自己的愛好，他喜歡寫程序，畫電路板，研究改裝電子元件，以前讀書的時候就做過傳感器、光控燈之類的小玩意兒。
常姨回來那天，他送給我一個小的“定時炸彈”。
顯示屏上時間滴滴倒數，一秒一秒跟催命一樣，他給我個剪刀，讓我找準電線拆炸彈。
紅色線不對，黃色也不對，倒計時越來越快，最後剩三秒的時候，我剪斷黑色那根，時間才終於停止。
“真能爆炸嗎？”我研究著手上看不懂的電路板。
賀折彎彎眼睛，“想什麽呢，最多嚇嚇你。”
回來後賀遷住進療養院，雖然已經停藥，但大腦神經損傷不可逆，她的記憶和心理仍停在過去，好像不會再長大。
我推著賀折看她那天天氣冷，但陽光很好，她半張臉埋在棉衣毛領中，在院子裏教金毛撫慰犬握手。
風起來，落葉像漫天飛的黃蝴蝶，她偏過頭，眼裏茫然幾秒，飛奔而來，仿佛也是那群蝴蝶中的一只。
她焦急地問賀折的腿，捧著我的臉，問我眉頭嘴角結痂的傷口……發生的那些事她都忘了。
我抱著她……忘了也好，沒有欺騙，沒有決裂，也沒有傷害，忘了就能永遠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她拍拍我，說好啦好啦，趴在賀折腿上，興高采烈介紹小狗，“媽媽送我的，可愛吧，它叫莉莉。”
還說以後可以和小雪球一起玩。
她已經忘了小雪球已經十多歲了，讓我抱抱，問我它是不是和莉莉一樣重。
賀折撿掉她頭上的落葉，揉了揉，“乖乖的，很快就接你出去。”
賀遷一下開心一下又不開心，眼裏萎靡下去，“沒什麽用，媽媽說你們要留學讀書，她一個人孤單，我得陪著她。”
常姨為我們做好打算，但我和賀折也已經說好。
他搖搖頭，“阿遷，我們哪兒也不去。以後我和喬邊照顧你一輩子，好不好？”
“真的？”賀遷濕紅的眼睛眨了眨。
我抱回她，“不騙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