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殘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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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殘翅（六）
轉過年關，還是一樣冷。
嚴重的感冒擊垮我，支氣管炎犯起來，沒日沒夜地咳嗽，嗓子像要咳裂了，每呼吸一口就吞一把刀片。
總也睡不著，總想起以前犄角旮旯的事，連廊下鋪開席子玩牌，在樹下撿銀杏果，假山池子裏餵魚，帶兔子和狗到湖邊野餐。
都是些挺好玩讓人開心的事，想著想著覺得頭疼心也疼，把頭埋進被子，默默掉些眼淚，然後眼睛也疼。
大概有炎癥，上眼瞼長出幾個硬的顆粒，程洵買了眼膏回來。
他輕輕向上扒開我的眼皮，棉棒蘸了藥膏再點上去，問我眼睛難受嗎。
覺得腫脹，我下意識要揉，被他伸手按住，“別動。”
眼淚當著他的面啪嗒又掉下來，他楞抹了又抹，再捧住我的臉，問怎麽了，我也只是搖頭，喉嚨一樣腫得說不了話。
“別擔心，賀折他妹妹已經出院，鐘泉的案子也不會有大問題。”
程洵摩挲著我的臉龐，又將我被淚水濡濕的頭發撥到後面。
我仍沒完沒了地流淚，他順著我的後背，“案子很快就會解決，我很快就能帶你走。”
嘉蘭姐帶紛紛給我送年貨，說她媽媽感激我那段時間的照顧，心裏念叨我好久，托她把腌制的肉脯臘腸雜七雜八送來。
桌上東西都擺滿了，程洵往冰箱裏放，小姑娘跟在後頭幫忙遞東西。
嘉蘭姐問我，“婚事都商量好了？”
我彎彎眼睛，還沒呢。
她又試探：“你和賀老板？我看見那個聲明了。”
我歪在沙發上，說他胡鬧，別當真。
郵件在這時候送到，程洵簽收了拆開，又遞給我，“朋友物色的房子，房產中介發的快件，你挑一挑。”
資料十分豐富，位置戶型結構詳細圖解，還是雙語介紹。
嘉蘭姐疑惑：“這是哪兒？”
程洵說了一個地方。
“你們……”她打量來去，“要定居國外？”
程洵點點頭：“是有這個打算。”
她再茫然地看向我：“這麽快？你都決定好了？”
程洵替我回答，“春節的時候我們去了一趟，等手續都辦好、房子妥當就過去。”
吃過飯，我送她們到地下車庫，嘉蘭姐在車下和我道別，又問一遍：“你想好了？”
我嗯一聲：“想好了。”
她定睛在我臉上幾秒，點過頭又嘆氣，“換個環境也不錯，但我挺舍不得你，你還說要教紛紛畫畫，以後我恐怕找不到便宜老師了。”
人生是一出接著一出的戲劇，哪有一直演下去的。
我上前抱她，埋頭在她肩上。
她說：“也好，以後不會像沒腳的鳥一樣一直亂飛了。”
-
庭審的事情是喬行和程洵在辦。
對於換掉律師，賀仲餘沒有問過，也不曾打來一個電話。
從孫石那兒不止得到錄像，還有他和邱繁星的通話記錄，有人想設局想陷害鐘泉，但這人是誰，他們雖然沒說，但顧游弋嫌疑最大。
我覺得奇怪，賀仲餘那麽消息靈通的人，怎麽會不知道我們得到了這些。他若是知道，又怎麽可能不來找我。
消息傳來，賀仲餘腦梗暈倒，搶救加住院，已經幾天了。
難怪。
庭審前兩天要一起商量當天的事，約在金鶴灣。
天還冷著，不到開花的時候，沿路都是冷綠灰色，風也涼，但不像嚴冬和針一樣紮在骨頭上。
我咳嗽的毛病還沒好，臨出門時被程洵又是戴帽子又是纏圍巾，大衣也換成了羊羔毛厚外套。
到的時候律師也在，和喬行喝茶聊天，文書都還沒拿出來。
原本就是一場目標要輸的官司，氛圍很輕松。
外頭陽光好，我拿了把躺椅和毯子到連廊上曬太陽，空了一半給小雪球，一人一狗挨著打盹兒，軟塌塌地化在太陽下。
小雪球安靜沒多久開始哼唧，起來踩踩我，我睜不開眼，摸到它毛絨絨的腦袋，“乖乖的，再躺會兒。”
它不聽，從躺椅上跳下來，腳噠噠踩著地，哼哼唧唧。
毛毯也跟著被它扯下來，我感覺到一股初春的冷風，皺眉縮了縮手和脖子。
不過很快毯子又蓋上來，我轉過頭掀開眼皮，對上了賀折的視線。
困意還才殘存著，註意力也還渙散，一時間誰也沒能錯開目光。
那雙眼睛泛著血絲，眼下青烏，嘴巴也破了一小塊皮。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一半魂魄，輕飄飄落到我眼前，只是一沾，再輕飄飄離開。
小雪球跟著他，帶一身冷風進了客廳。
我又開始咳嗽，把聲音悶到毯子裏，咳得嗓子腥甜腥甜。
喬行喊我，“喬邊，進來了，外面冷。”
煙味兒散了大半，他們在客廳落地窗前喝茶，喬行叫我去，卻不給茶，給了一小杯枇杷露。
枇杷露厚重，糊得嗓子難受，我坐在程洵旁邊灌完水再扒橘子。
賀折大概是幫忙給喬行遞文件的，把簽字的合同塞回文件夾，應該是要走。
喬行讓他等等，“一會兒吧，我再和你去趟醫院看看。”
說起監控和錄音，喬行問：“鐘泉也知道了？”
“嗯。”賀折那起茶碗，給程洵半空的杯子加一點。
“我覺得背後的人不是他，”喬行看我一眼，話中暗示，“他只會嚇唬人，使小孩兒那種壞。”
“不是他會是誰？”
喬行搖搖頭，“等鐘泉出來，繼續查。”
因為網上那些風言風語，程洵被舉報作風不良，暫停了他的工作，這事喬行都知道。
他問程洵，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程洵看看我，說：“母校邀請我回去做研究，我想帶喬邊一起過去。”
空氣靜了片刻，毫無防備聽到這個消息，喬行握著茶杯不知在想什麽。
窗外有鳥雀飛來又過去，把海棠枝葉晃了一晃。
賀折先開口，“是個不錯的定居地。”
他給喬行斟上茶，又給其他人也斟上，然後舉起自己的杯子，眉眼染了一點笑，看向程洵，“以茶代酒，先恭喜你們，百年好合。”
杯子互相輕輕一碰，再道過謝，茶水混合橘子的酸甜，味道到嘴裏卻成了奇怪的苦味。
眼前的人，我見過他的怒火，見過他皺緊的眉頭，也見過他崩潰的眼淚，現在像被抽走了七情六欲，平靜無波。
我想，他大概終於覺得累了吧。
糾纏到此為止，挺好的。
橘子剝到一半，我看到染黃的指甲，酸澀的汁液好像腐蝕了皮肉，痛楚絲絲縷縷，我失去耐心，扔到桌上。
-
庭審開始了。
我遠遠地看到鐘泉進來落座，他恢覆了一點精神，擡眼對上我的目光，平靜地看了幾秒再收回去。
煩瑣的程序照舊展開，新證據質證庭辯，都和設想的差不多。
時間漫長，註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我放棄了，漫天神游，最後被一聲宣判拉回現實。
鐘泉被釋放。
這場官司實在搞笑，我頭腦發熱誣告了人，把他送到牢裏待幾天，再良心發現一門心思撈他出來，費人費力費時間，把大家都耍了一通。
人陸陸續續退場，外面天氣陰，雲層壓得很低，春雷悶悶的，正在蓄積一場雨。
法院的臺階又高又多，程洵牽著我逐級往下，把我攏近一些，說：“一切都結束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看天氣要下雨，下雨時睡覺最舒服。”
我覺得不真實，好像還是在夢裏，但現實卻正走向故事的結尾。
這不算是個完整的故事，有些東西還沒被攤開，有些秘密還在隱藏，有些人也沒有受到該得的懲罰，實在是潦草。
但對我來說，到此為止其實正好，我終於能浮到水面，獲得久違的自由。
我總算覺察到一點開心，貼著程洵摟了摟，笑說，“去下館子吧，不在家吃了。”
-
上次在金鶴灣聽了我們定居的計劃，喬行問了個大概，並沒有幹涉，反倒真誠建議，申請個學校念完書吧，別留遺憾，人生重新啟動，該往前走了。
於是官司了結後，我馬不停蹄辦出國手續，程洵叫我別著急，學校那頭還在走程序，親戚朋友還要四處走走。
賀仲餘出院了，人在鏡山療養院。
從他意識恢覆到官司結束，已經過去小半月，我卻始終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大張旗鼓地陷害鐘泉，莫名偃旗息鼓不像他的做派，我隱約覺得心慌。
我要走的消息，很快傳到鐘泉那裏。
半夜三四點他發消息，“周五早上九點有空的話，來北郊掃墓，晚上再約你哥他們吃個飯。”
我猛地從昏睡中驚醒。
他不準我靠近一步，說過，“你要是想看她，就趕緊死了到地底下。”
不想惹他生氣，我沒敢去，只敢在北郊山腳下坐上一天。
我一直睜眼到天亮，一早打車去了北郊。
到山下的時候是八點，天色冷暗，一片霧蒙蒙。
鐘泉比我更早，一身黑從車裏下來，臉色蒼白，眼下烏青。
他只朝我瞥一眼，徑直往山上走，沈重的腳步回響，踏著石階逐級向上。
我亦步亦趨，夾道的冰冷的松柏徐徐後退。
曾經一起爬山，下來時腿抽筋滾下臺階，被他背著走了一段路。
鐘翊累得呼哧帶喘，抱怨說：“什麽破山，下次不來了，我腿都哆嗦。”
鐘泉笑道：“山哪裏得罪你了，是你缺乏鍛煉。”
爽朗的笑聲揮灑在林中，陽光空氣也好得不得了。
曾經鮮艷的顏色都淡退在時間裏，斑駁不堪。
碑下還有未雕謝的花，鐘泉灑上水，我問他是什麽時候放的。
“不是我，裴清雪放的。”他坦白道。
我好像猜到了，和他確認：“你一開始就知道她認識鐘翊？”
“她回國，來找我還小翊的手機。”
怪不得他後來會懷疑賀遷和鐘翊的關系。
雜草其實不多，拔除了，再清水洗幹凈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兩個人幹著活兒都沈默不語。
我接連不斷打噴嚏，鐘泉看我一眼，再整理一次花，將抹布疊好塞回袋子。
他在碑前站了會兒，轉身往外走。
看我還楞在原地，他皺起眉，“不走嗎？”
車開出北郊，朝繁華的市區駛去，密閉的車廂內只有導航偶爾發出的機械聲響。
程洵的來電打破寂靜，他問：“回去了嗎？”
我嗯一聲，開口時楞了幾秒，還是輕聲道：“在狗哥車上。”
舊時稱呼到嘴邊是發麻的感覺，我說出來心虛又後悔，覺得自己得寸進尺，便也沒敢去看開車的人。
程洵說：“正好，你幫我和鐘總說一聲，我晚上有事，下次另外找個時間我請他。”
“工作？”
“對，學校的事。”
鐘泉聽後點點頭，轉過彎後繼續朝前開，正遇上婚車停在酒店門口，彩帶花朵紛飛，新娘一身大紅的中式禮服下了車，新郎朝她走去。
沿街景物和人不斷後退，我還再回頭看熱鬧。
鐘泉在這時開口：“你和程老師的婚事定了？”
我坐正身體，回答他：“出去再辦。”
“恭喜。”
“謝謝。”
“阿折知道？”
我嗯一聲，“知道。”
沈默持續到綠燈亮起，車走上裏立交橋，鐘泉冷不丁說：“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又得把自己弄進醫院。”
我一楞，垂下眼說不會。
抱住崩潰的妹妹回望我的那一眼，在金鶴灣我哥家裏他平靜的祝福，都說明一切走到頭了，結束了。
沈默持續片刻，車行至十字路口，鐘泉淡淡地回我，“你還是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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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年關，還是一樣冷。
嚴重的感冒擊垮我，支氣管炎犯起來，沒日沒夜地咳嗽，嗓子像要咳裂了，每呼吸一口就吞一把刀片。
總也睡不著，總想起以前犄角旮旯的事，連廊下鋪開席子玩牌，在樹下撿銀杏果，假山池子裏餵魚，帶兔子和狗到湖邊野餐。
都是些挺好玩讓人開心的事，想著想著覺得頭疼心也疼，把頭埋進被子，默默掉些眼淚，然後眼睛也疼。
大概有炎癥，上眼瞼長出幾個硬的顆粒，程洵買了眼膏回來。
他輕輕向上扒開我的眼皮，棉棒蘸了藥膏再點上去，問我眼睛難受嗎。
覺得腫脹，我下意識要揉，被他伸手按住，“別動。”
眼淚當著他的面啪嗒又掉下來，他楞抹了又抹，再捧住我的臉，問怎麽了，我也只是搖頭，喉嚨一樣腫得說不了話。
“別擔心，賀折他妹妹已經出院，鐘泉的案子也不會有大問題。”
程洵摩挲著我的臉龐，又將我被淚水濡濕的頭發撥到後面。
我仍沒完沒了地流淚，他順著我的後背，“案子很快就會解決，我很快就能帶你走。”
嘉蘭姐帶紛紛給我送年貨，說她媽媽感激我那段時間的照顧，心裏念叨我好久，托她把腌制的肉脯臘腸雜七雜八送來。
桌上東西都擺滿了，程洵往冰箱裏放，小姑娘跟在後頭幫忙遞東西。
嘉蘭姐問我，“婚事都商量好了？”
我彎彎眼睛，還沒呢。
她又試探：“你和賀老板？我看見那個聲明了。”
我歪在沙發上，說他胡鬧，別當真。
郵件在這時候送到，程洵簽收了拆開，又遞給我，“朋友物色的房子，房產中介發的快件，你挑一挑。”
資料十分豐富，位置戶型結構詳細圖解，還是雙語介紹。
嘉蘭姐疑惑：“這是哪兒？”
程洵說了一個地方。
“你們……”她打量來去，“要定居國外？”
程洵點點頭：“是有這個打算。”
她再茫然地看向我：“這麽快？你都決定好了？”
程洵替我回答，“春節的時候我們去了一趟，等手續都辦好、房子妥當就過去。”
吃過飯，我送她們到地下車庫，嘉蘭姐在車下和我道別，又問一遍：“你想好了？”
我嗯一聲：“想好了。”
她定睛在我臉上幾秒，點過頭又嘆氣，“換個環境也不錯，但我挺舍不得你，你還說要教紛紛畫畫，以後我恐怕找不到便宜老師了。”
人生是一出接著一出的戲劇，哪有一直演下去的。
我上前抱她，埋頭在她肩上。
她說：“也好，以後不會像沒腳的鳥一樣一直亂飛了。”
-
庭審的事情是喬行和程洵在辦。
對於換掉律師，賀仲餘沒有問過，也不曾打來一個電話。
從孫石那兒不止得到錄像，還有他和邱繁星的通話記錄，有人想設局想陷害鐘泉，但這人是誰，他們雖然沒說，但顧游弋嫌疑最大。
我覺得奇怪，賀仲餘那麽消息靈通的人，怎麽會不知道我們得到了這些。他若是知道，又怎麽可能不來找我。
消息傳來，賀仲餘腦梗暈倒，搶救加住院，已經幾天了。
難怪。
庭審前兩天要一起商量當天的事，約在金鶴灣。
天還冷著，不到開花的時候，沿路都是冷綠灰色，風也涼，但不像嚴冬和針一樣紮在骨頭上。
我咳嗽的毛病還沒好，臨出門時被程洵又是戴帽子又是纏圍巾，大衣也換成了羊羔毛厚外套。
到的時候律師也在，和喬行喝茶聊天，文書都還沒拿出來。
原本就是一場目標要輸的官司，氛圍很輕松。
外頭陽光好，我拿了把躺椅和毯子到連廊上曬太陽，空了一半給小雪球，一人一狗挨著打盹兒，軟塌塌地化在太陽下。
小雪球安靜沒多久開始哼唧，起來踩踩我，我睜不開眼，摸到它毛絨絨的腦袋，“乖乖的，再躺會兒。”
它不聽，從躺椅上跳下來，腳噠噠踩著地，哼哼唧唧。
毛毯也跟著被它扯下來，我感覺到一股初春的冷風，皺眉縮了縮手和脖子。
不過很快毯子又蓋上來，我轉過頭掀開眼皮，對上了賀折的視線。
困意還才殘存著，註意力也還渙散，一時間誰也沒能錯開目光。
那雙眼睛泛著血絲，眼下青烏，嘴巴也破了一小塊皮。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一半魂魄，輕飄飄落到我眼前，只是一沾，再輕飄飄離開。
小雪球跟著他，帶一身冷風進了客廳。
我又開始咳嗽，把聲音悶到毯子裏，咳得嗓子腥甜腥甜。
喬行喊我，“喬邊，進來了，外面冷。”
煙味兒散了大半，他們在客廳落地窗前喝茶，喬行叫我去，卻不給茶，給了一小杯枇杷露。
枇杷露厚重，糊得嗓子難受，我坐在程洵旁邊灌完水再扒橘子。
賀折大概是幫忙給喬行遞文件的，把簽字的合同塞回文件夾，應該是要走。
喬行讓他等等，“一會兒吧，我再和你去趟醫院看看。”
說起監控和錄音，喬行問：“鐘泉也知道了？”
“嗯。”賀折那起茶碗，給程洵半空的杯子加一點。
“我覺得背後的人不是他，”喬行看我一眼，話中暗示，“他只會嚇唬人，使小孩兒那種壞。”
“不是他會是誰？”
喬行搖搖頭，“等鐘泉出來，繼續查。”
因為網上那些風言風語，程洵被舉報作風不良，暫停了他的工作，這事喬行都知道。
他問程洵，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程洵看看我，說：“母校邀請我回去做研究，我想帶喬邊一起過去。”
空氣靜了片刻，毫無防備聽到這個消息，喬行握著茶杯不知在想什麽。
窗外有鳥雀飛來又過去，把海棠枝葉晃了一晃。
賀折先開口，“是個不錯的定居地。”
他給喬行斟上茶，又給其他人也斟上，然後舉起自己的杯子，眉眼染了一點笑，看向程洵，“以茶代酒，先恭喜你們，百年好合。”
杯子互相輕輕一碰，再道過謝，茶水混合橘子的酸甜，味道到嘴裏卻成了奇怪的苦味。
眼前的人，我見過他的怒火，見過他皺緊的眉頭，也見過他崩潰的眼淚，現在像被抽走了七情六欲，平靜無波。
我想，他大概終於覺得累了吧。
糾纏到此為止，挺好的。
橘子剝到一半，我看到染黃的指甲，酸澀的汁液好像腐蝕了皮肉，痛楚絲絲縷縷，我失去耐心，扔到桌上。
-
庭審開始了。
我遠遠地看到鐘泉進來落座，他恢覆了一點精神，擡眼對上我的目光，平靜地看了幾秒再收回去。
煩瑣的程序照舊展開，新證據質證庭辯，都和設想的差不多。
時間漫長，註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我放棄了，漫天神游，最後被一聲宣判拉回現實。
鐘泉被釋放。
這場官司實在搞笑，我頭腦發熱誣告了人，把他送到牢裏待幾天，再良心發現一門心思撈他出來，費人費力費時間，把大家都耍了一通。
人陸陸續續退場，外面天氣陰，雲層壓得很低，春雷悶悶的，正在蓄積一場雨。
法院的臺階又高又多，程洵牽著我逐級往下，把我攏近一些，說：“一切都結束了，回去好好睡一覺，看天氣要下雨，下雨時睡覺最舒服。”
我覺得不真實，好像還是在夢裏，但現實卻正走向故事的結尾。
這不算是個完整的故事，有些東西還沒被攤開，有些秘密還在隱藏，有些人也沒有受到該得的懲罰，實在是潦草。
但對我來說，到此為止其實正好，我終於能浮到水面，獲得久違的自由。
我總算覺察到一點開心，貼著程洵摟了摟，笑說，“去下館子吧，不在家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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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金鶴灣聽了我們定居的計劃，喬行問了個大概，並沒有幹涉，反倒真誠建議，申請個學校念完書吧，別留遺憾，人生重新啟動，該往前走了。
於是官司了結後，我馬不停蹄辦出國手續，程洵叫我別著急，學校那頭還在走程序，親戚朋友還要四處走走。
賀仲餘出院了，人在鏡山療養院。
從他意識恢覆到官司結束，已經過去小半月，我卻始終沒有收到他的消息。
大張旗鼓地陷害鐘泉，莫名偃旗息鼓不像他的做派，我隱約覺得心慌。
我要走的消息，很快傳到鐘泉那裏。
半夜三四點他發消息，“周五早上九點有空的話，來北郊掃墓，晚上再約你哥他們吃個飯。”
我猛地從昏睡中驚醒。
他不準我靠近一步，說過，“你要是想看她，就趕緊死了到地底下。”
不想惹他生氣，我沒敢去，只敢在北郊山腳下坐上一天。
我一直睜眼到天亮，一早打車去了北郊。
到山下的時候是八點，天色冷暗，一片霧蒙蒙。
鐘泉比我更早，一身黑從車裏下來，臉色蒼白，眼下烏青。
他只朝我瞥一眼，徑直往山上走，沈重的腳步回響，踏著石階逐級向上。
我亦步亦趨，夾道的冰冷的松柏徐徐後退。
曾經一起爬山，下來時腿抽筋滾下臺階，被他背著走了一段路。
鐘翊累得呼哧帶喘，抱怨說：“什麽破山，下次不來了，我腿都哆嗦。”
鐘泉笑道：“山哪裏得罪你了，是你缺乏鍛煉。”
爽朗的笑聲揮灑在林中，陽光空氣也好得不得了。
曾經鮮艷的顏色都淡退在時間裏，斑駁不堪。
碑下還有未雕謝的花，鐘泉灑上水，我問他是什麽時候放的。
“不是我，裴清雪放的。”他坦白道。
我好像猜到了，和他確認：“你一開始就知道她認識鐘翊？”
“她回國，來找我還小翊的手機。”
怪不得他後來會懷疑賀遷和鐘翊的關系。
雜草其實不多，拔除了，再清水洗幹凈墓碑，擦了一遍又一遍，兩個人幹著活兒都沈默不語。
我接連不斷打噴嚏，鐘泉看我一眼，再整理一次花，將抹布疊好塞回袋子。
他在碑前站了會兒，轉身往外走。
看我還楞在原地，他皺起眉，“不走嗎？”
車開出北郊，朝繁華的市區駛去，密閉的車廂內只有導航偶爾發出的機械聲響。
程洵的來電打破寂靜，他問：“回去了嗎？”
我嗯一聲，開口時楞了幾秒，還是輕聲道：“在狗哥車上。”
舊時稱呼到嘴邊是發麻的感覺，我說出來心虛又後悔，覺得自己得寸進尺，便也沒敢去看開車的人。
程洵說：“正好，你幫我和鐘總說一聲，我晚上有事，下次另外找個時間我請他。”
“工作？”
“對，學校的事。”
鐘泉聽後點點頭，轉過彎後繼續朝前開，正遇上婚車停在酒店門口，彩帶花朵紛飛，新娘一身大紅的中式禮服下了車，新郎朝她走去。
沿街景物和人不斷後退，我還再回頭看熱鬧。
鐘泉在這時開口：“你和程老師的婚事定了？”
我坐正身體，回答他：“出去再辦。”
“恭喜。”
“謝謝。”
“阿折知道？”
我嗯一聲，“知道。”
沈默持續到綠燈亮起，車走上裏立交橋，鐘泉冷不丁說：“恐怕過不了多久，他又得把自己弄進醫院。”
我一楞，垂下眼說不會。
抱住崩潰的妹妹回望我的那一眼，在金鶴灣我哥家裏他平靜的祝福，都說明一切走到頭了，結束了。
沈默持續片刻，車行至十字路口，鐘泉淡淡地回我，“你還是不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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