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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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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一)

七月的一天陰雲密布,又潮又悶。

我睡在涼席上恍惚間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喬邊,吃飯啦。”

謝如岑輕聲喊我,隔著門板說得含糊。

我掙了幾掙,頭還昏著,下床去轉了兩下把手。

門一開,就有一股溽暑的熱浪撲來。

“喏,給你買了尖椒炒餅。”謝如岑腦門上有細汗,眼睛笑著。

我喊她一聲活菩薩,接過飯盒,又拉她坐到風扇的風口,碾了碾嗓子,“今天沒課嗎?”

她苦笑,“剛結了一門,嘉蘭姐喊我來替小燕。”

“幾點的?”

“11點。”

我皺起眉,“太晚了,你明早怎麽有精神上課。我跟姐求求,讓她找別人。”

說著就要去摸手機。

“別啦,她說找不著人。又不是白幹,能多掙點兒錢,也挺好。”謝如岑笑瞇瞇地說,又催我,“快吃飯吧。”

她揚著修長的脖頸,掀開領口吹風,白天鵝一樣。

我總說她四肢纖細,像學跳舞,不像穿白大褂做實驗的。

兩個人膩歪到天色發黑,謝如岑收拾妥當就去了朝會。

那是個娛樂會所,我在那兒混日子,聽張嘉蘭的差遣。

有一回她問我能不能收留一個小姑娘,說因為雨大坐不上車,她回不了學校。

我熱心助人,於是認識了小我好幾歲的謝如岑,並賴著她和我住到了一起。

她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能吃辣的苑洲,生得細皮嫩肉,脾氣也綿軟。

回到鏡水後疏遠了過去的人事,我也就敞開心扉交了這麽一個朋友。

-

夜裏十點夜宵剛送來,我準備開吃的時候瞥見了群裏的八卦。

小佳說:“猜我看見誰啦!!!!”

一串感嘆號,惹得人問該不會是哪個明星吧。

“明星沒機會見,繁星倒是有一個。”

小佳笑哈哈地發了張合影,照片上是一年沒見的邱繁星,她托著下巴,濃妝艷抹。

嘴裏的脆骨被牙嚼得咯吱作響,我問小佳:“她什麽時候到的?”

小佳說沒一會兒,一來就開了幾瓶大幾千的酒,姐妹沾了她的光今天要賺翻啦。

我說怎麽這麽樂呵呢。

群裏有人就此感嘆她命好,昨天還在笑臉陪酒喝西北風,今天就翻身把歌唱了。

還有人說這是來打嘉蘭姐臉的,當初張嘉蘭仗著自己是個小領導,鬧得那樣難堪,現在不得把邱繁星當尊大佛供著,指不定要被故意刁難一番呢。

我往肚子裏填了塊西瓜,心想那種人嘉蘭姐怎麽會放在眼裏。

不就一點兒買酒錢,我也能出。

但他們提醒了我,邱繁星來這一趟得整些幺蛾子,她動不了嘉蘭姐,逮著謝如岑就得不撒嘴。

想到這,我囫圇地吞了一口小丸子,揣上手機就去英雄救美了。

怕給嘉蘭姐惹事兒,我這回走正門,準備開個包廂,叫如岑來吃吃喝喝。

這樣萬一碰見邱繁星再鬧起來,能說得清。

一條長廊折過幾折,喧騰的熱潮一下子就將人吞了進去。

短暫的耳鳴過後,我才緩過了呼吸。

以前身邊有個小瘋子,就愛來這種又吵又鬧的地方跳舞喝酒,越刺激她越開心。

要不是打小認識,疼惜她,我哪會跟著她到處瞎玩。

-

來服務的小哥面生,我象征性地點了幾瓶酒,又塞給他些小費,讓他去換謝如岑。

他說要問問領班,走的時候笑得挺開心。

沒過多久,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臉莊重的謝如岑就來了。

我沖她笑,“小妹妹楞著幹啥,給客人倒酒呀。”

她看是我,又驚又喜又皺,“嚇我一跳,還以為是邱繁星找茬兒。”

我嘖一聲:“知道她在,你還敢過來。”

謝如岑告訴我,小哥說是一個素面朝天穿著人字拖的姐姐,看起來和邱繁星不一夥兒。

“小傻瓜啊小傻瓜。”

我搖搖頭,翻看著酒水單,聽她絮叨我敗家子。

“這兒低消就大幾萬,攢著錢買房不好嗎?”

“喝酒傷肝又傷心,喝醉了還吐得難受,吃點兒好的不行嗎?”

我敷衍地嗯嗯,下單了一些小吃和幾瓶貴的酒,給謝如岑增加績效。

東西陸陸續續送來,她的臉色異彩紛呈。

“吃吧吃吧。”我塞給她一個小蛋糕,捏捏她的臉頰,“別擔心錢,我養你全家一輩子都不是問題。”

她低著頭說她還不起。

我對她好,哪裏是想讓她還呢,開玩笑:“那行,等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就賣了。”

謝如岑眨眨眼想了想,水汪汪地笑起來,“那把我賣貴一點哦。”

“嗯,最少二百五。”

隔著一扇門,外面沸反盈天,裏面清凈得像桃花源。

酒慢慢地上頭,眼前開始飄渺,我聽完謝如岑講小時候養小貓的故事,瞇起眼問她要不要養只兔子。

“怎麽是兔子?”她問,歪頭托著腮幫。

外面的鼓點咚咚地敲著我的心,我說:“小兔子多可愛,跟你一樣。”

“你要是喜歡,養也行。”謝如岑真開始考慮了。

結果我又反悔:“別了,聽說兔子拉屎很臭。”

-

知道我來了,嘉蘭姐發消息讓我去找她一趟。

我囑咐如岑老實待著哪兒也別去,然後跑上了樓。

其實沒什麽事,嘉蘭姐收到了老家寄來的櫻桃,叫我走的時候拿兩盒。

那果子紅艷艷亮晶晶,像一顆顆瑪瑙,漂亮又水靈。

她早就洗好了一盤,讓我嘗嘗,問家裏空調修好了沒。

我說沒呢,機子太老,神仙都救不回來。

“趕緊裝臺新的,不然夏天怎麽過。”她比我還焦急。

我舔舔嘴巴,告訴她不準備買了,因為房子就要到期,想換個地方住。

這她倒是很讚同,“其實早該搬的,陰面見不著太陽,對身體不好。”

又給我介紹了周邊幾個小區,問我想找什麽樣的,她幫著打聽。

櫻桃的酸甜滲到心底,和酒一混,掀起了醉意。

我塌到辦公桌上,埋著頭迷迷蒙蒙地也不知自己念叨了些什麽。

中間還沖嘉蘭姐黏糊糊地說了聲“愛你”。

耳邊傳來她細微的輕笑,“不知道對多少人這麽說過。”

我悶聲笑,真沒幾個。

嘉蘭姐拍了拍我腦殼,說行了下去玩吧,悠著點兒喝,別惹邱繁星。

我應著“好的好的”,走到門口卻突然想起之前落下的東西,折身就朝會客室走,結果嘉蘭姐一攔,皺著眉問去幹什麽。

“找充電器。”

她哦一聲,說:“我去給你拿,你再吃點兒。”

然後麻利地進去出來。

我問她是不是金屋藏嬌夫。

她笑著搡我出去,一天天凈扯些有的沒的。

我抓了一小把櫻桃下樓回包廂,結果剛推開門就傻了眼。

燈光如火花四濺。

謝如岑正和一個年輕男人有說有笑。

-

“嗨。”

這男的樣子清俊,懶散地揮揮手掌,敷衍地沖我笑了一下。

誰啊這是。

我看向臉紅撲撲的謝如岑,“你朋友?”

她搖搖頭,說是客人,“剛才在外面接電話,太吵,以為這兒沒人就進來了。”

“哦……”

我心想這人屁股怎麽這麽沈,咋賴著不走。

他還翻著酒水單,問我倆這個那個嘗過沒。

謝如岑擺手:“程先生您不用客氣,我不過是舉手之勞。”

這位程先生頭也沒擡,說:“你的舉手之勞能讓我多賺三百萬。”

我更迷糊了:“什麽意思?”

“剛才電話裏談生意,有個專業問題,她給指出來了。”

稍作解釋,小程又皺起眉頭兀自地罵那群敢坑他的狗東西。

這人看著散漫,其實是個一點就能炸毛的。

桌上放了一張他的名片,寫著程演,是個生物科技公司的小老板。

謝如岑專業對口,年年考前幾名,怪不得能幫他。

我觀察一會兒,覺得這兩人你來我往,跟認識了好久一樣。

中途領班來了一趟,看他畢恭畢敬、噓寒問暖的樣子,就知道程演是常客,來頭也不小。

然後謝如岑被暫時叫走了,就剩下我倆幹瞪眼。

我問:“您自己來的?”

“沒,跟朋友。”

“見不著你,人家該著急了吧。”

程演答不著急,也不知是說他自己還是說他朋友,然後問我哪兒的人。

“本地。”

“介意加個微信嗎?改天請你們吃飯。”

很明顯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行。”

我打開軟件掃他,告訴他我名字,喬木的喬,天邊的邊。

他之後接了個電話,懶洋洋地回對方,“你剛才不也跑沒影兒了?那幫人烏煙瘴氣,我待著沒勁,反正有人撐場。”

又說:“櫻桃我也有,好心人施舍的。”

這人潑皮又自來熟,聽沒兩句,我就到外面看人跳舞去了。

舞池中有個亮眼的姑娘,一頭紅發,舒展著身體,像燃起的一團火燒到我眼前。

我想摸出煙就著火星點來著,結果摸了個空——認識謝如岑以後就戒了。

沒了安撫,便覺得五光十色都鉆入了身體的縫隙。

過一會兒程演也出來了,站在旁邊伸完懶腰,跟著歌亂哼了幾句。

打火機一響,點上了煙。

我心癢,瞥去一眼,他倒很懂眼色地遞過來一根。

我拿了但沒點,就銜在嘴裏嘗了嘗。

兩個人沒什麽正經話可聊,程演就問我微信頭像的邊牧是自己養的嗎,金白色挺特別。

我搖搖頭,“那是我哥的。”

“我也認識一個人養這種狗,智商賊高,還能算數,它……”

他話到一半戛然而止,突然目光直楞楞地古怪地看著我。

我被看得莫名其妙,問他咋了,結果卻聽見一句——

“你哥是喬行?”

有那麽一瞬間我眼前搖晃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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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離開家後我有五年多沒見過喬行。

沒別的,就因為我膽小,怕他生氣怕他為難。

程演見我不否認也不說話,下定結論,又解釋道,“我和你哥其實不太熟,就聽別人說他有個妹妹在外邊。”

“剛才聽你名字確實覺得耳熟,但也沒多想,直到看見那只邊牧才記起來。”

他說完,又說:“你哥一直在找你。”

我咬著煙嘴兒沒搭腔,心裏纏亂得手都在抖。

半晌後才問程演,知不知道我因為什麽離開的家。

沈吟片刻,他委婉地措辭:“聽說過一些。”

也是,圈子那麽小,稍微一八卦就知道喬家老二開車把她發小撞死的事。

我閉了閉眼,側過頭苦笑著拜托程演,“能不能別跟我哥說見著我了?”

他目光飄散又重新凝聚,卻反過來問:“那你能幫我約你朋友出來玩嗎?”

“啊?”

我楞完悶笑出聲:“做生意討價還價呢?”

程演瞇起眼角呼出一口薄煙,轉而說別的。

“賀折你應該也認識,他和你哥很熟。”

那層煙模糊了話音,我聽得朦朧,下意識就問:“誰?”

“賀折啊,他人就在這兒。要見見嗎?”

我恍惚地定了幾秒,然後才說不用,又囑咐程演誰也別提。

這時領班經過,就他一個人,我隨口問謝如岑呢。

他哦一聲:“去找繁星了。”

-

C13包廂裏,謝如岑正被按在沙發上灌酒,含糊地嗚咽掙紮著。

這一幕刺得我頭暈目眩,我跌撞著沖過去,一把薅住邱繁星的頭發往後猛扯。

她吃痛地低叫,我再掐著她脖子直接將人摜到玻璃茶幾上。

跟我來的程演見勢救出謝如岑,把她護住。

周圍大亂。

或許是酒勁上來了,我也跟著發瘋,抄起果盤裏的叉子就杵到邱繁星臉上。

她現在頭發纏亂,狼狽又兇狠地看著我:“不就請她喝個酒,你至於嗎?”

我冷笑道:“那行,我禮尚往來,也想請你喝一頓。”

說著就掰開她的嘴,將酒倒給她。

她嗆得咳嗽,胡亂撲騰,尖利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胳膊。

這報覆雖然暢快,可惜沒堅持幾秒,我就被人猛地拽開。

邱繁星像攤爛泥一樣,有氣無力地笑了聲:“她犯賤惹我,是她活該。”

若不是被鉗制著,我能上去撕她的嘴。

可下一秒卻是謝如岑過來拉扯我,說是一場誤會。

她拽著我出去,整個人都在打戰。

身後邱繁星撂下一句話:“喬邊,你他媽給我等著。”

-

當初有個叫孫石的供應商,是個道貌岸然的畜生,邱繁星從他那兒拿了不少好處,也從他那兒貸了不少錢。

錢還不上,孫石就讓她拉皮條填利息,主意打到謝如岑頭上。

雖然萬幸沒出事,但把我惹毛了。

證據不足報警也沒用,我求嘉蘭姐辭退邱繁星,她當時的銷售業績很好,以前兩人關系也不錯,所以嘉蘭姐十分猶豫。

我說:那大不了我帶著如岑離開,以後咱們也別聯系了。

或許出於私情,張嘉蘭最終決定把人趕走。

至於孫石,聽說把我打了之後沒多久,就被車給撞斷了腿。

自己受了罪,這會兒謝如岑卻為始作俑者開脫,說的確是她主動找的邱繁星。

我問:“你找她幹嗎?”

“我想問問她媽媽怎麽樣……”謝如岑垂著眼,睫毛一顫一顫的。

我不明所以,聽她往下說。

“後來在醫院碰見,我才知道她媽意外撞到頭,需要做開顱手術。一打聽,原來當時她借錢,是為了給她媽還賭債,結果錢還沒還完就出了事。”

我一楞,看向謝如岑,嘴巴囁嚅了兩下也沒說出話來。

她說:“人沒了,最後一面也沒見到……所以今天這事兒不賴她,是我說錯了話。”

謝如岑垂著眼簾,直至到家都神色怏怏,很快地洗過澡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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