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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她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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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她不配

謝荷是太醫院的正六品侍禦醫,幾年前她剛進宮時還是個從九品下的小醫佐。

如今他……不對,她是太醫院裏最令人羨慕的醫官,負責每日去給陛下候脈問診等事宜。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這份差事在謝荷自己看來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她能接近天子,有希望成為天子跟前的大紅人,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指日可待;憂的是,她做的事隨時都會掉腦袋。

倒不是女扮男裝混進太醫院這件事,也不是陛下暴虐成性哪天不高興了會拿她餵魚。陛下是她見過的最溫柔最好看最仁德的皇帝,雖然她活了二十幾年也就見過這一個皇帝。

這份要命的差事,是宮裏天大的秘密。

她保守秘密會死,不保守秘密也會死。橫豎都是死,她選擇後者,因為死的會慢一點,興許還能再多活十幾年。

這日也是,她照例背上重重的醫箱,照例懷著視死如歸的心情邁開步子,走出太醫院的大門。照例,回頭望了一眼,院子裏的阿花正在她曬的藥草上舔腿毛。

試問這種問診如奔喪的心情誰能懂?

路上碰到一個同為侍禦醫的同僚,平時就對她排擠不少,這會兒也是酸唧唧地對她冷嘲熱諷起來:“喲,謝荷,又去禪室了。陛下昨日在朝上咳嗽,太後沒拿你去問話?”

謝荷臉上笑嘻嘻,心裏罵罵咧咧:閉上你的烏鴉嘴!

禪室是宮中一處供帝王療養靜修的殿子。

說是殿子,實則是圍繞了一處天然的地下溫泉建起來的兩居室。

沿著大殿東西兩側對立的八根大柱,通道被重重紗幔遮蔽得嚴嚴實實,唯有風吹起來時,才能看見其空曠。紗幔直通到正殿的後門。四四方方的竹席鋪展大殿中央,除了擺放著一條紫顫木長案幾外,別無其他的第二件物具。

甚至,連把椅子也沒有,只有一個供人坐著的繡墩。案上傫著幾本文書冊子,一臺硯,一個筆架。一座蓮花底座形狀的香爐裏,正盤旋縈繞著絲絲縷縷的木松煙,飄蕩在這空空蕩蕩的禪室內。

正殿後面,就是溫泉的所在,被稍厚的紗幔圍著,阻擋了溫泉裏冒出來的熱氣。撩開重重簾子,能看到溫泉正上方的一張古樸雅致的睡榻。

謝荷在通道上被從裏面走出來的內侍總管顧建安叫住:“小謝,你怎麽才來?”

“取藥耽擱了點時間。”謝荷縮著腦袋解釋道。

顧建安拽住她的醫師袍子就將人往後面拉去:“快進去吧,陛下正等著呢。”

穿過紗幔,謝荷目光試圖大膽地往榻上瞄去,當看到榻上觸目驚心的場景時,驚得她肩上背著的藥箱都要拿不穩了:“怎麽成這樣了!”

顧建安勸她小聲點:“陛下又發病了。”

謝荷重重地嘆氣,拎起藥箱,一步一步躡手躡腳地朝那邊走去。

她猶記得,第一次被叫來這間禪室裏,就被前所未有的景象嚇得掉進了溫泉池水裏,從而暴露了自己的女兒家身份。

那時,陛下就躺在那張榻上,胸口那一條又長又深的傷口正在不停地往外流血,她嚇得驚魂失色,以為目睹了聖上被刺殺的場景。這時,面色蒼白的俊美帝王緩緩睜開了眼睛,直接把她嚇得連退三步,滑進了池水裏。

從那以後,她的把柄就握在了帝王手中,包括她的小命。而與之相交換的,就是她知曉了這個宮中包括整個大魏最大的機密:陛下有病。

什麽病呢?

唉,自殘的病。

這個秘密,除了陛下身邊忠心耿耿的顧公公以外,就只有她這個太醫院裏的小醫官知曉。謝荷以前以為背負自己女扮男裝的秘密已經夠艱辛了,卻沒想到,背負這個秘密才是最沈重的,以及深深的無奈和疼惜。

醫者父母,她當然不是把自己比作陛下的父母。陛下是她的病人,她有義務也有責任治好他的病。這些年裏,顧公公負責勸陛下,她負責醫治傷口,但都不管用。不過好在後來幾年,陛下自殘的次數沒以前那麽多了。

但是,每年的春日,三月二十,都會發作一次。而且在這個日子裏陛下的傷口總是會特別深。謝荷並不知道這個日期對陛下來說意味著什麽,有次她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去問顧公公。顧公公諱莫如深地回了她幾個字:“那是一個不能提起的人。”

所以,為了小命著想,謝荷也就沒再問了。

有次,她在給陛下敷藥,看到傷口反覆發作,陛下閉著眼咬著下唇忍痛,冷汗直冒,就是不哼一聲。長長的黑發搭在肩上,袒露的胸膛上傷口縱橫,最新的新傷還在流血,好好的一具軀體,被他自己弄得這樣傷痕累累。

作為一個醫者,謝荷憤怒了。她背過身去,哭了起來。

蕭硯聽到哭聲響起,睜開了眼,問小醫官:“你哭什麽?”

謝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陛下這樣,讓小謝覺得自己當這個醫官也沒什麽意思了,還不如辭官回鄉,去餐館裏當打雜的。”

蕭硯撐起上半身,將她的臉扳過來,凝著那雙哭紅的委屈的眼,俊美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虛弱的笑:“你這麽容易放棄,當初為何還敢冒著欺君之罪,女扮男裝進宮來當禦醫?”

謝荷坐在地上,臉一紅道:“那不一樣。我進宮來是想當大魏的第一醫官,可是太醫院不讓女子進館,我才會這麽做的。可是我在陛下身上受了挫,我治不好陛下的病,還妄想當什麽第一醫官,不如早點改行算了。”

“你很好。朕這是心病。”蕭硯往後靠倒,墨發攤在繡著絳紅牡丹的錦綢靠墊上,將他傲雪的膚色襯托地更顯得毫無血色。

謝荷抹去眼淚道:“陛下,心病還須心藥醫。您是皇帝,還有什麽事情是您做不了的呢。你就把那樁壓在您心頭的心事解決了,不就藥到病除了。”

蕭硯望著天真善良的小醫官:“朕倒可以替你解決一樁心事。”

謝荷悶悶不樂:陛下又故意逃避話題了。

來年,太醫院的選拔考試,女子也被納入了考核人選,男女不限,醫術高明者皆可入太醫院。謝荷得知這個好消息後,興高采烈地跑來禪室叩謝皇恩。

從那以後,她就一心一意地侍奉蕭硯,不再有任何灰心喪氣的想法。

大魏第一女醫官謝荷晚年曾在自己編纂的醫書筆記《謝荷錄》裏記載當年令她立志發憤圖強的最大原因,就寫了她與魏帝的一段淵源。這是後話了。

現在,她還是那個膽小怕事卻直言快語的醫官小謝。

她看著蕭硯腰腹上那一刀猙獰的傷口,已然楞住了,她竟然掰著手指頭數起了日子。顧建安急得瘋了:“小謝,你還不快給陛下止血,在嘀咕什麽嘀咕。”

謝荷要急哭了:“顧公公,我是不是在做夢,今天不是三月二十,陛下這是受什麽刺激了,怎麽把自己傷成這樣!”

顧建安端著熱水和錦帕,催促她:“別管什麽日子,快去!”

一陣手忙腳亂,謝荷總算將蕭硯腰腹上的傷口止住血,纏上了紗布,忙完後早已累得滿頭大汗,癱坐在地上。從始至終,榻上的人仿佛沒有知覺,閉著眼睛只剩下呼吸。

望著蕭硯身上大大小小、顏色深淺不一的舊傷新傷,謝荷又不爭氣地背過去抹眼淚。哭到中途,聽到身後的榻上傳來一句輕語:“朕還沒死,你哭嚎什麽。”

謝荷:“陛下,你殺了我吧。”

蕭硯:“殺了你,誰替朕療傷?”

謝荷一副‘今天我就把小命交代在這兒’的態度,睫毛上還沾著淚珠:“誰本領高您找誰去,這份差事我實在沒法做了。太難受了。”

“這是最後一次。”

蕭硯慢慢坐起身來,哪怕是很緩慢的動作還是牽動了傷口,疼得他眉頭皺緊,眉心像是要擠碎了。

謝荷要去扶他,被他揮開:“陛下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麽意思?”

只見他堅持著站了起來,望向呆呆的謝荷,眼底盡是支離破碎的暗光:“朕不會再為那個女人做這種事了。她不配。”接著,邁出步子,朝紗幔外喊道:“顧總管,更衣。”

顧建安踩著碎步迎上來,手上已備好了衣裳。

謝荷呆呆地繼續跪在地上,望著重重紗幔間消失的那個背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與震撼之中:陛下的心病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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