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別妻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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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別妻帖
“卿卿之死，痛喪吾妻……本是同根，妻化春泥……二心相同，難歸一處……結發為契，死當同衣……”
董玉安是前朝大書法家，一生仕途顛沛流離，妻傅紅衣相伴左右，直到四十三歲董玉安才功成名就，然而傅紅衣卻先他離去，董玉安悲痛欲絕，用自己的血就著墨寫下了名傳後世的《別妻帖》，從此告別仕途，剃度為僧，法號無求。
“一生再無所求，所求之人早已不在人世”的意思。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江嫣心驚地將字帖悄悄放了回去。
“朕要批閱奏章，你先睡吧。”
江嫣看著男人將自己埋首於公務間，默默立了會兒，伸出手去，開始磨墨。
面對男人不解的眼神，她低聲道：“臣妾想練練字。”
蕭硯點頭，默許了。
二人在一張幾案上，互占一邊，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過了會兒，蕭硯擡起頭，朝邊上看了一眼，道：“給朕看看。”
皇後江嫣出生於江南名門望族，寫一手漂亮的字不在話下。
她也毫不羞怯，將自己寫的字遞了過去，蕭硯的指尖無意間從她的手背上劃過。江嫣心頭激蕩，臉頰升溫，擡眸卻見對方一臉平靜，於是垂眸又將自己心頭的震蕩壓了下去。
蕭硯淺淡目光徐徐掃下去，念出聲道：“柔波輕似夢，滄海踏無痕。”
江嫣期待地望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燕大家昨晚在雲庭居作的詩，陛下喜歡嗎？”
蕭硯卻答非所問，忽然傾身，一手勾住她的下巴，薄熱的呼吸幾乎噴到了江嫣的臉上：“皇後是向往柔波，還是向往滄海？”
被對方仔細盯著，江嫣心頭狂跳，這是自己的丈夫，高於一切的帝王，有著雋永於世的俊美容貌，當他用如此專註的神情望著一個女人時，任何女人都會被他勾過去。
她仰起泛著潮紅的臉，輕輕答道：“滄海於我已不可求，只求今生能遇見柔波。”
蕭硯笑了，松開了手，笑裏是深淵般的淒冷，“你不是她。”
江嫣看著他笑，連自己也笑了。
蕭硯問她：“你笑什麽？”
江嫣目光落在面前的這幅字上，猶如對待珍寶般，輕柔地撫平紙上的皺痕：“我因這張臉被送進宮裏，被人人當作替身，唯獨陛下一人，把我當江嫣。所以我感激陛下沒有將我認錯過。”
蕭硯怔了怔，淡漠的目光裏浮現一絲歉意，放柔了音色：“你不要多想，你不是她的替身，朕也從未如此看待過你。選你做皇後是因為你江嫣有資格做大魏的母儀天下。”
“臣妾明白。”
江嫣身上從未擺脫過江南士族女子的傲氣，蕭硯的一句“有資格”的確安慰到她的自尊心了。她知道身為帝王的蕭硯，除了多情以外，是個賢明睿智且仁善的皇帝。然而，多情卻是帝王更難得之處，也是為人最可貴之處。
這樣的男人，愛著的女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江嫣大膽地問道：“她有多好，能讓陛下這麽愛她？”
“她……”
蕭硯一時被問住了，也許是不習慣宮裏還會有人敢提起她。
“朕六歲便與她相識，對她知根知底，那個人……”
他低眉無聲地嘆息，似是想起了有趣的往事，望向好奇的皇後，勾唇角道：“自私霸道，任意妄為，無法無天。不提也罷。”
江嫣後悔自己問了這樣的問題，看到自己的丈夫露出少年般初心萌動生動驕傲的樣子，她心裏更難受了。
明知不可求，而強求之，她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那只撲火的飛蛾。
***
門前一盞橘黃燈籠留守，幾只飛蛾圍繞著穿透紙面的微光打轉，臺階上早躺著蟲子的屍首，可仍舊有飛蟲繼續往燈火裏撲扇翅膀。
墻內的院子裏飄散著黃酒和燉牛肉的香氣。
穆辛九對著空氣打了個噴嚏。
孟挽刀走到門邊，“一晚上看你心事不寧，在擔心沈玠？”
穆辛九走進屋內，老氣橫秋道：“他這麽大人了，哪用得著我擔心。”
“你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哪有那麽大的心事。”孟挽刀擺弄著桌上的碗筷，將雕花酒移到邊上，“不許喝酒，只準吃肉。”
穆辛九看著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獨自斟酌起來。
也不知道有心事的是誰。
穆辛九勸道：“孟夫人，少喝點，別像上次譚大人那樣醉在這裏。”
孟挽刀豪爽道：“他那點酒量，哪裏比得上我。他喝醉酒的樣子很難看吧，有沒有又哭又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胡話？”
穆辛九望向她：“譚大人好像說到他有一樁案子未了。”
“京城是個吃人的地方，人一旦踏進名利榮華欲望野心，就很難拔出來了。”
孟挽刀撐著腦袋，面上浮著淺淺的笑，慢慢回憶道：“我看中了他裝瘋賣傻之下有一顆赤子之心，才跟了他。他從小是個孤兒，村子裏鬧饑荒逃了出去，過著風餐露宿的苦日子，跟一個老仵作學了驗屍的手藝，才勉強能填飽肚子。後來心一橫，踏入了虹陵。”
穆辛九想起譚半山膽小怕事沒心沒肺的樣子，沒想到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遭遇。
孟挽刀倒滿一杯酒，仰頭喝下，拿袖子擦擦嘴角，頭又低了下去：“虹陵太大了，他一無背景二無靠山，只會跟屍體打交道能混出點什麽名堂來。一個風雪夜天，他接了樁任務徒步走了大半夜去驗屍，凍得他連刀都握不穩，有個人賞了他一碗熱湯面，耐心等著他吃完了才開始讓他驗屍。”
穆辛九深深地望向孟挽刀，往事逐漸從塵埃中浮現出來。
風雪呼號，大雪蓋京，那一年大雪刮得尤其的兇狠。
她雪夜馳馬趕到刑部，鬥篷上的雪抖落下來都有一兩斤。門外立著幾名刑部官員，一個衣衫灰舊的仵作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是被叫來驗屍的。
那名仵作朝屍體伸了好幾次手都縮了回來，被旁邊的官員厲聲叱喝。
她記得自己當時只是隨便吩咐了一句話：“這麽冷讓人怎麽幹活，去下碗面來，給他吃了再驗屍不遲。”
那一個雪夜，也讓她見識了譚半山堪稱精妙絕倫的驗屍技巧。
“他說這輩子從來沒遇到這樣的大人物，讓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相信來京城是對的。一碗熱湯面救了他一命，也改變了他的宿命。否則，他就要離開虹陵，就遇不到我了。許多年後，賜他一碗熱湯面的人離奇死了，他想查卻無能為力，成了他的心結。”
孟挽刀的話將她從記憶中拉了回來。
“我肯定也是喝醉了，和你一個小丫頭說這麽多掃興的話。來，多吃點肉。來月事就更要多吃肉，補氣血。”孟挽刀一邊擦著淚，一邊往對方的碗裏夾肉。
穆辛九端著碗接過肉，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滋味。
沒想到自己的死，成為這麽多人的心結，難道這就叫作死了也不讓她好好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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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之死，痛喪吾妻……本是同根，妻化春泥……二心相同，難歸一處……結發為契，死當同衣……”
董玉安是前朝大書法家，一生仕途顛沛流離，妻傅紅衣相伴左右，直到四十三歲董玉安才功成名就，然而傅紅衣卻先他離去，董玉安悲痛欲絕，用自己的血就著墨寫下了名傳後世的《別妻帖》，從此告別仕途，剃度為僧，法號無求。
“一生再無所求，所求之人早已不在人世”的意思。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江嫣心驚地將字帖悄悄放了回去。
“朕要批閱奏章，你先睡吧。”
江嫣看著男人將自己埋首於公務間，默默立了會兒，伸出手去，開始磨墨。
面對男人不解的眼神，她低聲道：“臣妾想練練字。”
蕭硯點頭，默許了。
二人在一張幾案上，互占一邊，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過了會兒，蕭硯擡起頭，朝邊上看了一眼，道：“給朕看看。”
皇後江嫣出生於江南名門望族，寫一手漂亮的字不在話下。
她也毫不羞怯，將自己寫的字遞了過去，蕭硯的指尖無意間從她的手背上劃過。江嫣心頭激蕩，臉頰升溫，擡眸卻見對方一臉平靜，於是垂眸又將自己心頭的震蕩壓了下去。
蕭硯淺淡目光徐徐掃下去，念出聲道：“柔波輕似夢，滄海踏無痕。”
江嫣期待地望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燕大家昨晚在雲庭居作的詩，陛下喜歡嗎？”
蕭硯卻答非所問，忽然傾身，一手勾住她的下巴，薄熱的呼吸幾乎噴到了江嫣的臉上：“皇後是向往柔波，還是向往滄海？”
被對方仔細盯著，江嫣心頭狂跳，這是自己的丈夫，高於一切的帝王，有著雋永於世的俊美容貌，當他用如此專註的神情望著一個女人時，任何女人都會被他勾過去。
她仰起泛著潮紅的臉，輕輕答道：“滄海於我已不可求，只求今生能遇見柔波。”
蕭硯笑了，松開了手，笑裏是深淵般的淒冷，“你不是她。”
江嫣看著他笑，連自己也笑了。
蕭硯問她：“你笑什麽？”
江嫣目光落在面前的這幅字上，猶如對待珍寶般，輕柔地撫平紙上的皺痕：“我因這張臉被送進宮裏，被人人當作替身，唯獨陛下一人，把我當江嫣。所以我感激陛下沒有將我認錯過。”
蕭硯怔了怔，淡漠的目光裏浮現一絲歉意，放柔了音色：“你不要多想，你不是她的替身，朕也從未如此看待過你。選你做皇後是因為你江嫣有資格做大魏的母儀天下。”
“臣妾明白。”
江嫣身上從未擺脫過江南士族女子的傲氣，蕭硯的一句“有資格”的確安慰到她的自尊心了。她知道身為帝王的蕭硯，除了多情以外，是個賢明睿智且仁善的皇帝。然而，多情卻是帝王更難得之處，也是為人最可貴之處。
這樣的男人，愛著的女人到底是什麽樣子。
江嫣大膽地問道：“她有多好，能讓陛下這麽愛她？”
“她……”
蕭硯一時被問住了，也許是不習慣宮裏還會有人敢提起她。
“朕六歲便與她相識，對她知根知底，那個人……”
他低眉無聲地嘆息，似是想起了有趣的往事，望向好奇的皇後，勾唇角道：“自私霸道，任意妄為，無法無天。不提也罷。”
江嫣後悔自己問了這樣的問題，看到自己的丈夫露出少年般初心萌動生動驕傲的樣子，她心裏更難受了。
明知不可求，而強求之，她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那只撲火的飛蛾。
***
門前一盞橘黃燈籠留守，幾只飛蛾圍繞著穿透紙面的微光打轉，臺階上早躺著蟲子的屍首，可仍舊有飛蟲繼續往燈火裏撲扇翅膀。
墻內的院子裏飄散著黃酒和燉牛肉的香氣。
穆辛九對著空氣打了個噴嚏。
孟挽刀走到門邊，“一晚上看你心事不寧，在擔心沈玠？”
穆辛九走進屋內，老氣橫秋道：“他這麽大人了，哪用得著我擔心。”
“你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哪有那麽大的心事。”孟挽刀擺弄著桌上的碗筷，將雕花酒移到邊上，“不許喝酒，只準吃肉。”
穆辛九看著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獨自斟酌起來。
也不知道有心事的是誰。
穆辛九勸道：“孟夫人，少喝點，別像上次譚大人那樣醉在這裏。”
孟挽刀豪爽道：“他那點酒量，哪裏比得上我。他喝醉酒的樣子很難看吧，有沒有又哭又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胡話？”
穆辛九望向她：“譚大人好像說到他有一樁案子未了。”
“京城是個吃人的地方，人一旦踏進名利榮華欲望野心，就很難拔出來了。”
孟挽刀撐著腦袋，面上浮著淺淺的笑，慢慢回憶道：“我看中了他裝瘋賣傻之下有一顆赤子之心，才跟了他。他從小是個孤兒，村子裏鬧饑荒逃了出去，過著風餐露宿的苦日子，跟一個老仵作學了驗屍的手藝，才勉強能填飽肚子。後來心一橫，踏入了虹陵。”
穆辛九想起譚半山膽小怕事沒心沒肺的樣子，沒想到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遭遇。
孟挽刀倒滿一杯酒，仰頭喝下，拿袖子擦擦嘴角，頭又低了下去：“虹陵太大了，他一無背景二無靠山，只會跟屍體打交道能混出點什麽名堂來。一個風雪夜天，他接了樁任務徒步走了大半夜去驗屍，凍得他連刀都握不穩，有個人賞了他一碗熱湯面，耐心等著他吃完了才開始讓他驗屍。”
穆辛九深深地望向孟挽刀，往事逐漸從塵埃中浮現出來。
風雪呼號，大雪蓋京，那一年大雪刮得尤其的兇狠。
她雪夜馳馬趕到刑部，鬥篷上的雪抖落下來都有一兩斤。門外立著幾名刑部官員，一個衣衫灰舊的仵作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是被叫來驗屍的。
那名仵作朝屍體伸了好幾次手都縮了回來，被旁邊的官員厲聲叱喝。
她記得自己當時只是隨便吩咐了一句話：“這麽冷讓人怎麽幹活，去下碗面來，給他吃了再驗屍不遲。”
那一個雪夜，也讓她見識了譚半山堪稱精妙絕倫的驗屍技巧。
“他說這輩子從來沒遇到這樣的大人物，讓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相信來京城是對的。一碗熱湯面救了他一命，也改變了他的宿命。否則，他就要離開虹陵，就遇不到我了。許多年後，賜他一碗熱湯面的人離奇死了，他想查卻無能為力，成了他的心結。”
孟挽刀的話將她從記憶中拉了回來。
“我肯定也是喝醉了，和你一個小丫頭說這麽多掃興的話。來，多吃點肉。來月事就更要多吃肉，補氣血。”孟挽刀一邊擦著淚，一邊往對方的碗裏夾肉。
穆辛九端著碗接過肉，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滋味。
沒想到自己的死，成為這麽多人的心結，難道這就叫作死了也不讓她好好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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