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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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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天真

身體像跌入了無盡深淵。

湧上來像水又像火, 冰寒到極致時,一樣會帶來灼燒的痛。

就像他的第一次死亡。

被曲銜的陣浪狠狠拍進寒潭中時,他心底泛起的恨孤立無援。他知道自己不是敗給了曲銜,而是敗給了淮樞寧。

龍女戰神——實際上, 流雲君殞身後, 破殼而出的龍女並未真正出手過。

她最初集結起的是降魔十八英, 十八英各個身懷絕技。比如曾經隸屬於十八英的公主四衛, 連茶水鋪的鄉野狐妖老板,也知道四衛們耳熟能詳的降魔殺手鐧,譬如千面萬相妙殊,拂浪止水六業……

但淩淵公主有什麽絕招, 從未聽過。

連老狐貍說書, 也都是“關鍵時候, 只見淩淵公主輕擡一指,那魔便灰飛煙滅了。”

直到冰藍色的雨凍結魔火。

淩淵公主降生, 便為克魔而來。她也和綺柳一樣, 多年按兵不動收集消息, 只為確保冰雨降下, 能破開魔域,壓制群魔。

他全身凍得仿佛要從內部裂開, 無力與不甘同滅頂的黑水一起, 牢牢鎖住了他。

這就是死亡的滋味。

既是一瞬間的湮滅, 又是漫長的迷茫與痛苦。火熄滅時,心臟還在虛弱的掙動, 他最後的念頭, 是可笑的——想在柔軟的床上暖暖和和睡上一覺。

要有藥香,他烹煮著花藥膏。要太陽不烈, 連續幾日清朗的晴天,床是幹燥松軟的,被子柔軟有溫度。

洗澡水永遠不會冷卻。

沐浴完,屋裏仍是暖和的,不濕冷。

要燈燭通明,酒是溫的,不疼不烈。有桂花的清甜味。

這迷迷糊糊湧進腦海的朦朧畫面,起初只有他一人,可漸漸地,再一晃神,身邊新躺了個散發著熱息的人。

黑發很硬,看起來像下雨也不會輕易濕透的倔強頭發。很暖和,像個火爐。

只是模糊的一道背對他的身形,他已心生向往。神志不清的,伸手想抱著她。

有聲音。

一開始,像風吹開門的聲音。

陰風刮透門窗,從縫隙擠進來,然後是全部的風灌了進來,很冷。接著,他聽到風中有說話聲。

最後,他聽清了,那不是風聲,那是千萬萬魔魂的嘶叫哀嚎聲,如無數尖牙利爪,從他的耳朵裏鉆進去,狠狠撕咬在他的心臟深處,撕扯著他的脊背靈魂。

從內到外,從外向內。

千瘡百孔。

他像被無數雙鬼手扯進無邊黑暗,陰冷潮濕,無人點燈。

那些手遮住他的眼睛,扼住他的咽喉,鋒利的骨刺從他的靈臺一下又一下敲進他的心臟。

道道聲音,亂七八糟,折磨著他的身心。

“燒死龍主。”

“殺了她。”

“樓蘭,樓蘭……吾兒,紫冥淵……”

“身為魔燈的使命,我們最後的……”

“讓魔火重燃!!”

他睜開沈重的眼皮,茫然坐起。渾身疼的像被撕碎了皮捶碎了骨。入目是一片斑斕的黑,無邊無際的黑色,流轉著一種紫色的,宛如活著的光霧灰燼。

他站在黑色的,宛如水面的地上,赤身赤腳,腳底是冰涼的,身體卻不覺寒冷。

他仿佛在火早燃盡熄滅的爐子裏面,灰燼的餘溫柔柔包裹著他。

近在身側的紫色灰燼漂浮著,頭尾沾到“地面”後,重重落下,好似有了重量,曲蜷著延展開一條長長的小路,引他向前走。

“……這是哪裏?”

他記得自己被曲銜拍在了水裏,已經死了。

他把手貼在胸口。

他能感覺到,自己很“薄”,宛如一層琉璃吹出的膜,稍微給點重量,就會裂開。

但他能呼吸,也有心跳,他還活著。

“焰火三重。”

“樓蘭,你是紫冥淵誕生的第一盞萬魔燈,也是唯一……”

千萬道聲音中,有一道威嚴穩重的聲音傳入心間。

這是所有魔音之中,最為清晰冷靜的聲音了。

“魔並非憑空而來,紫冥淵是大地的產道。”

“人與妖千萬年的虛妄邪念落入大地,積少成多,大地無法運化,只得裂開產道,由紫冥淵誕生萬魔,這就是魔的由來。”

“樓蘭,你的母親,般若公主衛辛兒,是誕生在人間的人魔。”

“雖為人,卻是天生的魔種。”

“萬魔之魔,又擁有人的繁育能力,她孕育出了你。”

“可你不是魔念,樓蘭,你是一盞燈,般若孕育了你的燈臺,魔火是你的燈魂,龍心是你的燈芯,你是紫冥淵真正的孩子……”

“你身上,有他們垂涎的火種。”

“樓蘭,去你該去的地方,該怎麽做,不要聽他們的,只聽從你自己的心。”

“樓蘭,記住,你有心,那是你的心。無論妖魔還是人,所有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間。”

“一切皆為天意。”

是誰?

他要我去哪裏?

他沿著腳下的路跌跌撞撞走著,在筋疲力盡後,終於看到了一線窄光。

他像撲火的蛾,向那束光奔去,將無邊寒冷的黑暗遠遠拋在身後。

終於,光芒越來越寬闊,他攀上那束光,走出黑暗。

天高地闊,灰蒙蒙的高天之下,眼前是一片戰後的廢墟。

他回過頭,這才發現,自己身後,是即將閉合的紫冥淵深口。魔火熄滅後,紫冥淵合上了那條裂縫,唯有灰燼白煙彌漫,不再見明火燃燒。

它像兩瓣枯萎的花,像蒼老瀕死的眼睛。而站在山口的他,像那只眼睛用盡力氣,擠出的最後一滴眼淚。

樓蘭覆生了,赤著無可挑剔的精致魔身,迷茫又懵懂地踏出覆生後的第一步,地上的魔火灰燼堆積成松軟的黑紫色煙土,他白皙的腳趾淺淺埋在裏面,印上紫色的灰痕。

他頂著一張極其美麗的臉,仿佛天神降世。鴉羽般的墨色長發覆在身上,隨著步伐晃動。偶爾能從大片的雪白之中,隱約窺見漂亮的櫻粉,與他手指尖的甲蓋是相同的粉,霧似的淺淡朦朧。

而他也終於明白,眼前的廢墟,就是曾經的魔域。

沒有魔,也沒有人。

這片大地,就像被燒死的樹,蒼涼且毫無生機。

他在半傾塌的村落房屋之中,“借”了幾件衣衫,披在身上。

他仔仔細細看了這些房屋,有人居住的痕跡,竈臺都有使用過,碗盤裏的食物殘渣也是正常的,並未見人肉人骨。甚至附近的農田,還有無人收割後瘋狂生長最後原地死掉的麥谷。

這是開魔域後,多少年了?

人呢?

魔死無骨只有灰,那人呢?那些,早已和魔生活在一起,就像母親和父親一樣,能夠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呢?

潦草裹上衣服後,他擡頭四顧,白煙繚繞的不遠處,隱約見一條“黑龍”,他楞了半晌,攏著領口向“黑龍”移去。

離近了,才見是一道長墻,他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一開始看到這條“龍影”時,他心底恐懼過,害怕是淮樞寧的龍骸。

雖然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這個想法太荒謬。如果是她的龍骸,又怎麽會孤零零躺在這裏無人收屍無人守靈。

她又不是魔,怎會死後淒涼。

終於,他走近了這堵長墻。

紫色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顫動著。

墻上密密麻麻,都是魔影。

這些魔影,保留著死前最後一剎的動作和話語,感應到他的氣息,墻上的萬魔齊齊蠕動,重覆著他們的最後一句話。

他淹沒在這些聲音裏,陷入這堵長墻,似也要被墻鑲嵌。他就在這些聲音裏尋找,既希望找到綺柳,又害怕找到綺柳。

不知摸了多久,找了多久,他滿身灰燼,滿臉灰痕,終於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有魔才有妖,有我們才有你們龍主安枕無憂,淩淵公主,你和你的母親,都會後悔的!”

“……綺柳。”他叫不出母親,叫不了娘,他看著那團扭曲的魔灰,流不出淚,可身上的血卻在倒流。

躺在地上不清楚望了多久的昏暗高天,他聽到了腳步聲。

有人朝這裏走來。

他警覺坐起,紫色的雙眼緊緊盯著煙霧深處。

女子纖細曼妙的線條慢慢浮現,是個人,活人。

真的是活人!

樓蘭慢慢歪頭,又將身上的衣服扯好,目光追著她,直到她完全現身。

那是個上了些年歲的漂亮女人,細眉吊眼,眼裏蘊著兩星精光。薄薄兩片嘴唇有些幹癟,裹在深深的面紋之中,半張苦相,半張不服不忿之色。

“……殿下?”她停在十步開外,試探著叫。

樓蘭沒有應,他還在疑惑,並不覺她是叫自己。

“樓蘭殿下?”她又試探著叫,這次見他目露驚訝和慌張,確認了他身份。

“真如尊主所說!”女子目中閃爍出光彩,伏地猛拜了幾下,額上蹭著一團灰,興奮道,“殿下,婢子悵煙,是魔君岫戀的妻侶,也侍候過尊主,尊主要我守在此處,等您醒後,為我魔界覆國!”

悵煙又拜了幾拜後,忽然擡頭,雙目望著他,露出奇異的癡相,迷戀又感慨道:“您果真如尊主所說,美如紫冥淵幻火。我已上了年歲,可見您這般模樣……”

她嘖嘖稱奇了會兒,猛然清醒,又是狠狠一叩首。

“殿下——唯有你,能將魔火重燃。”

“只要魔火覆燃,他們,就都像您這樣,重返人間!”悵煙擡起一雙吊眼,“殿下,老身將助殿下,完成覆燃大業。”

“……我,”他覆生後,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幹澀嘶啞,卻難掩魔誘的繾綣靡靡。

他像是被自己的聲音驚到,緩了緩,才更加小心地問她:“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們,都死了嗎?”

“殿下,淩淵公主破開魔域後,大開殺戒,不到半月,魔域就被那混龍蕩平……已過去將近七年。”

樓蘭的表情空洞又茫然,像在聽茶水鋪老板說書,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那她……淩淵公主,現在在何處?”

“她載譽凱旋,龍主還為她換了年號,如今年號叫興寧,今年是興寧五年,就快到年關了。”悵煙不敢看他,只狠狠看向他身後的影墻,恨聲道,“殿下覆生,用了七年,婢子也等了七年,好在,總算等到了。”

魔域平地起風,卷起灰燼。身後長墻上的眾魔影像被風沙激活,再次嚎叫起來。

他的心在萬道聲音的刺痛下,如同被凍結,痛苦地像將自己投入深淵,砸碎在淵底。

他捂著心臟,用力的手指,似又想將心挖出來,自行撕碎。

冰冷與無望的盡頭,他的背後,被一陣溫熱擁住。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懷抱。

樓蘭心慌張一提,想要擡頭確認這熟悉的感覺是誰。

……

他緩緩睜開眼。

溫暖的床,柔軟的被子,明亮的燭火……還有近在咫尺的熱源。淮樞寧坐在床邊,正在脫換衣裳,感應到他的視線,回頭查看。

樓蘭慢慢別開臉。

她高束著頭發,脫了上衣,露出光潔平滑的脊背,以及隨著她的轉頭,柔軟高滿還勾翹著的胸。

“這會兒感覺如何呢?”她笑著問。

樓蘭慢慢坐起,垂眼。

這裏不是魔域,而是公主府。

頭仍然有些沈。昏過去後,他似乎又夢到了自己剛剛覆生的時候。

“我去交待他們做衣服了,見你……回來就見你昏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費勁灌你了幾口酒。”她貼過來,酒氣撲鼻。

“感覺出來了嗎?”她問,桂花酒的氣息噴吐在他唇邊,接著印了上去,“是桂花釀,甜口的,不太烈,怕你受不住。”

酒是怎麽餵的,她已然說明白了。

樓蘭摸了摸嘴唇,輕輕蹙眉。

淮樞寧自顧自說著:“你的身子骨沒七年前好,我都怕你燃化了。”

“也夠可悲的,對吧。”她意有所指,“哪怕病成這個樣子了,稍微一撩撥就又來了反應。也就這一點提醒我,你的確是魔。”

她說得沒錯。

他的身體對她的氣息已有了記憶,剛剛她帶著酒氣貼近後,這副身軀就不自覺興奮。

現在,魂魄又在嘶叫著饑渴。

“歇會兒吧。”帶著溫度和她氣息的被子再次裹上,很暖和。

“明日,我讓羽弗回來,今後你的身體,他來照料。”

樓蘭一怔。

“樓蘭,你原先的計劃裏,接近我後,下一步幹什麽呢?”

沈默好久後,他嘆了口氣,回答:“……放了被你們關起來的魔偶。”

“哦,知道在哪關著嗎?”

“……刑獄司。”

淮樞寧樂呵呵道:“原來是知道的啊。不錯,但你打算怎麽救?刑獄司關了八十七只魔偶,那麽多魔,你救出來後,又打算如何安置?”

“沒想好。”他說,“但我要去救。”

下顎被淮樞寧捏起,她雖笑著,但眼底的金色是冷的。

“有接應啊?”她就這般笑著問。

他直視著她的眼睛,不躲不逃,回答:“沒有。敢這麽做的魔,你不都殺幹凈了嗎?那些躲起來的魔,七年前就不敢做的事,七年後又怎會敢做。”

“我在想,你這麽天真。”淮樞寧松開了手,“魔能騙你,妖能騙你,指不定,人也能騙你,對吧?”

樓蘭臉色微變,但很快,他就恢覆如常,蹙眉道:“公主殿下就這般自信,自己不會被騙?”

淮樞寧手指搓了搓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嗯,也不無可能。”

他在轉移話題,看來,也沒有太天真。所以,果然他身後是有“幫手”的。

應該不是魔,是人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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