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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一枚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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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一枚紐扣

常有拿著盒子回到炕沿邊,用力打開。盒蓋很緊,隨著“砰”的一聲響,有東西甩到炕裏散落開來。

他撿起來看,首先看到一張貼著黑白照片的類似於獎狀的結婚證書,照片上父親意氣風發,母親年輕貌美。再看其餘的,是真正的獎狀,“先進個人”“勞動模範”“行業標兵”等等,有父親的也有母親的,父親的居多。

一股酸楚漫上鼻尖。這大概是母親最珍貴的東西了,是他們的青春,是努力奮鬥的見證。常有一張張收拾起來,小心疊放,想象著父母年輕時的恩愛與勤勞,如果不是九十年代的下崗潮和那場意外,他們大抵會一直幸福地生活到現在吧。

疊好後,他準備把這些榮譽放回去。這時,他發現盒子裏還有一樣東西。

一枚紐扣。

他把手探進盒子,用手指小心夾出來,看到是軍用大衣上的一枚銅扣子,表面鼓起,有一個中空的五角星圖案,五角星中間寫著“八一”字樣,翻過來看背面,是立體的扣眼,扣眼裏穿著一縷黑線,線頭整齊,看得出是從什麽衣物上剪下來的。

起初的幾秒,常有一直在想這枚扣子有什麽特殊的意義被母親跟榮譽證書放在一起珍藏著,而不是放在線笸籮裏。某一個瞬間,他仿佛被雷擊中,渾身下意識地一抖。

他掃一眼掛在屋北火墻上方的木頭相框,跑過去搜尋,在被玻璃夾著的眾多相片中看到想看的照片。

也是黑白的,是父親和碎料組六個工友的合照,背景是水泥廠三座一排的高大水泥庫。父親在中間,強健的體魄看起來具有一股領導者的威嚴。所有人都淳樸地笑著,臟兮兮的臉上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們都穿著軍大衣,統一系著褐色的塑料紐扣,其餘六人的衣服下擺都敞開著,唯獨他父親的下擺被一枚加置的金屬扣子系緊了——這枚扣子跟此時他手中的扣子一模一樣。

雙手開始顫抖。他甩甩頭,瞪大眼睛仔細辨別,在兩者的“八一”字樣上看到同樣的劃痕。

是同一枚扣子。

扣子顯然不是原配,是後加在大衣上的,只要不傻都能看出來它的作用是預防衣角在工作中被刮住。三十年前父親正是因為這枚紐扣脫落而慘死於地坑中,然而,這枚本可以不慎落在附近任何地方的扣子卻是被剪掉的,還偏偏留在母親手中……

廁所裏聽到的謠言再次鉆進常有耳朵,他的腦海中迅速湧出一個推測:母親剪掉扣子,害死了父親。老太太說的是真的?

有風順著窗縫吹進,發出尖銳的叫聲,地櫃上燭火閃動,光影在遺像上勾勒出一個憔悴的笑容。

常有揉搓臉頰,讓自己冷靜下來,旋即自嘲地一笑。

這怎麽可能呢?父母年輕時的感情有口皆碑,母親是慈祥善良的家庭婦女,怎麽想都跟害人這種事情不沾邊。而且,單靠一枚扣子進行謀害實在不是聰明的做法——父親隨時都有可能發現,可以自己多加一些小心,也可以補上一枚其它紐扣或者用別的辦法加固。

可是……這枚扣子為什麽會在這裏?它既然關系到父親的工作安全,為什麽會被剪掉?

古老的擺鐘敲響八點,打斷他的思路。他從思緒中走出來,揉揉太陽穴,準備填把柴火讓屋子裏暖和一些。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吳大叔的吆喝聲。

他出門朝東院看,見吳大叔披著大衣、叼著手卷的旱煙隔著墻頭喊他。大叔看見他,道:“常有啊,你啥時候有功夫過我屋來一趟,叔兒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常有知道,大叔準是聽見剛才他們兩口子吵架,想勸勸他。他道一聲“等一下大叔”,回屋挑揀幾樣宴席沒用完的熟食,提著走進吳大叔家的院子。

如果說母親死後還有誰能讓常有覺得是親人,那麽非吳大叔莫屬了。那張合照裏吳大叔就站在常父的身旁,七個人中他最瘦小,也最年輕,笑容裏帶著些許靦腆。據常有了解,吳大叔是最晚進入水泥廠工作的,沒有經驗,所以就由父親傳幫帶。入廠兩年開始改制,吳大叔主動找到廠長,說自己單身一人,業務也不太熟練,要求把崗位留給更能勝任的人。廠長把他樹立成典型進行嘉獎,他成為第一批離廠的職工。下崗後第二天,他買來一輛倒騎驢(雙輪在前一輪在後的腳踏三輪車),又成為第一批進城拉腳的人。那個時候這份工作收益很可觀,他不僅養活了自己,還存下一部分錢。後來市容整頓,取締倒騎驢,他開始到街邊修自行車。最近幾年幹不動了,趕上市裏普及社保,他用積蓄足額繳滿,開始享受待遇。

常母活著的時候總是以吳大叔為榜樣教育常有,讓他腳踏實地,讓他務實,如今再在大叔家的院子裏看見那輛廢舊的倒騎驢,常有心中別有一番滋味。

大叔在房門前等他。他遞上打包的飯菜,說:“這幾天辛苦你了大叔,我也沒啥能報答你的,家裏還有不少食材沒用上,我撿好的給你拿過來了。”

大叔沒有客套,默默接過,嘆了口氣,把他讓進屋子。

兩人坐在炕桌旁,大叔遞上一袋煙,又倒了一茶缸熱水,開口說道:“侄兒啊……叔說話你別不愛聽,那兩口子過日子沒有舌頭碰不著牙的,該過去得過去,你媽剛走,院兒裏又剩你自己了,她要是泉下有知得多心寒?你就算不想想你媽,也不能讓別人看你家的笑話不是麽?”

常有認真聽著,只管點頭,雖說他心中也有萬般委屈沒地方說,但他知道唯有順從才能不辜負吳大叔的良苦用心。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大叔繼續勸,常有繼續點頭。後來大叔終於說累了,嗔怪地說:“你小子就是有個好態度,其實心裏跟你爸一樣,不進鹽醬兒!叔兒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小兩口和睦點兒。家裏要是缺錢用別不好意思跟叔兒說。叔兒這老光棍子一個,沒有花錢的地方,存著也是存著。”

“謝謝叔兒。”常有心生感動,由衷地道謝。這時,他忽然想到也許吳大叔知道一些當年的細節,便說:“叔兒,跟我嘮點兒以前的事兒唄,關於我爸的事兒。”

“你爸?咋想起你爸來了?”大叔有些吃驚。

“叔兒,當年我爸是怎麽死的,您能詳細跟我說說嗎?”

“唉呀……”吳大叔對這個問題更感吃驚,不由得重嘆一聲。他揉揉眼睛,掐滅煙頭,表情陷入回憶。“幾十年了,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吧。俺們廠子那時候基本上都是三班倒,那天我記著我們那組是早班,上午八點到下午兩點。那前兒我沒家,天天在宿舍住。早晨我吃完飯就到門口等你爸。你爸是勞動模範,回回都來得早,那天也不知道咋地,等咱們幾個都聚齊了他才來。俺們剛開始接班,你爸就跟上一組的組長吵吵起來了,機器太響我只聽個大概意思,好像你爸在訓那組長,地坑裏漏料那麽多也不知道清理清理,那組長嬉皮笑臉地告訴你爸都給他留著呢。你爸一腳把他踹了個跟頭,他爬起來捂著屁股笑顛顛地跑了。”

見常有表情緊張,大叔緩和語氣解釋道:“你爸就那副脾氣,看不慣工友偷奸耍滑,不是打就是罵,但但凡他動手都能說出理來,而且從來對事不對人,過去就拉倒,所以大夥兒都敬重他,偶爾有人就像小老弟熊老大哥似的擱他那偷偷懶。那天你爸把組長踢跑,俺們還起哄來著呢,完了他就下坑了,沒多大一會兒,我感覺機器動靜不太對勁,趕緊往坑裏看,黑咕隆咚的都是灰,我就看見好像是他半拉身子在膠帶底下。我頭發都站起來了,一邊喊人一邊跑到操控臺關機器。等俺們下坑,你爸已經不行了。後尾兒醫務室的護士和救護車來把他送到醫院。但他半拉身子都碎了,內出血,還沒等搶救就咽氣了。”

常有聽完渾身冒冷汗,思索著說,“也就是說我爸出事故就是因為那枚扣子掉了。那扣子哪來的?又掉哪了,為啥我看那照片上只有我爸有那枚扣子,別人都沒有呢?”

這一連串問題問得吳大叔發蒙,仔細看常有半晌也沒明白。末了他咂舌道,“你這孩子今天咋有點怪呢……”而後回身從被閣的門框上摘下一張照片拿回來,“你是看著這張照片才想起來你爸的吧?我記著俺們組好像就照過這麽一張合影。”

照片保存得不是很好,有水漬,泛黃褪色,但常有看出得跟自家相框裏的是同一張。“就是這個,沒想到大叔您也留著呢。你看就我爸衣服上有那個扣子,這到底咋回事啊?”

吳大叔戴上老花鏡,端詳著照片,布滿老繭的手摩挲過每一張年輕淳樸的臉。“咱們這些個廠子裏頭,就屬水泥廠愛出事故,上頭每年給廠裏兩個死亡名額都不夠用。在水泥廠裏呢,還就屬俺們這個碎料組最愛出事。那碎料坑設計的有問題,太小,新式傳送機又大,在裏面轉身都費勁。他們說從建廠以來在碎料坑裏缺胳膊少腿的職工有四五個。到俺們這茬工人,機器設備都老化了,更危險,在裏面一眼照顧不到衣服就刮機器,拽壞好幾件軍大衣。你爸是俺們那夥人的頭兒,就跟廠裏反應換設備,但那前兒廠子也腐敗,沒人重視。直到有一回俺們組一個小夥兒下坑,衣服被絞住,拖著他就往機器裏卷,眼看著就要把腦袋絞了,幸好你爸反應快,跳進坑裏一鐵鍬砍了胳膊才救他一命。你爸是個急性子,人也仗義,直接拿著帶血的鐵鍬沖進廠長辦公室,逼著廠長換設備。廠長說換一套設備得不少錢,廠子效益不好,只能找人修修,讓俺們等著,等的時候讓俺們把軍大衣下邊兒用別針別住。這事兒罷了,但是整的俺們誰也不敢下地坑了,可工作還得幹吶,你爸自告奮勇由他一個人負責地坑清理。最開始他用別針別著,後來你媽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枚軍扣給他縫上了,這才有照片上這景兒。至於這扣子掉哪了誰也不知道,你爸那時候騎自行車上下班,我估摸是在道上哪地方刮掉了。”

“那天我爸下地坑之前知道扣子掉了嗎?”

“應該知道吧……那扣子扣著的時候蹬不了自行車,都得是下坑之前現系上,而且當時我看著他衣服下邊敞著,我就喊他。他應該是聽見了,但沒當回事,瞅一眼就下去了。”

常有突然打了個寒顫,心頭凝聚起一股無法驅散的陰雲。吳大叔以為他冷了,就把自己身上的大衣給他披上。他聞到一股淡淡的水泥灰味,意識到這應該就是當年廠子發的大衣,心底本能地產生一種抗拒。“我爸既然知道碎料坑裏容易出事,為啥下去之前為啥沒想點別的辦法固定一下呢?情況再急也不至於差這一會兒吧。”

“要不老話咋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呢……你爸是多少年的老員工,平時又老說自己命硬閻王爺都不敢得罪他,可能當時就沒當回事唄。唉……”

聽到這,常有的一部分信念被瓦解了,因為之前他想到的剪去紐扣不足以達到謀害目的的疑惑有了答案。

母親了解父親,既知道他的工作環境,也知道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二者加在一起就能置父親於死地,而且這樣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安全生產事故。如果這是謀害,就是一次偽裝成意外事故的最惡毒最高明的謀害。

他想象著印象中母親慈善的容貌,依然感覺這不可能,猶豫著問道:“叔兒,當年我爸媽的感情真的那麽好嗎?”

“那還有啥說的了!他們倆是咱們三個廠子的模範夫妻,甭管是老兩口子還是小兩口子,提起他們都得豎大拇哥兒。別的不說,就說當年警察審訊的時候,你媽在審訊室裏哭暈好幾回,連女警都跟著——”

“等一會兒!審訊?”

吳大叔一楞,片刻回過神來,“啊……忘跟你說了。警察當年調查你爸的案子了,還把你媽當成嫌疑人。”

“為啥?”常有的心情仿佛晴天霹靂。

“因為你爸臨死之前那莫名其妙的話唄。你爸到醫院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大夫說救不了,只能等死。俺們就擱旁邊哭,完了你爸突然睜開眼睛,使勁拽著我說‘有人害我……蔡……蔡……’。這話很多人都聽見了,就覺著常大哥的死有問題,要求警察調查。你媽不是姓蔡嘛,警察就把她當成了嫌疑人,尋找線索。但調查來調查去還是認定是安全生產事故。”

“具體咋調查的你知道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警察破案都保密。”

“你跟我爸那麽好,後來也沒問問我媽?”

“後來就沒人敢在你媽面前提這件事了,一提她就哭得上不來氣,誰瞅著都揪心。”說著,大叔褶皺叢生的眼角變得濕潤。他摘掉老花鏡,望向黑漆漆的院子。“你媽是覺著愧對你爸呀,當初她好心給你爸縫上那枚扣子,可要是沒有那枚扣子,你爸興許兜裏就揣了別針,要是揣別針,隨時隨地都能別上,也不會發生那種事。你媽肯定因為這件事自責了一輩子。”

“後來我爸的遺言怎麽解釋了?那句話怎麽聽都像是在指認兇手啊!”

“警察怎麽解釋的我不知道。但我最了解你爸,知道他為啥說了那麽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為啥?”

吳大叔重新卷好一袋煙,低著頭默默道:“你爸一輩子剛強,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會死在進出了無數次的地坑裏。他說有人害他是因為不相信自己會這麽輕易就死了。”

“後面兩個字呢?”常有語氣顫抖地問。

大叔擡頭,炯炯有神的雙眼落在常有臉上好一會兒。“那是因為你爸不想讓你媽覺得他就這麽不負責任地走了。孩子啊……你應該多跟你爸學學,堅強點兒,像個老爺們兒,把日子過起來,別天天跟家圈著,三十多歲了,該有點作為了。”

常有顧不上大叔的語重心長。因為他知道吳大叔對整件事情的推測都基於沒有看到這枚被剪掉的扣子的前提下,如果用這枚扣子加上父親的遺言,任何人都會產生同樣的聯想。

可是,真的是母親做的嗎?如果是,母親和父親看似平靜的家庭下到底隱藏著什麽深仇大恨?如果不是,扣子為什麽會出現在母親手中,父親的臨終遺言又作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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