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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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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風雲莫測, 滂沱大雨,夾雜寒意,山間草木, 任其摧殘,一道倩影跌跌撞撞踩著泥土, 狼狽地不斷往前挪動。

她的步子趔趄,稍有不慎, 恐栽倒在地, 於是咬緊牙關的,走一下,歇一下,抑或扶著粗糲的樹幹,艱難前行。

可江秋兒的手臂與膝蓋都因之前的摔傷, 疼得蝕骨, 步子也逐漸慢下來,伴隨著風雨無情, 纖瘦的身影,搖搖欲墜, 好似下一刻, 跌入塵間。

“疼。”江秋兒雙眼渙散,苦笑了一下。

也許, 以後看不到趙蠻子了,也不能告訴他,炊餅做得不好吃,可她不會嫌棄。還有崔時, 他現在一定急壞了吧。

還有秦老。想起刀子嘴豆腐心的秦老,江秋兒唇角扯了扯, 雙腳癱軟,不知疲倦,麻木地往前走。

忽然,江秋兒一個稍不註意,又從斜坡上滾落下去。粗糲的碎石磕到她的受傷的膝蓋與的後背,狂風惡浪般的疼痛,叫她幾乎當初當場暈厥過去。

待她醒來時,天色暗沈,大雨已經歇下。江秋兒支起身,發覺自己不知不覺滾到一處山洞門口,往內看去,入眼漆黑一片,唯恐其中有危險。

江秋兒不敢停留,踉踉蹌蹌起身,想要先抓緊離開此地。

四周人生地不熟,江秋兒又不知自己何去何從,全憑天意,往西而去。

天色暮合,江秋兒狼狽地彎著腰,緩緩地走動,眼見越走越安靜,心底的恐慌越發強烈。

她抿著唇,發絲與衣裳早已汙泥一片,身上時不時傳來疼痛,心底的不安愈發濃烈。

江秋兒別無它法,先尋了一處崖洞,將石頭擲進去,確認毫無動靜,方才小心翼翼躲進山洞。

在度過了一夜後,江秋兒醒來,全身發熱無力,勉勉強強走出崖口,睜眼又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猶如串珠,滿地蕭條殘葉,呼嘯的狂風,震耳欲聾。

江秋兒身形飄忽,手指蒼白無力扶著洞壁,唇角幹裂,目光眺望遠方,突然雙目流出淚水,徹底癱軟在地上。

風雨無情,逐漸雲霧遠岫,山鳥煽動翅膀,野兔蠢蠢欲動湧出捕獵,老虎舔爪子,虎視眈眈。

崖洞內,一女子,身弱蒲柳,頭枕山石,不知死活。落葉簌簌,灰撲撲的野狼徐徐靠近。

江秋兒做了一場美夢。

夢中金玉樓繁華熱鬧,花團錦簇,她們倚闌含羞,手中拈海棠花,金姑姑在游廊怒斥上錯花梨糕點的奴仆,西邊的海棠花下斜躺閱書的江秋兒。

暖風拂面,她愜意地半闔,手中的書眼睜睜要垂落,忽然有人走來。

“阿秋。”她睜開雙眼,入眼是眉眼刺目的傷疤。

多日未見的柳溪背著背簍,逆光而來,笑盈盈的面容,堅毅溫柔。

“柳溪姐。你怎麽在此?”江秋兒恍惚,用手背遮光,右手擱下《花間集》想要握住她的腕骨,一同依偎在藤椅上。

柳溪溫聲道:“我來是與你道別。”

“為何道別?”江秋兒茫然地望著她,腦海中記不清自己是何時認識她,卻冥冥之中知道她姓甚名誰,自己還與她親昵。

江秋兒不明所以,可內心升起了惶恐,想要抓住她的衣袖,手一伸,海棠落了滿地。

她抓空了,柳溪仿佛沒有看到這一幕,輕聲道:“阿秋,你抓不住我的。”

“為何?齊子川呢?”江秋兒心中冒出一個名字,急切地看向她。

柳溪聞言,眉眼彎彎,連同眉眼的刀疤少了許猙獰。

“他啊!他在等我回去找他。”柳溪眉眼溫和,對她頷首道,“我該走了,阿秋,再見!”

“不!”江秋兒慌張地想站起身,甫一動,身形僵住,只因她竟然無法動一下。

柳溪恍若未曾見到這一幕,溫柔一笑,好似盡在無言中,隨後身影漸漸消弭在她的面前。

江秋兒眼中一濕,迫切地雙腳並用,想要掙紮逃離藤椅,卻深受禁錮,連一句挽留的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一道黑影遮,落在她的跟前。江秋兒以為是的柳溪姐回來了,正要露出笑顏,卻見面前的人是胡大娘。

她一如既往用慈愛的目光望著江秋兒,隨之而來的便是許如意、臭驢……

誰也不知,她們為何而來。江秋兒亦不知,眼尾卻莫名其妙地紅了一片。

江秋兒想要說話,可話到嘴邊竟一句都說不出口,只能眼睜睜看她們跟自己道別。從胡大娘絮絮叨叨,“阿秋,你家裏的衣裳,若是縫補不好,記得我之間教你過你的。”

許如意笑著問她:“常小年,他聽不聽你的話,若是不聽話,你幫我教訓教訓他,還有,我要走了,讓他不要記住我。”

……

之前遇到的人,紛紛向她道別。

連同臭驢,會用頭驢蹭著她的掌心,一如之前親昵。但江秋兒感受掌心的觸感,清楚地明白。

它在向自己道別。

所有人都會從她身邊離去,那麽自己呢?

江秋兒眼睜睜望著她們消失在自己面前,環顧一周,賞花的姐妹、訓斥下人的金姑姑、姹紫嫣紅的海棠花……都在片刻間,驟然化為雲霧。

連同藤椅,頃刻消散。

唯有她兀自一人,屹立庭院,殘花飄飄然,墜入荷花缸,水面漾起,故人遠去,孑然一身。

無盡的荒涼,將她裹挾其中,全身戰栗,忍不住想要逃離,可腳一挪,周遭景色暗沈。

她陷入了潑墨的夜色,耳畔似乎有窸窸窣窣聲,像是有誰踩在蕪雜的草間,施施然。

江秋兒迷惘地想,到底發生何事?她們為何出現在自己面前,為何與自己道別?

況且,江秋兒記得有一人,為何遲遲沒來見她?那人是誰?

江秋兒頭痛欲裂,不知所措,絞盡腦汁只換來愈發頭痛,耳畔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阿秋。”

“小祖宗。”

“小乞丐。”

“阿秋。”

稱謂不斷變化,直到變成了“阿秋”二字。江秋兒勉強撐開眼皮,想要去喚那人的名字,“臭泥腿子,不準說我是乞丐。”

話音落下,是誰緊緊擁抱她,下顎抵在自己發髻,骨骼隱隱約約作響,“我找到你了,阿秋。”

江秋兒頭暈眼花,靠在他的肩膀,餘光瞥見烏黑的絲絳,西邊不知何時躺著一只灰色野狼,四周縈繞血腥,夾雜著芬芳的花香。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低聲輕語,“我剛做夢了,好多人向我告別,我還夢到臭驢和柳溪姐,可我沒夢到你,趙蠻子,你說,我怎麽會夢不到你。”

腰間的力道陡然收緊,男人低沈地道,“我來見你了。”

“對,你來見我了,所以你要跟我道別嗎?”江秋兒氣若懸絲,雙眼朦朧,唇瓣宛若幹裂像崩裂的紅荔枝,露出幹涸的褐肉。

“可我不想你來跟我道別。”江秋兒沈悶地道,忽然天旋地轉,腰間的力道攏緊,烏黑的絲絳垂落。

江秋兒沒有餘下的力氣,無力地躺在他脖頸,耳畔卻傳來男人焦躁低沈聲,“誰跟你道別,老子不會給你道別。”

“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江秋兒聽得忽然“撲哧”一笑,努力撐開眼皮,卻聽到他慌慌張張地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是傻子。”江秋兒話音很輕,輕得宛若鴻毛,隨後闔上了眼。

她真的好累,已經分不清眼前是夢還是真真切切,畢竟趙蠻子不是在戰場上嗎?

可她又盼望趙蠻子回到自己的身邊,然後見他一面,並且——江秋兒想起暈厥之前的想法,努力張了張唇。

也不知,他能否聽清楚,可江秋兒還是想要告訴全天下最傻的趙蠻子,告訴他。

“趙蠻子,你做的炊餅幹巴巴,一般般,可我吃完了。”

“因為我真的很喜歡。”江秋兒扔下這話,像是竭盡全力,再也不願意出聲了。

她太累了,從趙蠻子去了戰場,不僅每日都要擔心他會不會死,自己會不會連他的屍體都看不到,還要努力過好每一日。

江秋兒從溪水中撞見自己的面容不知何時浮現堅毅,變得陌生,心裏一驚,尤其是在軍營中包紮將士的傷口,無時無刻都能看到有人死在氈帳擡出去。

她麻木地期盼,趙蠻子不要在其中。

後來軍營出事,她們顛沛流離來到山洞,江秋兒口口聲聲說她與蕓蕓眾生都一樣,可事到如今,她卻想著,世道上少一個江秋兒,多一個江秋兒有何區別。

她累了。

江秋兒想要永不醒來,世上便少一個江秋兒在世道上受苦受難。

可偏偏,有人在耳邊央求,臉頰不知是雨水還是淚珠淌過,冰冰涼涼,觸到她的指尖。

“阿秋,不要睡,我接你回家好不好。”

“以後我不當將士了,我們去深山老林,我織田做飯,你只需陪我一生。”

趙蠻子的話,將她從昏迷拉起來,“不行……趙蠻子……你答應過我要讓我衣食無憂的,你要是不當官……”

江秋兒啞然,迷迷糊糊地又要陷入昏迷中,耳邊卻聽到他低沈的嗓音有顫音,“可你不陪我。”

她聽到趙蠻子話裏的悲傷,憐惜之情升起,輕聲地道。

“我陪你。”

“江秋兒會陪趙蠻子一輩子。”江秋兒用盡全身力氣,想要笑著對他說,奈何在話音落下的一剎那,已經累得再也撐不住。

在她陷入昏迷的一霎,手中忽然抓住了烏黑的絲絳,握在掌心時,方才醒悟,原來不是夢。

-

十二月,寒風侵肌,軍營上上下下傳來將士們操練的吶喊。

一處氈帳裏,有人掀起布簾,披甲束發,烏黑的絲絳,垂落寒風,迎面而來是雙目蒙紗的翩翩公子。

“今日阿秋的身子恢覆不錯。”崔時因冷,皺眉一下,旋即說起阿秋的事情。

誰也沒想到,當日出事,趙蠻子會孤身一人來尋她們,甚至還將奄奄一息的阿秋救回軍營。

可惜阿秋那日病重的厲害,養了數日,方才醒來,人也清瘦了不少。趙蠻子唯恐她身子未養好,便不準她下床,平日雇了席娘來照顧她。

崔時也會時不時看她。

趙蠻子從未拘束崔時去照看江秋兒,因為他知道崔時是少有的正人君子。

崔時也宛如他說的那般有君子氣度,對阿秋並無僭越舉止。

今日他從阿秋氈帳出來後,偶遇趙蠻子,也並未藏私心,將她好轉的消息告知了崔時。

趙蠻子本愁眉苦臉,當即緩了緩神色,向他拱手抱拳,“多謝。”轉身便迫不及待去看阿秋。

崔時聽到他離去的動靜,摩挲著拐杖,沒走幾步,常小年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跑到他的跟前,為他指路。

“師父,今日天寒,你還要去授課嗎?”收養他的曹娘去世,崔時便以收徒弟的名義,收養了常小年。

常小年自此對崔時的稱謂變成了“師父。”可他更喜歡喊“小爹”可惜軍營中,那個長得兇神惡煞的家夥,每次一聽“小爹”都會睥睨自己,一言不發,氣勢駭人。

久而久之,常小年便換了稱謂。

如今他與軍營裏的夥伴結伴去不遠處的山腳捕獵,可天氣寒冷,收獲頗少,回來見到崔時,不免跟上來,主動幫他認路。

崔時聽到他關切的問話,輕笑地撫摸他的額頭,常小年看到這一幕,也主動將頭給他摸,“這麽冷的天,想必大家都在氈帳裏烤火,師父要不今日不去算了。”

他笑而不語,輕輕地用拐杖在地面劃出幾道字,“不行。”

常小年知道他的脾氣,勸不動,只好悶悶地道:“聽說師父在軍營不受她們一分一毫,有些人還仗著師父看不見,私底下都不知道怎麽編排你,你為何還要去教他們。”

來上課的人,大多參差不齊,要麽是自願,要麽是榮建中號召底下的將士來認識幾個字,可大都性子不一,不安聽課。

常小年好幾次聽到有個將士私底下給崔時取外號“瞎子。”還嘲笑地道:“瞎子教書,真是可笑。”每會聽到,他都會像個野蠻的鬥牛沖上去,為崔時報仇。

也許是他們自愧不如,這幾日常小年都沒有聽到他們私底下議論崔時,可是常小年還記仇,不想崔時白教他們,還落得一身不好。

崔時明白他心中的怨念,失笑地用拐杖在地上劃了字,“他們前幾日被趙蠻子拘來向我認罪了。”

常小年聳著肩,看到他比劃的字,聞言皺眉,仰起頭不解道,“可書中說觀其容而知其心矣。”

“那你可看過《將苑·卷一·知人性》當中的一句,美惡既殊,情貌不一,有溫良而為詐者,有外恭而內欺者,有外勇而內怯者,有盡力而不忠者。”

常小年看著地上的一字一句,細細端詳其心中,認真道:“弟子銘記於心。”

崔時聽他言辭嚴肅,儼然聽進心中,擔心地在地上劃道,“你年紀尚小,正是頑劣,無須看懂。”

“那師父是幾時讀懂這道理。”常小年反問他。

“六歲。”崔時一楞,頭次從學生身上聽到此問。

“我如今已經七歲,那我一定要讀懂,也要成為師父這般學識淵博之人。”常小年聞言,堅定了許下諾言,認真凝視雙目蒙紗的崔時,許下一生的志氣。

“學生授天下之人業,成世人之師。”

崔時莞爾一笑,在寒風中,親眼見證了一孩童在自己面前許下豪情壯志,溫聲輕笑地一句,“好。”在風中緩緩消弭天地間。

寒風料峭,雲霧霧霭,落葉輟行到褐色氈帳,正巧落在匆匆忙忙趕來的趙蠻子肩上。

趙蠻子尚未察覺肩上有落葉,急急忙忙走近氈帳內,卻見到躺在床榻上的江秋兒披著青色外衫,坐在案幾,提著瓷壺,垂落脖頸,倒茶在杯中。

“你身體尚未好全,怎麽起床了?”趙蠻子搶先一步,奪走她手裏的茶杯,握著她的腕骨,送她回到床上。

江秋兒臉上病氣未退,臉頰瘦削無血色,面對他的舉止,無力阻攔,只能任由他送自己到床上,親眼見他替自己撚了撚被褥。

“夠了,我不過病了一遭,你便生怕我死……”此話尚未說完,趙蠻子捂住她的唇,眉眼皺起,兇巴巴地道:“不準說那個字。”

江秋兒眨了眨眼,瓷白的脖頸彎下,露出細膩的瓷白,秋水剪瞳染著絲絲病氣,一副孱弱的病美人姿態。

可她一張唇,中氣十足,全然不像是病重之人。

“你真是大驚小怪,我都不擔心你……”江秋兒忽然頓住,眸光對上他深邃的面容,別過臉龐,少了幾分理直氣壯。

自從她醒來後,發覺原來那日不是夢境,暗自竊喜中,趙蠻子卻好似被那日她嚇到,除去練兵,寸步不離。

江秋兒知曉那日他被嚇住,卻沒承想他會變得小心行事,甚至在她醒來後便想辭官攜她遠赴深山老林,永不出世。

倘若不是榮將軍來看她一眼,恰好聽到此話,面色鐵青,拉著他去練功臺,又央求她勸趙蠻子,方才令他打消此念頭。

可趙蠻子卻始終擔心江秋兒再出事端,之後也不願帶兵出征,索性天氣寒冷,也不需要出兵。

江秋兒因此也能常常見到趙蠻子。可此人卻始終擔心她的安危,將她當成易碎的玉器。

她見其心煩,眼下又見他擔心自己,也不好計較,便沈悶地道:“你今日不練兵嗎?”

“有其他人看著,練兵也不用我操心。聽崔時說你身子好了些,我過來看望。”趙蠻子掌心有繭子,擔心磨礪她不舒服,收回間,摩挲指腹。

聽到他聊起崔時,江秋兒小聲道:“他今日來看我,也不忘去授課。”無論風霜,堅持己見。

她說罷,卻感受四周靜謐,奇怪地仰起頭,對上他烏黑的眼眸,黑沈沈,“你擔心他?”

“他是我朋友,我當然擔心他,趙蠻子你不會吃醋吧?”江秋兒捂著唇,狡黠的笑容,尤為生動。

趙蠻子心中僅有的不快,隨之消弭。

“他也是我的朋友,老子才不會吃醋。”趙蠻子嚴肅地收起笑容,認真地凝視她,“你以後遇到危險,千萬不要亂跑,我會找到你的。”

江秋兒一聽他又不放心提之前發生的事,唯恐他嘮叨,連忙不疊地頷首,“知道了。”

“你太敷衍了。”趙蠻子微微瞇起眼,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

江秋兒裝不下去,肩膀聳下去,白了他一眼,“是你太啰唆。”

“況且,有你在,我不會出事。”江秋兒看他唇角抿著,儼然心情不虞,身子忽然前傾,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一眼窺見他羞紅了耳根,面上還裝正經地道,“你什麽時候學會哄人的招數。”

“我可沒學,況且你會讓我受傷嗎?”江秋兒俯身,近在咫尺的距離,繾綣的暧昧,湧入了他的面皮,愈發羞紅。

江秋兒覺得好玩,不由將面龐湊近,近得能聽到彼此的氣息,也近得能看到趙蠻子凸起的眉弓。深邃、淩厲。只需要輕輕一皺,便兇神惡煞。

她正細細端詳,溫熱的指腹想要觸碰一下,此時此刻,江秋兒像貪玩的頑童,指尖摩挲,從上揚的劍眉,一路來到……微紅的眼尾。

江秋兒手一頓,全然沒發現自己僭越,亦沒察覺自己發絲纏繞他的發間。而他系在那發絲間的烏黑絲絳,已經垂落她的手背。

四周寂若無人,江秋兒的思緒紊亂,手指忘記挪開,以至於當他反手扼住她的皓腕,危險地靠近時,絲毫沒有察覺。

直到。

趙蠻子忽然笑了一下,打破了氈帳內的靜謐。

江秋兒回過神,正想收回手,趙蠻子卻俯身,湊到她的面前,輕吻了香嬌玉嫩的唇瓣。

“你!”江秋兒正想怒斥他,可手臂推搡了幾下,撼動不了幾分力道,而唇齒的廝磨愈發危險,從小心翼翼地試探舔舐,到不容置喙侵入其間。

江秋兒被親的眩暈,雙臂無力抱在他的肩上,十指不知何時被他雙手合攏,宛若十指相連,密不可分。

她的鬢角也逐漸有汗珠冒出,正可謂柔膚凝脂暖欲滴,海棠花,梨花醉。冥冥之中,江秋兒聽到他一聲又一聲地呼喚自己的名字。

“阿秋。”

“阿秋。”

一聲又一聲,好似要永遠記在心中。

氈帳外,寒風刺骨。氈帳內,三月春水。

-

臘月寒冬,軍營裏的將士早出晚歸,去山中打獵,為新年囤食過冬。

由於冰天雪地,江秋兒責令崔時他不準出門授課,改成氈帳授課,又派常小年看管他。

畢竟崔時之前由於看不清路,摔倒在冰窟,若不是趙蠻子無意路過,想必這條命就交代其中。

崔時明白那日摔入冰窟,嚇壞了阿秋,也就聽從她的話,整日待在氈帳,若是有人來學,他便會耐心教課業。

江秋兒好幾次冒著風寒過來看他,看他並未出氈帳,便也放心。

這幾日,天氣愈發寒冷,江秋兒躲在氈帳裏,縫補著趙蠻子他們前幾日打獵的黑熊皮。

黑熊皮毛茸茸,用來縫補制成大氅,可謂暖和。可惜黑熊難得一見,他們打獵過來,也才幾只,江秋兒得到了一張,忙不疊縫補,卻也勉勉強強做出了兩件。

之後,她又縫補了一些給常小年過冬的衣裳。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

江秋兒看他早出晚歸,一身霜雪,面容嚴峻,心裏也不好受,尤其是他半夜回來,一身的血,嚇壞了她。

哪怕趙蠻子再三保證,這是獵物的血。

江秋兒都不敢信他,甚至憂心忡忡地問他,“你們每日都能帶獵物回來,山中的野獸這麽好抓嗎?”

山中的野獸因寒,都會眠在山洞。他們抓起來也是費了一番功夫,可面對江秋兒的質問,趙蠻子自是不會說實話,含糊地道:“它們都是野獸,布置陷阱,輕而易舉。”

江秋兒自是不信他的鬼話,卻又拿他無可奈何,畢竟再過半旬,便要元旦,需要囤糧過冬,他們也需要過冬的衣裳,度過寒冬。

但每日提心吊膽等他回來,始終不放心,於是從軍營裏的一位婆婆那裏學了做護膝,然後塞了之前他們打獵回來剩餘的狐貍毛,倒也暖和。

軍營裏其他婦人瞧見,也有模有樣地學起來。

打獵回來的將士們,回到了自家的氈帳裏,迎面就是自家婆娘笑盈盈遞給他們毛茸茸的護膝,一時之間,他們竟感動得淚流滿面,紛紛誇讚她們蕙質蘭心。

如今趙蠻子的職位已經是校尉,年紀輕輕,惹眼得很,不過由於他之前不要命地率兵出征,實力強悍,又救過榮將軍的性命,軍營中的人對他個個都是欽佩不已,甚至有將士還會親自一大早邀約他去比劃身手。

江秋兒看他忙碌,並未多在意,連續幾日,軍營下了大雪,猶如鵝毛覆地。

軍營裏的人寸步難行,江秋兒幹脆拘趙蠻子不準出門,好生在氈帳待著。

誰知趙蠻子在氈帳裏也不安分,看她縫補衣裳,竟奪過針線,幫她縫補。

“倘若你的將士看到堂堂的趙校尉縫補衣裳,也不知私底下說你什麽。”江秋兒支著手,托腮望他,任由他拿著自己的針線縫補。

有人幫她,何不樂為。但該打趣的,江秋兒還是會打趣一番。

趙蠻子斜瞥她一眼,見其面容粉肌,心想這段時日,終於有了幾分血色,隨後低沈的嗓音,透著懶散可憐,“看到就看到,哪個爺們不會縫補衣裳。”

“我可不信軍中人人都會。”江秋兒笑著道,眉眼彎彎。

氈帳內溫情一片。

忽然有人在外低聲喊了一句,“趙校尉。”

江秋兒好奇地探頭,想要起身,趙蠻子卻先行一步,“你坐著別動,外頭冷。來找我的應該是我的部下。”說罷,閃身去了氈帳外。

她並未好奇誰傍晚尋趙蠻子有何要事,順手將趙蠻子未補完的衣裳,一針一線補了起來。

少頃,趙蠻子掀起布簾,高挑的剪影,影影綽綽落在氈帳。

江秋兒疑心他回來怎麽不說話,仰起頭,看他面容嚴肅,眉眼緊皺。她心中一驚,還以為出大事,擱下針線,站起身,卻聽他道,“阿秋,你能給我一件過冬的衣裳嗎?我要送人。”

“好。”江秋兒看他面容嚴峻,顧不上其他,去箱籠裏翻騰過冬的衣裳,“是送男人還是送女人?”

“女人。”趙蠻子抿著唇,見江秋兒目光回望,沈聲道,“我手底下的將士,他有個妻子,怕是活不過今年隆冬。”

江秋兒哪怕是見多了生離死別,每次一聽,心中還是忍不住一窒,隨後從箱籠裏翻出一件厚實的羊毛長氅遞給他。

“多謝。”趙蠻子接過長氅,便匆匆忙忙掀起布簾,寒風簌簌漏來,他大步走了出去。

江秋兒重新攏起衣裳,在燈下縫補,盈盈粉臉,愈發光彩奪目。

少頃,有人掀起布簾,冷風灌入,顫顫巍巍地咳嗽,“小娘。”

“小年,你怎麽來了”?隆冬傍晚,天寒地冷,他一個孩子怎麽來尋她。

江秋兒還以為他有事,急忙上前,卻見他手提著提盒,這葵花樣式,不是席娘的嗎?

“席娘嬸嬸病倒了,我正好路過,就幫席娘嬸嬸將她之前做好的炊餅送過來。”常小年打顫,將提盒拎到桌上。

江秋兒趕忙為他端來熱茶,讓他暖暖身子,而後從箱籠裏拿出縫補好的衣裳,給他上下比劃,嘴裏念叨著:“你身形漸長,萬幸這衣裳我裁剪正好。”說罷,用布帛將衣裳包好,又從東邊墻角的瓦罐裏,翻出腌好的幹糧,一並遞給他。

“怎麽不接?你不喜歡?”江秋兒以為自己裁剪的衣裳不合他心意,暗自思忖,明日去尋其他大娘,看能不能幫他做一身。

可她話音落下,常小年忽然抱住她的小腿,沈悶地道:“我以後一定會照顧好系好小娘,不負小娘的恩情。”

“你家小娘有我照顧就可以了。”歸來的趙蠻子肩頭都是雪霜,乍然聽到常小年推心置腹的話,眉頭舒展,大步走來。

常小年看到他回來,嚇得躲在江秋兒身後,轉眼又想起自己要保護小娘,不能當個懦夫,於是鼓足勇氣,站在江秋兒的面前。

趙蠻子唇角上揚,拎起他上下打量道:“小鬼頭,你什麽時候轉了性子。”

江秋兒瞪了他一眼,“你別亂說話,天色不早了,你送他回去。”

得,剛回來,就要送人。趙蠻子臉色黑沈沈,餘光瞥見常小年繃緊臉色,一副“我不怕你”的模樣,不禁咂摸一笑,“老子聽你小娘的。”說罷,拎著他走出氈帳。

待他回來後,氈帳裏留了一盞燈,江秋兒已經歇下。

趙蠻子知道江秋兒愛幹凈,餘光落在木盆,用手試試,還是熱的,想必是她提前燒好的水。

他心裏一暖,拾掇幹凈,爬上床。兩人雖一直對外宣稱是夫妻,也一直同床共枕,可兩人除卻親吻,卻一直都未曾有夫妻之實,故此同床也是分被褥。

趙蠻子習以為常翻身上床,說起近日發生的種種,聊起榮將軍的身體抱恙,又聊起近日的戰局,隨後見江秋兒一動不動,忽然伸出手,隔著被褥,摟住她的腰肢,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誰知江秋兒嫌煩,推搡了幾下。

趙蠻子卻一直在笑。

江秋兒惱怒,翻身瞪他,可一瞪,瞪著瞪著,難言的情愫席卷氈帳。兩人像個孩童般單純地相擁。也不知是誰先親誰。

她們唇齒相依,青絲糾纏,十指並攏。

待到兩人分開,氣喘籲籲,江秋兒羞惱地用被褥遮住緋紅的臉頰,悶悶的聲音從被褥傳來,“席娘生病了,明日我要去看她。”

“好。”趙蠻子心情大好。

“還有你不準當著常小年的面,老子老子的,一點教養都無。”江秋兒發現他動不動老子,聽得粗魯。

趙蠻子聞言,冷眉豎眼,“我要教養作甚?你不會把我跟崔時做比較吧?”

江秋兒懶得跟他辯解,悶頭便睡。

隔日,江秋兒醒來,趙蠻子早早不見蹤影。她先是梳洗打扮,去了一趟席娘那邊,見她病情有所好轉,心情也好了些。

隨後去了崔時的氈帳,見他在刻字,常小年在一旁溫習功課,江秋兒叮嚀他們,天寒地冷,切勿隨意出門走動,順便告知半旬過後就要過元旦,邀約一起。

崔時聽聞,緘默片刻。

江秋兒看出他心不在焉,不蹙眉道:“你不願意嗎?”

“我只是猶記去年,在西陵的日子。”崔時言盡於此,並未說完,垂眸繼續刻字,心緒卻亂糟糟。

他也不知祖父在哪?聽趙蠻子說祖父與秦老生死不明,時至今日都沒有任何蹤影。

崔時憂心忡忡,明知祖父算不上好人,可好歹也是他的祖父,還有秦老,雖相處甚疏,可也忍不住一並擔心。

江秋兒明白他所想,卻無法寬慰,畢竟他祖父的消息,杳無音訊,還有秦老,也不是知道那個小老頭怎麽樣了?他只是個小老頭,可吃不了一點苦。

她壓下了心中的擔心,朝常小年使眼力,讓他多多照看崔時。

常小年收到暗示,頷首表示,“我知道了,小娘。”

之後的幾日裏,軍營也逐漸忙碌起來,趙蠻子也不知接了什麽任務,領著將士們,連續三日不歸家。

江秋兒暗自怒罵,他若是趕不回來過元旦,休想自己會原諒他。

任憑江秋兒怎麽想,趙蠻子依舊遲遲不歸,眼看新年的前一晚,仍不見蹤影,她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遂到了元旦那晚,軍營響起鼓聲,氈帳外都掛上了桃符,江秋兒從席娘那得到幾壺釀造好的椒柏酒,倒在了瓷碗,分給了崔時,還有自己一碗,看常小年眼巴巴想喝,也悄悄給他倒了半碗。

他們坐在四方桌上,菜肴有葷有素,幾盞燭火,搖曳氈帳。

崔時換了青衣,風度翩翩,可惜雙目蒙紗,至於常小年,面色有了幾分血色,身形抽高,已經到了江秋兒的腰肢位置。

江秋兒環顧一周,視線落在空缺的桌椅上,勉強擠出笑容,添置了一副碗筷,放在本該屬於趙蠻子的位置上。

常小年不敢出聲,他明白今日趙蠻子沒有回來,小娘很傷心,可他又不敢安慰小娘,怕小娘更傷心。

崔時穩穩當當坐在江秋兒的右側,能感受氣氛凝重,輕聲地道,“阿秋。”

江秋兒回神看向他,風光霽月的崔時,明知看不到,卻還是側身,隔著白紗,仿佛能看到她,溫聲地道:“我敬你一杯酒。”

“嗯。”江秋兒壓下了心緒,小呷幾口椒柏酒,辛辣刺鼻的酒味,當即熏上臉頰。

今夜,長夜漫漫。

深山老林,白雪皚皚。

“將軍!”一道驚呼,震動了梅花樹梢的積雪,簌簌落下,墜入了來人的肩頭。

不要大驚小怪。榮建中氣喘籲籲躺在山坡的雪地,披甲全都是幹涸的血跡,堅毅的眉眼流露幾分死寂。

那人步履匆匆趕到他的身前,潸然淚下,當即下跪,“將軍。”

“你跪什麽跪,趙蠻子他人呢?”

“趙校尉……他在善後。”李小伍抽泣著鼻子還未說完,緊隨其後的將士們全都跟過來,看到榮建中傷勢慘重,頓時氣氛凝固,所有人跟著下跪。

趙蠻子也隨後而來,兀自從黑馬一躍而下。

大雪漸灑他們的披甲上,無一人出聲。

榮建中看到心心念念的徒弟歸來,臉上流露慶幸的神色,可下一刻,趙蠻子朝他下跪拱手,“求將軍下令,讓卑職去找西陵將士算賬。”

“你敢!他們多少人馬,我們多少人馬!”榮建中勃然大怒,強忍的血腥,一下子吐了出來,

“將軍!”

“將軍!”

所有人震驚齊呼,趙蠻子臉色難看,闖到榮建中的面前,淩厲的眉眼,猶如殺人般,可雙手撐住他的肩膀時,似乎是承受不住地發抖。

“將軍!”

榮建中反握他的手,唇角染著血跡,鬢角發白的男人,朝著雙目微紅的趙蠻子瞥了一眼,又看向一直跟隨自己多年的將士們。

他忽然神情放松,唇角上揚,目光坦蕩,“今日是元旦,本該是你們闔家團圓,熱熱鬧鬧的好日子。倘若不是我的命令,你們也不用跟我一把老骨頭在這個節骨眼上戰場。”

“將軍!”有人眼中堆了淚水,不敢聽下去。

榮建中笑了笑,目光有釋然,又有堅毅的光,“今日之戰,是本將軍輕敵,連累了眾多將士,死的死,傷的傷。如今本將軍也大限將至。”

他出征多年,孑然一身,從不擔心身後事,此刻榮建中慶幸無妻女兒子相伴,不然,走的時候,得多舍不得她們。

“將軍!”

“將軍!”

“將軍!”

……

所有將士不敢聽下去,連同趙蠻子,他雙手緊緊握著的榮建中,唇角倔強地抿著。

榮建中扯了扯唇角,鬢角染著雪花,無力地靠在山坡上,輕聲道:“不必為我傷心,我征戰沙場數年,今日也終於能去黃泉見見兄弟,也是我的榮幸。”

“將軍!”

……

雪花落在他們的頭頂,肩膀,直至落在他們凍僵的雙手上。

榮建中辛酸地擠出笑容,看向了雙目通紅的趙蠻子,忽然問他,“你後不後悔。”後悔從西陵跟他一路來到此處。

趙蠻子深深地凝望他,緩緩地搖頭,“我從未後悔。”

榮建中淡笑,用盡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用勁看了一眼自己的將士,輕輕地道,“我對不住你們,沒能讓你們衣錦還鄉,沒能讓你們一個個活下來。”

“以後你們的路,要自己走了,本將軍要去黃泉給兄弟們贖罪了。”

……

雪花簌簌落下,無窮無盡,覆住塵世間的血跡,卻遮不住刺骨的寒冷。

信春三年,北郡榮將軍陣亡。第二年,麾下一勇猛將士,在臘月寒冬,率領殘存的三千將士,攻打西陵,為榮將軍報仇。

此戰,一舉成名。

同年,北郡的英王因病而亡,其子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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