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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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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上)

那……

明明是重要之物……

我卻……

……

空白填滿了所有。

我真的還是「源稚紫」嗎?

在知道了那麽多之後,我真的還能算是以前的「源稚紫」嗎?

……如此詢問著,我知道無法得到答案,卻還是如此詢問。

……一直都在做這樣毫無意義的無用功。

盡管有些恍惚,但我還是跌跌撞撞地繞開了擋在我面前的綠光,一頭栽進了血海中。

……

到頭來……

墜入血海,我無法說出話來,只覺得渾身變得輕松無比,也只覺得大夢一場,空空如也。

沈寂黑暗,但我感到有什麽從周圍過來,驅散了一點冰冷,一點黑暗。那樣的光芒並不強烈,微弱渺小,卻相當持久。

就那樣看著,那微弱的光芒逐漸拉長,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

我看不清那人的樣子,只有那飄動的頭發,在微弱的光影之下,露出我熟悉的青琉璃色。

沒有聲音,耳邊,四周,寂靜的一片。

於是,那個人影伸出了手——

“——”

那是「源稚紫」珍視之物之一。

原本放在收納袋裏的珍貴寶物。

第一次從珍視著的人手中收到的最後一份禮物。

那看不清的白色人影,遞過來了一串紫陽花木雕。

收下嗎?

我想要猶豫,但我更註意到了,周圍的黑色,在慢慢吞噬著那個白色身影。恐怕再過一會,就會和我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不過,恐怕我會存在得更久一點。

“為何……不接?”

這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仿佛來自自身,又仿佛來自周圍。

“那不是你/「源稚紫」/「自我」最珍視之物嗎?”

……誰?

說話的是……

不……

根本不存在還有誰。

是我在詢問自己。

“說起來,阿紫有想做的事情嗎?”

“——”

“你難道沒有想做的事嗎?我並不是你的全部。”

“——”

……

“我又為什麽存在呢?不僅沒有擺脫半妖,還變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連名字也被你們奪去。”

……什麽半妖。明明一開始就是人類。

“拿去。”

聲音冷淡又嫌棄,帶著一點施舍的意味。

……什麽啊。

明明只是個人類……

明明只是個被神明,被命運擺布的人類,最後的反抗還很容易地就被鎮壓了……

區區這樣的人類,居然用那麽高高在上的語氣說著話。

……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自己才會伸手去接吧?

在伸出手時,自己下墜的身體就被靜止了。在那微弱的光芒中,我終於看清楚了那模糊的人影。

“用了點小手段。”他似乎想要解釋,但很快遏止了這個話題,“但不要期待我能幫不上忙。”

“……”

“我沒有好心到這種地步,只不過是不甘心——就這樣突然醒來,又突然消失。”他皺了下眉,“餵,你能不哭嗎?”

“……抱歉。”

“……就當是我沒能親手殺了你的遺憾——你作為「源稚紫」並不合格。半妖,妖怪,人類,又或者是什麽神明,你哪個都沒做好。到了現在也不懂愛,也只會索取。”他偏著頭說,“在我看來,你完全沒有成長。”

“……”

“可是,直到現在,也依舊是你在主導所有,所謂的神明沒有來阻止你。哼,要我說,大概是力量沒恢覆什麽之類的。”他一臉無所謂,“可如果是那個家夥,大概會說出‘這說不定是你給你自己的成長時間/自由’。雖然實際情況,只是那位神使希望你這個意外能幫上「她」。”

“但為什麽……”

“都說了不甘心。你要是還有想要繼續下去的想法,倒是有能拜托你的事。”

“……”

“替我好好守著源氏——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報覆到這。就算你沒能做到,我也不能怎麽樣了。”

他終於看向了我,但很快將手中的紫陽花木雕遞了過來。

我看著阿夜曾經送我的紫陽花木雕,顫抖了一下手。他伸手過來,拉住我的手,將木雕放在了我的手中。

來不及詫異,木雕中散發出了綠色光芒。

“——那麽,這是我對神明的反抗了。”他很是得意,“我下了不少功夫才學會木雕,發現那位神使的本體也是偶然。畢竟,所謂的神格,居然是那麽普通的半個珠子。”

“……?”

“怎麽?他本就是神的神格吧?讓他回歸到身體裏,至少也能起到點作用吧?”他看了我一眼,“本來這種事不應該這麽早就出現,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就像神的計劃一樣,出現了我和你這樣的意外。既然神非要讓那個計劃繼續,那我也不可能讓其那麽順利。”

突如其來的灼熱從胸口蔓延著,以至於讓我無法註意到他。隨著灼熱而來的,是越來越強烈的綠光。我不敢眨眼,但那微弱的白光還是被綠光吞噬。

“所以,「源稚紫」不能死,不能消失。”

-

“這千年的輪回,每次我將她的靈魂送去一點,這個光球就黯淡一點。那名為夕夏的存在,也就黯淡了幾分。大概是幾百年前,那邊那位神使找到了我,說希望我能對接下來的事情不插手。”

閻魔將綠色光球握在手中,卻看向了遠處。

“我一開始不明白他要幹什麽,直到「源稚紫」這個意外出現,直到神使隨著這個意外變成了兩個——汝應該也明白了吧?”

他不是沒想到。

只不過……

“我有什麽明不明白?另一個神使不早就死了?現在,「她」的神使只有我。所以,還請將您手中的東西還來。”浮世從玉座之下走過來,和他並肩站著,“不過現在來看,這個「意外」並不應該出現。畢竟,這反而阻礙了「她」的計劃。”

閻魔微微瞇了眸子看浮世,那張臉她在熟悉不過了,但這和幾百年前找她商量的神使完全不一樣。

不一樣啊……

那位神使眼眸中,滿是愛意,滿是不忍。閻魔看得出,即便她那時不是夜摩天,那雙明目也看得出神使那一塵不染,純粹的愛意。

眼前這位自稱是神使的浮世,並非沒有愛意,反而更加熾烈,更為灼熱,灼熱到幾近將其燃燒。

閻魔尚未拒絕,黑發的青年便擋住了浮世。

“你想阻止我?”

“……除非你答應我,「源稚紫」還能回來。”

“我憑什麽要答應你?”浮世笑了笑,有些嘲諷,“你對「她」而言是什麽?你什麽都不是啊。你只是對那個意外重要,但那個意外馬上就要拉著「她」一起消失了。”

青年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你說什麽?”

浮世並不想解釋什麽,只擡起右手一握,手掌中便出現了一個綠光球。他小心地將光球護住,正準備將其投入玉座前桌上的少女身體中,卻被一只手擋住了。

“你要阻止我?”浮世看向了青年。

青年的沈默讓浮世頓時了然,浮世將護住綠光球的手收回來:“好啊。”

“現在是什麽情況?”青年問。

“就在剛剛,源稚夕的惡之面從這具身體中完全消失了,和我的契約完全切斷。”

“怎麽會這樣?”

閻魔聽到此處,轉身坐回了玉座。在她的雙目中,少女的身體上正有什麽正處在快要消失,卻還未消失的狀態。

“神使,源稚夕是怎麽消失的?”閻魔開口問。

“你和我說的那個故事,不就是源稚夕讓你告訴我的嗎?”青年也緊接著說。

浮世微微皺了眉,紅色眸子裏湧出了覆雜的情緒。

……

“你心有不甘。”蘇醒然後掌控了身體後,在內心中,浮世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人類的惡之面——雖然早已殘破不堪。

“任誰的身體從一開始被占用了,都會不甘心吧?”少年語氣諷刺。

在「源稚夕」的內心被某種綠意鋪滿。

浮世難得因此挑了下眉:“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同樣有著對立面,同樣有份純粹的愛。”

“愛?對誰?她麽?”這一次少年的語氣輕蔑無比,“我要對一個扼殺了我本該有的命運的神懷有愛?”

“這事是另一個我決定的。雖然不知道「她」想做什麽,但另一個我想幫上忙。那麽,該怎麽幫呢?「她」本就很完美了,但另一個我不這麽認為。另一個我看到了被她隱藏壓抑起來的「自我」。”

“所以,那什麽所謂的輪回,輪回到源稚紫,就把「自我」放進來了?”名為源稚夕的少年冷笑。

“不。那時的我也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嘗試性地將她的「自我」找回,然後放在了夕夏的身上。不過,這份「自我」並沒有馬上顯現。那時的「我」便決定,以一個「意外」來引出所有。當然了,這種想法,還是另一個我更認同。雖說我們寄宿在你身上,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你們做這種事前,沒有想過先處理掉原有的人類靈魂嗎?”

“那時誰能想到?更何況,有另一個我在,處理人類靈魂這種事,肯定也做不了。”浮世語氣淡淡,“我勸你還是和我合作。”

少年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眼神包含太多,猜忌,懷疑,考量,伺機而動的狡猾……

浮世沒有為之所動。

如果說名為阿夜的存在,對人類的所有懷有善意,那麽浮世對人類,只剩冷酷。從一開始,浮世就沒有把和這個少年的契約放在心上。

不,他幾乎沒辦法認同人類。

浮世只是需要在其身體中慢慢恢覆力量,等待合適的機會,替代那個少年。

“畢竟,等待你的只有一瞬間的消散罷了。”

少年將情緒收斂:“怎麽合作?”

“如果你消散了,這具身體就歸我了。”

“……”

“但在你還存在的期間,你可以用這具身體。我偶爾也有一點事會讓你去做。”

“哼,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當然——待在這裏,等死就好。”

少年沒有選擇等待。

那不知是恨意還是絕望之物,塞滿了他的胸膛。

如何才好?

如何以人類之軀,比肩神明?

如何才能……

少年沒有立即答應浮世的要求,他靜坐著,不動聲色地避開浮世那若有若無的目光。

然而,那不經意間的一瞥,讓他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在「源稚夕」的內心中,那不知何時多出來的綠色,溢滿四周,令他作嘔。

將氣勢完全收斂,少年顯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悲痛。

“……我知道了。”少年頓了一下,“我答應你。只是,我必須和你結成契約。”

“契約。”浮世唇角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你以什麽身份來和我締結這份契約呢?”

“陰陽師,源氏的陰陽師。”

陰陽師……

仿若一記驚雷,浮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那家夥——”

-

浮世不是一直想讓她變成神明嗎?我本以為她也不過是那個神明的一部分,但現在看來,她就是那個神明也沒錯。只不過,有很多東西都丟失了。比如那時的「感情」,那時的記憶。可是否也會因為「自我」的變化,讓她再也不可能變成從前的「她」。

我想起了自己剛蘇醒過來,浮世那看我/人類如螻蟻的眼神,回想起自己計劃的一切,卻都只是因為一個意外——

到底是什麽力量把我拉到這種侵蝕著我所有的地方?

不不不……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達到了目的。就如同「自我」不會立刻出現在夕夏身上,「源稚紫」也不會立刻改變「她」/神明,但總有一天,在某個關鍵時期,過往的那個「她」,終將被取代。

如此一來,關於神明的計劃,關於我那毫不起眼,毫無作用的一生……

當然了,還有那蠢到讓我心力交瘁的存在/妹妹,都會被改變。

被這樣的力量強行拖走之前,我曾依憑著和「源稚紫」為雙生的關系,看到了神明的過往。

將想要傳達的一點訊息,告訴給了奪走我名字的存在。

……我的計劃並不完美。

那個被叫「阿夕」的存在,不知為何,我有種預感。

那才是所有的關鍵。

他為何會莫名其妙出現?又為何對「源稚紫」那樣忠心耿耿……

可我又何必再擔心這些?

生死一瞬罷了。

-

還活著。

……

但很痛苦。

更像是身體被塞進了許多東西,不得不讓我繼續活下來。

……好熱。

這樣的灼熱讓我不得不睜開眼。

我伸出手,低頭看到了手上有什麽在脫落。

不只是手上,還有……

我下意識地撫上了臉,卻碰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圓狀物。和我曾經觸碰到的蛇的身上的鱗片很像……

……

「源稚紫」不能死,不能消失……嗎?

這確實是在證明,現在我還是「源稚紫」。

可我分明也感到了一些不曾屬於我的力量。那是某種細語,某種來自土地的聯系,某種極容易親近的力量。

雖然「源稚紫」還存在,但恐怕……「她」的力量也差不多回來了。從我身上燃燒起的火焰,就是「她」所有力量回歸的象征。

我習慣性地用手去探胸前的傷口,卻發覺還有什麽在一旁。

“……閻魔?”我頓了一下,不由得擡頭看向她。

玉座之上,冥界之主威嚴端坐,那雙能看透所有的冥界之目,正註視著我。

“千年前,汝與我約定。現在,靈魂已然歸汝。此後一切,便由天命。”她徐徐說道,“汝幾經生死,縱有出雲國舊神之生命力,亦到極限。”

“……多謝提醒。”我站起來,那些掉下來的鱗片早已被向她彎腰道謝。

“此番過後,出雲國舊神之脈,亦只剩汝。往後種種,我亦不出手相助。”

出雲國舊神……

“無妨。”

關於「她」的過去,我已經了解。關於夕夏的輪回,我已然明白。關於「源稚紫」的未來,我也有所打算。

唯有「她」當時的計劃,我還沒有全部了解。

在那之後,「她」是否有找到延續神跡的辦法?那個計劃,是否就是延續神跡的辦法?若是再次遇到伊邪那岐,我又該怎麽辦?

更重要的是,現在,我究竟該以「什麽」存在下去……

那在心中久久無法平息的恨意和憤怒,恐怕遲早有一天,要以某種形式爆發出來。這讓我不由得想到了那片血海——

那究竟是誰?

源稚夕已經真正死亡了。可若是他還存在,或許這個過程不會來得這麽快。

……從哪種角度來看,那都不會是令我愉快的對象。

就和伊邪那岐一樣。

肩膀上突然一沈,一件外衣裹住了我,就像「源稚紫」很小的時候,那位阿夜一樣溫柔。

“我們回家吧。”

我錯愕極了。

按理來說……

「她」的力量全部回歸,我應該察覺得到……但他的靠近,我完全沒有察覺。

不……

雖然「源稚紫」對他有過推測,但從來沒有懷疑。

“你……剛說什麽?”我問。

他頓了一下,有些茫然的臉上露出了點憂愁,但很快把手伸給了我:“我說,阿紫,我們回家吧。”

……

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妖怪?

可從沒有誰真正看到他的原貌。是付喪神?還是精怪?都沒法確定。

“晴明他們剛好也處理完了事,許久不見你,他也有很多事想和你說,大家都在等著你。”他似是善解人意,收回了手,“就算變了模樣,他們也都認得你。跟我來吧。”

他走了幾步,停在離我不遠處,回頭等我。

我回頭看向閻魔,她只是靜靜地坐在玉座之上看著我。

“您的眼睛,是否在我身上看到了那片血海?血海的彼岸,那個女人……不,那位神究竟是誰?”我並沒有轉身。

“汝與我並不再有何聯系,汝之罪惡也非我等能審判,且我並沒看到什麽血海。”

“有勞。”

我沒有回頭,只是將外衣整理好,向他走去,向那個得到了「源稚夕」之名的存在走去。

離開冥界,又再次見到了陽光。暮色落下,遠處隱約能見到遠處的村莊和海洋。

“這不是回平安京的路。”我停下來說。

“嗯,不是。”他也停下來了,“說來話長,我找到了你的身體,帶到了冥界,等冥界平定虛無之後,閻魔才抽出時間來完成約定。在我等待閻魔平定虛無的時候,浮世也來了。他和我說了一個故事,並沒離開冥界。而是,當閻魔準備歸還你的靈魂時,才出現。”

“然後呢?”

“我對他說了點話,然後他就臉色大變,讓你哥哥有機可乘。那時,我註意到你的周圍已經有火焰包圍,但他卻是直接跳進你周圍的火焰之中,什麽都沒留下。”

我只知道結果,但沒想到……

“……”

“那樣的火焰太過灼熱,他幾乎沒有哀嚎,就那樣消失了。”

“……”

“你一定還記得這裏吧?”

我沒有說話,只是尋著記憶裏的路前行。

轉眼又是一個夏日。

「源稚紫」記憶中的家,那最初的所有,都在那裏開始。

空栗曾存在的樹林,被她破壞的結界,親手殺死葵子的地方,以及裝有最初溫暖的一切的家。

經年未修,無人打理,這裏早已被樹木侵占,被雨水沖刷,夏日的風帶來腐朽的味道,隱約能聽到細碎的風鈴聲。

那是……

“我見他來過這裏挺多次的。不過,他也只是看著,並沒有想要修好這座房子的打算。人類的感情太過覆雜,太過纖細,我無法推測他對你究竟懷著什麽樣的心情。”

“……你有沒有想過,現在,「我」並不是「源稚紫」,而你說的話,做的這些,於「我」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你不是,就不會來到這裏。在浮世想要將所有的靈魂歸還時,我也想過,是否就因此,「源稚紫」從此消失。”

“不是嗎?”

他從我身後走出,從已經倒塌的屋檐下,找到了那個風鈴。

“你只是在成長中,短暫地忘記了從前的自己,但本質上並沒有變。”他伸出手,將風鈴遞過來,“我一直都這樣堅信著。”

“你究竟是誰?和「她」的一切,究竟是什麽關系?”

“我不知道。”

“……”

“你不必信任我,但現在或是更遠的未來,我依然是為源稚紫而誕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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