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訛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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訛騙

昨夜一場情事已耗幹你心神,此時無力再與誰爭短長,她們要蒙,那就蒙去吧。覆巾蒙眼的一瞬,昨夜種種不堪盡數回籠,你一顆心猛地一縮。還是會怕的。深深深深的怕。怕再來一次。你甚至怕她們撤走,怕她們撤走後那無邊的靜,怕靜之後忽然掠過來的那只手。怕那根舌頭。怕他唇齒。怕他不停不歇的糾纏。

你不知他停在外間,正在看你唇上那一縷新傷,看得如癡如醉。看夠了,他才慢慢踱進來,坐到你近旁。想到昨夜你連喚“但生”,不知怎的,他居然連自己的醋也吃起來。只聽他沈聲問你:昨夜聽你喚“但生”,這但生是你何人?

你和他由昨日至今朝,面都沒見過,昨夜只聽得他那難抑的喘息,並未聽過他言聲,此時忽然開言,嚇得你當場彈起,向旁躲避,他一把扯住你衣角,要你答話。

你猶豫了半歇,答說他是我兄長。

他不滿意了,說你胡說,明明你父母早亡,闔家只餘你一人,又從何處得來這“兄長”?

你說是你認下的。

他說再不講實話,你那但生命在旦夕!

你顫聲問他:你把但生如何了?

這句話問的真叫催情。

怎麽?他於你有多重要?重要到你願意以己身來換他一條命麽?

他屏住氣息等你應聲,久等不得,便有幾分不耐:說話!我問你可願以己身換他一條性命?

你低頭不語,淚落紛紛。半晌,你應了一個“願”。

他攥住你衣角的手一顫,這個“願”字,讓他無比饜足,從此幾乎迷戀上了這類在他看來無傷大雅的小小訛騙。被揭破之前,他一再地用“但生”來讓你就範,從而收獲雙倍的饜足——你怕“但生”死去,他脅你時,你總是默不作聲乖乖依順;“但生”對你如此重要,重要到願意忍下一切,你必是戀慕他的,只是嘴上不肯說。

自此往後,拿但生來訛你,從不失手,於是他漸漸上癮。

今夜,“但生”這道法門剛被他詐出來,他要用來試你能忍到何種地步——挑起你下頦,舌尖輕輕舔過你唇上那縷新傷,你稍一掙動,他便把“但生”搬出來:不是說任我施為的麽?再敢動,就把你那“但生”捉來,當你面殺掉!

你果然比昨夜乖順了許多,他將你雙足環上腰身,直狂了一夜。

接連幾夜,你在他身下死去活來。

他終於肯離去時,你已是一副繁花落盡的頹靡模樣。

幽冥地底都在盛傳,魔主的新寵不言不笑,總是鬧著要回人間,偶爾聽他與魔主爭吵,魔主用“但生”脅他時,他卻又委頓下去,再不言聲。有那不知狀況的大魔心中暗暗稀奇:“但生”不就是魔主名諱麽,怎的還拿自家來脅那新寵?

終於有天,一名服侍你的女娘說走了嘴,其實她說的並不多,只是你被她一句話點醒,忽然就通透了——在此之前你從未想過,但生與他,是同一“人”。

那夜他再來糾纏時,你遲疑著喚了一聲“但生”,他頓住,你於是明白那女娘說的是真的。他與“但生”,果然是同一“人”。

但生……

你哽咽著問他:你為何要騙我?為何要欺我?

他靜默無言,只把手探向你眼上,將覆巾取下。你終於見到他。他是但生,又不是但生。

他比但生高大得多,那張臉比但生俊氣得多,聲線也不同,難怪你認不出。

這當中最可慘之處,是你以為但生是個“好人”,以為他是你蔭蔽,能為你擋掉所有邪魔外道,你依在他造就的一片陰涼之下度著歲月流年,無比心安,你還天真地以為他不圖什麽,卻不料他要對你做與它們一般樣的事。

從此往後,你再不喚“但生”。

他再來找你走風月,你不想要,此時卻也由不得你了——你已離不得他,你的魂魄被他吸附,若是一天不走風月,你便從骨頭縫裏往外冷,冷到恨不能即刻去死,卻又死不去。你悲哀地發現,這副軀殼極易被他挑弄,不需如何,只要舌尖與手,你便酥煞。他甚至會用你情動來迫你求他。你於是一天天自厭。

再過半月,大魔們驚異地發現你面色一日日鮮妍起來,頹靡中帶著驚心動魄的媚色,顯見是得了滋潤的。

魔主對你,可說是專房擅寵,除了不讓你回人間,便是你要天上的月,他也能依你。你卻偏與他反著來,除了回家,什麽也不要。

他問你為何定要回去?

你答他此處非家,你家在栗園小村,春季有香花,夏時有蟬鳴,秋節有甜栗,冬令有細雪。一年之間,四時變換,春耕夏種,秋收冬藏,那才是家。

他聽後半晌不言,終於松口答應讓你回去一趟,只是你需明了,例外之後,再無例外,今後你不能再開這個口,他也不會為你再破這個例。

你開心得眼都亮了,趕忙追問究竟何時啟程,他說今夜子時去,寅時歸。

你說那時刻鄉鄰們都在夢鄉,不能道別,可否延至卯時?

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你且去,到了地方自會有人等你。

你隱隱覺得似有何處不妥,又怕問得深了,他會把這“恩典”收回去,便不再多言,一心一意等著回家。

此時才申牌時分,離子時還有好幾個時辰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拾掇起自己來——衣衫換回舊時樣式,鞋履也是,家中入了冬,少不得要戴一頂風帽遮風。都預備好了,你便一趟一趟跑去看更漏,一陌一陌數著時刻,巴望早些到子時,你好回你那栗園村。他自答允讓你回人間之後,便賭氣不再找你,卻又忍不住懸想你,隔三差五透過鏡鑒看,看見你開心得團團轉,醋得不輕,幾次想要反悔,不讓你去了,終於都忍了回去。

亥時末尾,有車駕來迎,去之前他們將你雙眼蒙上,說是到地方了再解開。你亦不多問,心中所思所盼,只是早日回家。

那車駕載著你飛越屍山血海、幽冥鬼蜮,不知過了多久,車駕停下,放你下來,解開眼上覆巾那刻,你見到的,是個冬日暖陽下靜謐安寧的小村。許是下過雪,村口那株栗樹身上堆了幾團細雪還未化掉。

不是說子時來,寅時走的麽,怎的看來像是午時的光景?

你心內那一絲不安漸漸大起來,似浮在水上的葫蘆,怎麽也摁不下去。

啊呀!這不是柳橋麽!他嬸兒!柳橋回來啦!

耳畔炸響一聲驚呼,你張眼一看——竟是吳婆!

她咋咋乎乎迎上來,拉起你手上下左右看過,邊看邊說:天爺護佑!你可算回來了!自那日但生說要帶你上州郡醫病,都仨月不見了!瞧你面色這般鮮潤,定是好完了!

鄉鄰們紛紛圍上,一張張臉還是舊時模樣,你心內的不安漸漸被這一個個鮮活的人撫平。他們東一嘴西一嘴地問你狀況,你應接不暇,一大幫人將你簇擁至老夫婦家,老嫗聽見招呼出來一看,看到了你,又是一陣久不相見的驚呼,她硬拉著你進家,擺上果碟,這就要去給你做飯,還說要做你最愛吃的一味湯水。你一張張臉看過去,看這凡塵俗世中待你好的一班人,心中滿是再不能見的酸悲。老嫗做了滿滿一桌飯食,邀四鄰同用,你們坐在一處說說笑笑,說家長裏短,說今年收成,又說昨夜那場雪好大,明年許是豐年。你聽他們說得熱烈,不覺竟已潸然。鄉鄰們見你下淚,都驚住了,紛紛問你可是有哪處不自在。你背身抹去淚水,扮出一張笑臉來,引著他們往別的話上聊。

一餐飯吃凈,四鄰俱各散去,留你在老夫婦家中暫歇,老嫗說一會兒吳婆要帶人去替你掃屋,你那屋仨月不用,落了浮塵,須得掃過才好進去住。你說不必費心,略坐一坐你便要走。她問你要走哪處去,你答不上來,她就讓你不必這樣急,待她將今年新釀的酢打些送你嘗。聽到這新釀的“酢”,你心猛地一沈——老夫婦倆是從東邊過來逃難的,從不曾釀過酢……你又想到子時至寅時正是天地間最暗的時刻,絕不會有這樣明媚近午的天色,你額上沁出了一層涼汗。

這不是你那栗園村。

那這是何處?

此時你回頭再看老嫗,猛然發現她面上僵硬,眼竅發黃,手上綴滿了斑,你是醫者,一眼便認出,那是人死之後發開的屍斑……

你慘叫一聲拔足狂奔,呼呼風聲掠過耳邊,天色越來越暗,終至成為一片濃稠的墨黑。

你本都死心了,打算再好好看他們一眼,再好好把這巴掌大的小村走一遍,就認命去那處,再不提回來的事。可如今還有那些人麽?還有那巴掌大的小村麽?

你放聲痛哭,哭至氣息壅塞,暈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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