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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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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期

栗園小村是但生送你的“恩典”,這事他一直瞞的挺好。今次也一樣,若不是亞父在當中做了一個小手腳,他可瞞你至天荒地老。你對這些假人假物一無所覺,還打算仔細藏起一份作偽的美好,在往後暗無天日的歲月中偶爾拿出來回味:看到手上一只暗綠茶盅,便就想到家中已屆春日,流過村邊的那條河上,浮冰都化盡了吧……

誰知都是作偽得來的。

只要是作偽,就總有穿謊的一天。

亞父自作主張將你對人間的想望毀去,這舉動觸了但生逆鱗,他要動手清算了。亞父不怕他清算,反正他自認坦蕩,作為幽冥地底的元老,他眼見著但生對你有那不可自抑的苗頭了,就敢犯顏直諫:我主,這般優柔可不似您本性,若定了心要將他收用,便要將他關在地底足足三年,一日也不能少,否則前功盡廢!如今時日還未過半,您就動了放回去的心思,難不成還真能放他回人世?他已陰陽倒轉,這麽不人不鬼地活著,豈不更加受苦?您一日不毀去他對人間的想望,他便一日不能斷念。如今下了一劑猛藥,未必不是好事。再說了,他是您命定的劫數,弄回來了,做個玩意兒便罷,為何還想著……

但生一掌拍塌了面前的一張條案,瞇眼盯著跪在地上的亞父,盯得他汗出如漿了,才啐出兩字:多事!

他在亞父這頭啐他多事,重罰他;去了你那頭,卻也不說軟話。他來時你還在昏睡。即便是在夢中,那淚也止不住,淚從夢裏流到夢外,你睜開眼,楞楞怔怔地看著他,看了許久,自來之後,你還從未這樣長久地看過他。末後,你問他一句:那些對我好的人,從未存在過麽?

你絕想不到此刻他心中翻騰的醋意,是怎樣將他酸倒,那醋意是沖著你和胭脂去的,他總覺得自家勞心費力想要討你歡心,拿出來的也都是實實在在的物事,怎的就拼不過那蛇妖紅口白牙的一句誑語?!即便這些人、這些物都是他造出來的,那又如何?你不也很想戀麽?說什麽從未存在過!那些假人對你的好難道不是實打實的麽?!你還有何好嫌的?

他心中怨怒,見你默然掉淚,卻又心疼。他伸手撫你臉,想為你拭淚,你偏頭一躲,避開了。他那只手就這麽懸在半空,和他說出口的那句話一樣,受著冷落。

他說:還有我對你好。

你不知道,在他千萬年的歲月當中,這是多醜的一句話。他知道,他把它說出來了。但那最關緊的真相,他卻不屑分說明白,在他看來,特特為你造一處“桃花源”來哄你,就是做小伏低,非常丟醜,誰要掛到嘴邊!況且,也不是所有的心愛,都要掛到嘴邊的。

魔物與凡人,所思所想,天差地別,你覺得他騙了你兩次,一次是但生,一次是栗園村,這樣欺騙是將你心中指望跺在腳下,一下下跺得稀碎。他覺得你不領他情,還叫他吃夠了委屈。

你們好久不講話。除了走風月時,他情難自禁說的那些葷話,或是你被他迫著說的羞話,再無餘話。

流言蜚語在幽冥地底飄來蕩去,說的都是關了你兩年多了,新寵也變成舊寵了,看樣子,再過不長時日,魔主就該別戀了。絳瑛還是有幾分可憐你的。她與魔主不同,她母家是凡人,父族是狐魔,對凡人看得比魔主清楚,心思也比其他大魔細膩得多,知道這樣境況下,那受不住的凡人,是要尋短見的。這段時日,她守著你,一步不敢輕離,不是怕你真尋成了短見,而是怕你尋短見的舉動惹怒了魔主,招來更惡的事。你都成了半個魔物了,過不多久,你便和他們一般,想死也死不成,現如今就是想死,也得先過了魔主那關。她常常勸你不要與魔主慪氣,凡事想開些,千萬別逆著他來。奈何你總也聽不入耳。

那日,絳瑛聽說魔主去了別處,不來你這兒了,她心中一緊,想的是不知消息可曾傳到你耳中,你又作何想?

你心中全無想法,有的只是心死之後的平靜。她進來探你時,見你正在編兩枚同心結。她先是一楞,覆又一喜,她以為你這同心結是送予魔主的,頓時心懷大慰,竟打算尋個時機將這事透給他知道。在她看來,魔主就是做個樣子而已,為了氣你,或者說為了不氣著他自己。若你真肯將那同心結拿出來,當面送他,哪還有那些鉆頭覓縫的狐媚的事!

她哪裏知道,你編這同心結不是給但生的。你在夢裏編過,編好了掛在樹梢,卻不見胭脂來。如今你將胭脂當做是救命的浮木,奢想她能在你滅頂之前將你解脫出來。你也知道這是奢想,但只要還存一絲指望,你便願一試。編好兩枚同心結,握進左掌心,你躺到床榻上默念“胭脂”,漸漸沈入深不見底的睡夢之中。

胭脂來了。

她在煙波浩渺處,模模糊糊只見個影。

她問你如何就想起她來了?

你答不出話,於是垂頭不應。

她游過來,又是貼緊你坐下。你聞到她身上一股濃香,又見她妝回從前那副艷幟高張的模樣,便不好盯著她久看。她倒混不吝,兩指捏定你下頦,一張臉湊得極近,那豎瞳逼視著你,看得你心頭發毛,半晌,她緩緩道:怎麽,有事求我?

你不知該如何開口,一雙手無措地撚著方才撿來的一片落葉,她見狀一笑,替你把話說了:想我救你出那處?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讓我吃哦!我要將你從頭吃到腳!覆又從腳吃到頭!

你強自鎮定,只是那微顫的雙睫洩露了你的怕,她嘻嘻笑著摟定你肩膊,咬耳說道:你莫怕嘛,又不會真吃了你!只是與你在這夢中生兒育女,安穩過完一世,有何可怕?

她摸你,從臉摸到手,直摸進左手掌心,摸到那兩枚同心結,速速抽出來塞進胸前:這兩枚同心結我先替你收著,日後要入你夢也容易些。哎,你說,我們像不像是在夢中偷期?

你聽她那“偷期”,臉都白了,不敢細想這背後又伏藏著何種禍端。

同心結是一條用你心意結成的界,在這條界線之內,伯勞是嗅不出你們的,也吃不掉這個夢。換言之,在這同心結內,她可對你為所欲為。

很快你便後悔了,她在短短數息之內將“兩情相悅”走完,又走下聘放定,片刻之間就到了洞房花燭。那紅燭高燒,喜床喜被一片都是紅,紅得你頭暈目眩。她此時過來,寬衣下帳,緊緊摟定你。你早已見識過風月,不會不知她意欲何為。你死死閉牢雙眼,不敢動,也不敢看她。她翻身騎住你,一雙手從你衣領探入,四處狎游,游至下腹時,你終於忍無可忍拒止了她。不想她力氣這樣大,單手就釘死了你,你在她身下動彈不得,慌得要反悔,拼力掙動時,她俯身將你一邊耳珠含入口中,附在你耳邊媚笑道:你被他戲過了麽?

你——被——他——戲——過——了——麽?

那字音一個個被放大,反覆填塞你耳道,你面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整個人從內往外冒涼氣,那顆心尤其涼,涼到了暖不回來的地步。你問她:你說的這叫什麽話?

她嫣然一笑,手底下漸漸加力:我愛你呀,你若想男漢,我也一樣能變,我們蛇族若為男身,可予你雙倍的快活,你一試便知,往後還要上癮呢!

你眼睜睜看她從冶艷女娘化身為俊俏郎君,想到了“飲鴆止渴”,又想到了“自作孽不可活”。此時後悔已晚了,你走不脫的。便是夢中也走不脫。夢中比夢外更可怖,夢中時辰流逝是由她定下的,她想快便快,想慢便慢,想慢慢慢慢狎戲你,你又能如何?她這風月場中的老手,無所不用其極,恨不能一次將你榨幹。數月之後,她甜笑著對你說,她已有了身孕。

臨盆那天,你被她擋在門外,她獨個兒熬過了數日的陣痛,終於娩出一個小小孩兒。是個女娃兒。她將孩兒裹好抱出來,交到你手上。你手忙腳亂地接過去,心中又是茫然又是緊張,初為人父該要如何,你心中沒有一點底。懷中小小軟軟的一團,就這麽偎在你胸前,你凝神看她看了好久,看那小小一張臉上小小鼻梁高挺,眼睫長翹,似你又似胭脂,看她合眼睡著,夢中輕輕咂了咂嘴。看得入神了,你伸出兩根手指頭去輕捏那小小的手,那小小的手抓定你一節手指不放,你一顆心都要被她化去了……

你與胭脂商量著,給孩兒取了名,大名叫素素,小名叫狗兒,因她是戌年戌月戌日出生,戌為狗,小名狗兒雖不好聽,卻也貼合民間為了孩兒好養活,大名之外總要取個賤名的風俗。胭脂本來嫌棄這小名難聽,要改,後來聽你拉拉雜雜說了一堆話,都是想孩兒平安長大,她自與你相識以來,還從未聽你說過這許多話,又見你天天忙進忙出,總是圍著她與孩兒打轉,心思便軟和了許多,也就隨你去了。

在夢中,你與人間差不多少,都是身無浮財,如今添了家口,更是捉襟見肘,整日裏奔忙都是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狗兒還小,體弱多病又愛鬧,你拉扯得辛苦,胭脂又幫不上什麽忙——她天生一個妖物,除了扮靚惑人,從沒沾過陽春水,家務事是不懂的,帶孩兒是用蛇尾反覆將孩兒拋上半空又接住,好懸沒把你嚇死!你不敢叫她帶,出門時用條背帶把狗兒綁在身前,帶著一同去采藥或看診。狗兒才剛半歲,胭脂便回乳了,沒得奶吃,小家夥夜裏餓得直哭,你帶柳麟時帶出了經驗,與鄉鄰買了幾鬥新米,碾成粉,篩過後曬幹封好,夜裏起來,用滾水沖成糊糊,吹涼了一口一口餵她吃。日忙夜忙,還要應付一個需索無度的胭脂。你但凡敢說不要,她便擺臉色給你看,嘴上說出的話句句都拿孩兒做文章:我就是要吃你呀!你若不願,明日我便帶狗兒走!

你這條軟肋,她一抓一個準,被她擾得不堪了,你便向她討饒,她非但不饒,還說要與你試新花樣。你在夢中的日子,並不比夢外好多少。

就與世間所有俗套一般,胭脂用狗兒綁住了你。即便你出了夢,心裏也掛著狗兒,怕她缺吃少穿,怕胭脂一個不小心將她摔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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