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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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天還沒有亮，人造天幕的東方, 剛剛出現一小抹淡淡的緋色朝霞。
傅雨城沿著曲折的白色宮墻, 漫無目的地走著。
宮墻上面，攀附著一層厚厚的碧綠枝蔓, 零星幾朵白薔薇還沒有綻放, 雪白嬌嫩的花苞上，帶著晶瑩的露珠, 一縷淺淡暧昧的幽香，隨著濕潤的晨風撲面而來。
走著走著, 傅雨城忽然頓住了腳步。
不知不覺間, 他已經從東六宮，走到了西六宮。眼前這座典雅幽靜的宮院, 就是他那位多病的母親——帝國女皇榮絮, 曾經的寢殿。
傅雨城站在院門外，靜立了許久，終於擡步走了進去。
前院有個小宮女，正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一株快枯死的白薔薇。她似乎聽見了響動, 擡頭望見傅雨城, 嚇了一大跳，連手裏的剪刀都掉了, 趕緊遠遠地行了個屈膝禮：“太, 太子殿下。”
傅雨城不講究這些, 十分隨意地揮了揮手：“你忙你的, 我隨便瞧瞧。”
女皇的寢殿, 寬闊而幽靜。因為多年無人居住，雖然時常有人打掃，但也顯出一股頹唐的衰朽之氣。
傅雨城在前殿隨意逛了一圈，又往後面書房走去。
書房裏空空蕩蕩的，書桌背後的墻上，掛了一幅古老的水墨畫。
傅雨城記得，他很小的時候，這幅畫就掛在這裏了。據說這幅水墨畫，是他的外曾祖父，開國皇帝榮謙的真跡。
雖然是水墨畫，畫裏的人物，卻是西方神話裏的死神，顯得不中不西，十分古怪。
傅雨城在這幅古怪的水墨畫面前，駐足站了片刻。
畫裏的骷髏死神，黑洞洞的眼眶中，燃燒著兩簇幽然綠火，背負巨大黑色雙翼，腰懸一柄精巧彎刀，看起來十分詭異。
傅雨城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他回過神來，忍不住有些失笑——這能有什麽名堂？不過是榮謙胡亂畫的而已。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又往後院走去。
後院的一個角落裏，有一棵碧綠的大榕樹，樹枝上吊了個小小的秋千。
看到那個精致的小秋千，傅雨城似乎想起了什麽，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走過去輕輕推了一把。
秋千“咿咿呀呀”地晃了起來，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他和哥哥做完了日常功課和精神力練習，經常來這裏蕩秋千。他從小膽子就大，老是催促著哥哥“推高一點，再高一點”，然後狼狽地摔個狗吃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惹得哥哥又好氣又好笑。
後來，母親的病勢愈發沈重，便搬去了郊區行宮養病，朝政由舅舅總攬大權……再後來，哥哥要進塔了，舅舅鐵石心腸，自己只能向母親求助，她卻搖了搖頭：“他既然自願代替你進塔，朕也沒有辦法……這是你們兄弟兩個的命。”
哥哥終究還是進了塔。
母親的態度，讓年少的傅雨城，感到極其失望，而且非常怨恨。以至於回來之後，他沒有去過行宮一次——他不願意見自己這位母親。
傅雨城回想著那些遙遠的往事，從女皇寢殿緩步走了出來。
前方不遠處的院落，是他的舅舅，白金親王住過的地方。這位舅舅心腸冷酷做事幹練，當年和陸醒聯手圍剿了自己，甚至把陸醒推上了太子寶座。可惜不久之後，這位白金親王，也死在了那場叛亂的餘波裏——或者說，死在了陸醒手裏。
傅雨城漫無目的地又走了許久，漸漸覺得有點涼颼颼的。
忽然，有什麽柔軟溫暖的東西，搭上了他的肩膀。
傅雨城微微側頭一看，白漠正站在他身後，仔細地為他披上一件披風。
這位白騎士身後還有幾名侍衛，此時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們。
傅雨城道：“你怎麽過來了？”
白漠看著他，低聲道：“太陽升起的時候，光之塔開啟的時間就到了，我們該過去了。”
“走吧。”傅雨城點了點頭。
兩個人帶著幾名侍衛，一起出了白薔薇宮，又穿過薔薇廣場和開國皇帝榮謙的巨型漢白玉雕像，來到了廣場正後方——巨大的“光之塔”腳下。
此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塔下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看熱鬧的平民，都被衛隊隔離在廣場外，塔下都是一些內閣大臣、大貴族以及六名光域騎士。
一位胡子花白的內閣大臣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彎腰向皇太子施禮。
傅雨城趕緊扶住了他：“我不是說過了嗎，歐陽閣老您不用施禮。”
“禮不可廢！”這位老臣蹙起兩道花白的眉毛，粗聲粗氣道，“太子殿下，開塔放人一事，您可要三思啊。”
旁邊一名內閣大臣也附和道：“歐陽閣老說得沒錯，最新的二十三號戴森雲已經修建了大半，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這些控制者經過了這麽多年封閉式集訓，馬上就要集體送往新戴森雲，參加開拓者計劃，怎麽能說放就放呢？殿下請三思！”
也有大貴族立刻反駁道：“太子殿下既然決定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就別多嘴多舌了。”
“可是……”歐陽閣老猶豫了一下，還想說些什麽。
傅雨城揮了揮手，斷然道：“我已經決定了，你們不用多說。”
一群大臣和貴族們面面相覷，倒也不敢輕易開口了。
“你們六人，守在塔下，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傅雨城吩咐了六名光域騎士，又扭頭望向白漠，“小漠，你跟我一起進去。”
白漠點了點頭：“嗯。”
“光之塔”非常巨大，塔身底部幾乎占據了一個巨型廣場的面積。從下往上，直插雲霄，根本看不到塔頂——它的高度接近六百米。而地底下，還有同等高度的六百米地下室。
這個巨無霸一般的超級建築，足以容納數十萬人。而它的內部日常供給，完全依靠地面下的全自動管道供給線，所以能實現數年的全封閉式集訓。
整座“光之塔”的表面，呈現出一種極其悅目的乳白色，通身泛著一層淺淡柔和的光芒，沒有任何門窗，看起來十分光滑。
傅雨城和白漠走到光之塔的正下方，面前的乳白色塔壁上，有一處不顯眼的正方形綠色標記——這是“光之塔”唯一的出入口，每個季度第一個月的十五號，太陽升起的時候，才會開啟一次。
傅雨城緩緩伸出右手，貼在那個淺綠色的方形標志處。
“叮——掌紋掃描驗證已通過。”人工智能清脆的聲音響起了起來。
隨著這悅耳的聲音，原本光潔的塔身底部，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正方形的巨大門洞，看起來十分深邃。
傅雨城和白漠對視一眼，並肩走了進去。
門洞裏面，是一片黑暗，以及極度的寂靜。
隨著兩人的腳步聲，柔和的暖白色燈光次第亮起——眼前是一條順時針蜿蜒向上的環形金屬走廊。這條走廊十分寬闊，左右兩側分布著一扇扇銀色的金屬窄門。
兩人沿著走廊走了一會兒，白漠忽然低聲道：“雨哥，我覺得……不太對勁兒。”
傅雨城輕輕點了點頭：“太安靜了。”
“開拓者計劃”，每二十年一屆；在這二十年期間，每四年選拔一批控制者進入“光之塔”；而最後一年，“光之塔”裏的所有人，一同被送往新戴森雲，執行“開拓者計劃”。
這二十年來，進入“光之塔”的控制者，雖然不及上幾屆多，但總數也接近三十萬人。可是此時此刻，這個古怪的地方，簡直安靜得像座巨大的墳墓。
兩人沿著這幾乎無窮無盡的環形走廊，默不作聲地一層層往上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四周仍然非常安靜，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死寂。
環形走廊兩側，分布著大量銀色金屬門，有些鎖了，有些沒鎖。他們推開了一些門察看，門後的房間，大部分是宿舍，還有些是訓練場所、公共餐廳和娛樂場所，看起來不僅正常，而且非常人性化——但是此時此刻，這些地方沒有一個人。
大約走到六十層的時候，還是沒有見到任何人。
傅雨城的心中，已經隱約有了某種極其糟糕的預感，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白漠有些擔心，便道：“雨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傅雨城搖了搖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後，他帶著白漠，找到了這層樓的控制室，打開了樓層終端智腦。
智腦顯示的數據十分雜亂，傅雨城點擊著淺藍色的虛擬屏幕，手上忽然頓了頓。
白漠輕聲道：“怎麽了？”
傅雨城指著屏幕上的幾個數據：“這座塔的能量供應分布，不太對勁兒。”
白漠看了一眼虛擬屏幕。
淡藍色的半透明虛擬屏幕上，是一張巨大的耗電量分布圖表，數據密密麻麻，看起來極其覆雜。
傅雨城又點了屏幕兩下，覆雜的數據表，變成了一幅坐標圖，上面是數條曲線函數。
白漠盯著那幾條詭異的曲線函數，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地下室的耗電量，占了總耗電量的98.6%？這是怎麽回事？”
“這個數據，非常奇怪。”傅雨城沈吟道，“地下室是光塔控制中心，耗電量自然不會小，但是這個比例，太不正常了。”
白漠想了想，道：“我們下去看看吧。說不定，那些人在下面呢？”
傅雨城盯著那個淺藍色的虛擬屏幕，喃喃道：“但願如此。”
這一次，兩人沒再一層層走下去，而是直接乘坐懸浮電梯，一路到了地下的控制中心。
出了電梯，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傅雨城嘀咕道：“這裏怎麽這麽黑？”
“您好，環形光帶即將開啟。”一陣柔和悅耳的女聲響了起來。隨著這個聲音，墻壁上一圈圈淺藍色的環形燈帶，次第亮了起來。
過了片刻，兩人的眼睛，才逐漸適應了光線。
而後，他們完全僵住了。
“這是……”白漠啞聲道。
傅雨城沒有說話，他呆望著前方，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這個巨大的地下控制中心，並沒有分層，極其遼闊幽深。人站在裏面，幾乎像煙囪裏的一只小小螞蟻。
一臺覆雜的中央智腦，就在這座“煙囪”底部的中央，也就是他們面前。
但這臺超級智腦並不是重點——隨著塔壁上一圈圈的環形燈帶緩緩亮起，整個“煙囪”的內壁，被完全照亮了。
密密麻麻的玻璃缸，足有數十萬之多。
這些玻璃缸，大片大片地整齊排布著，沿著塔的內壁，一直往上蔓延，直到看不見為止。
每一個玻璃缸裏面，都浸泡著一團大腦。
完完整整的，鮮活無比的，柔嫩得如同豆腐一般的，人類大腦。
傅雨城僵立在原地，腦子裏“嗡嗡嗡”作響。他已經明白了什麽，但他潛意識裏又不願相信……他無法思考，他拒絕思考。
過了許久許久，他隱約聽見一個焦急的聲音：“雨哥，你沒事吧？”
傅雨城迷迷糊糊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兩條腿直發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而白漠正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神色十分焦灼。
“我沒事。”傅雨城咬緊牙關，推開了對方，自己勉強站住了。
他難以自抑地重重喘了口氣，僵硬地扭過頭，不再去看墻上那些東西，慢慢走到了中央智腦前，伸手打開了系統。
他強忍著頭痛欲裂的眩暈感和極度的恐懼感，努力瀏覽著智腦裏的資料。
白漠無措地站在他身後，也知道事情極其不妙。
那些人腦，十有八九就是……他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卻幫不上什麽忙。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雨城終於緩緩站直了身體，同時輕輕閉了閉眼睛。
而後，他狠狠一拳，重重砸在了強化玻璃制成的控制面板上！！
“嘩啦！！”巨大的玻璃碎裂聲，回蕩在空曠的地下室，久久不散。
傅雨城的手背，被鋒利的玻璃斷面割得鮮血淋漓。他全然不知一般，擡手捂住了臉，脫力地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整個人都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白漠抿了抿唇，隱約猜到了什麽。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扶住對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雨哥，我在這兒呢。”
傅雨城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極其緩慢地開了口：“……他們提前動手了。”
白漠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了——對方原本低沈悅耳的聲音，此時嘶啞得仿佛被砂紙狠狠打磨過。
“什麽提前了？”他盡可能地放柔了聲音，輕聲問道。
“手術時間提前了。”傅雨城喃喃道，“原本的開拓者計劃，為了保證祭品的絕對新鮮，直到獻祭日前最後一周，才會把控制者的大腦取出來，獻給那位‘神’。”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搖著頭，連聲音都破碎了：“可是，我明明算好的，獻祭日是三個月之後，四月十五日……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明明算好的……”
白漠望著墻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玻璃缸，心底升起一股淡淡的寒意：“雨哥，你的意思是，參加開拓者計劃的控制者，他們並沒有去新建的戴森雲，而是被……獻祭了？這是皇室的某種……秘密宗教活動？可是，這個計劃二十年一屆，已經執行了兩個多世紀，參加計劃的控制者好幾百萬……這，這……”
傅雨城沒理會他，只是楞楞地盯著碎裂的控制面板，反反覆覆呢喃著：“我明明算好的……”
白漠也有些混亂，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安慰一般按著對方的肩膀。
又過了許久，傅雨城十分遲鈍地轉了轉眼珠，望向墻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玻璃器皿。
他緩慢而僵硬地站起身來，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墻邊，一邊無措地尋找著什麽，一邊急促地低聲念叨著：“不會的，不會的，哥哥，哥哥……”
自相識以來，白漠從沒見過傅雨城如此失態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的心尖仿佛被銳利的指甲狠狠掐住了，但又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跟在對方身後，胡亂地跑來跑去。
不知過了多久，傅雨城終於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他怔然望著前方那排一模一樣的，盛放著鮮活大腦的密封玻璃缸，遲疑了許久，終於緩緩捧下了其中一個。
白漠隱約猜到了什麽，背上一陣陣發冷，同時又難以言喻的心疼。
傅雨城呆呆地捧著那個玻璃缸，整個人站不穩一般，極輕地晃了晃。
白漠趕緊扶住他，同時也瞥見了玻璃缸上的標簽。
那張標簽微微泛黃，顯然已經有了些年月——“RongFu 榮敷 23000001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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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有亮，人造天幕的東方, 剛剛出現一小抹淡淡的緋色朝霞。
傅雨城沿著曲折的白色宮墻, 漫無目的地走著。
宮墻上面，攀附著一層厚厚的碧綠枝蔓, 零星幾朵白薔薇還沒有綻放, 雪白嬌嫩的花苞上，帶著晶瑩的露珠, 一縷淺淡暧昧的幽香，隨著濕潤的晨風撲面而來。
走著走著, 傅雨城忽然頓住了腳步。
不知不覺間, 他已經從東六宮，走到了西六宮。眼前這座典雅幽靜的宮院, 就是他那位多病的母親——帝國女皇榮絮, 曾經的寢殿。
傅雨城站在院門外，靜立了許久，終於擡步走了進去。
前院有個小宮女，正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一株快枯死的白薔薇。她似乎聽見了響動, 擡頭望見傅雨城, 嚇了一大跳，連手裏的剪刀都掉了, 趕緊遠遠地行了個屈膝禮：“太, 太子殿下。”
傅雨城不講究這些, 十分隨意地揮了揮手：“你忙你的, 我隨便瞧瞧。”
女皇的寢殿, 寬闊而幽靜。因為多年無人居住，雖然時常有人打掃，但也顯出一股頹唐的衰朽之氣。
傅雨城在前殿隨意逛了一圈，又往後面書房走去。
書房裏空空蕩蕩的，書桌背後的墻上，掛了一幅古老的水墨畫。
傅雨城記得，他很小的時候，這幅畫就掛在這裏了。據說這幅水墨畫，是他的外曾祖父，開國皇帝榮謙的真跡。
雖然是水墨畫，畫裏的人物，卻是西方神話裏的死神，顯得不中不西，十分古怪。
傅雨城在這幅古怪的水墨畫面前，駐足站了片刻。
畫裏的骷髏死神，黑洞洞的眼眶中，燃燒著兩簇幽然綠火，背負巨大黑色雙翼，腰懸一柄精巧彎刀，看起來十分詭異。
傅雨城看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出什麽名堂。他回過神來，忍不住有些失笑——這能有什麽名堂？不過是榮謙胡亂畫的而已。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又往後院走去。
後院的一個角落裏，有一棵碧綠的大榕樹，樹枝上吊了個小小的秋千。
看到那個精致的小秋千，傅雨城似乎想起了什麽，忍不住彎了彎嘴角，走過去輕輕推了一把。
秋千“咿咿呀呀”地晃了起來，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他和哥哥做完了日常功課和精神力練習，經常來這裏蕩秋千。他從小膽子就大，老是催促著哥哥“推高一點，再高一點”，然後狼狽地摔個狗吃屎，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惹得哥哥又好氣又好笑。
後來，母親的病勢愈發沈重，便搬去了郊區行宮養病，朝政由舅舅總攬大權……再後來，哥哥要進塔了，舅舅鐵石心腸，自己只能向母親求助，她卻搖了搖頭：“他既然自願代替你進塔，朕也沒有辦法……這是你們兄弟兩個的命。”
哥哥終究還是進了塔。
母親的態度，讓年少的傅雨城，感到極其失望，而且非常怨恨。以至於回來之後，他沒有去過行宮一次——他不願意見自己這位母親。
傅雨城回想著那些遙遠的往事，從女皇寢殿緩步走了出來。
前方不遠處的院落，是他的舅舅，白金親王住過的地方。這位舅舅心腸冷酷做事幹練，當年和陸醒聯手圍剿了自己，甚至把陸醒推上了太子寶座。可惜不久之後，這位白金親王，也死在了那場叛亂的餘波裏——或者說，死在了陸醒手裏。
傅雨城漫無目的地又走了許久，漸漸覺得有點涼颼颼的。
忽然，有什麽柔軟溫暖的東西，搭上了他的肩膀。
傅雨城微微側頭一看，白漠正站在他身後，仔細地為他披上一件披風。
這位白騎士身後還有幾名侍衛，此時都低著頭，不敢看他們。
傅雨城道：“你怎麽過來了？”
白漠看著他，低聲道：“太陽升起的時候，光之塔開啟的時間就到了，我們該過去了。”
“走吧。”傅雨城點了點頭。
兩個人帶著幾名侍衛，一起出了白薔薇宮，又穿過薔薇廣場和開國皇帝榮謙的巨型漢白玉雕像，來到了廣場正後方——巨大的“光之塔”腳下。
此時天色已經蒙蒙亮，塔下零零散散地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看熱鬧的平民，都被衛隊隔離在廣場外，塔下都是一些內閣大臣、大貴族以及六名光域騎士。
一位胡子花白的內閣大臣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彎腰向皇太子施禮。
傅雨城趕緊扶住了他：“我不是說過了嗎，歐陽閣老您不用施禮。”
“禮不可廢！”這位老臣蹙起兩道花白的眉毛，粗聲粗氣道，“太子殿下，開塔放人一事，您可要三思啊。”
旁邊一名內閣大臣也附和道：“歐陽閣老說得沒錯，最新的二十三號戴森雲已經修建了大半，如今正是用人的時候。這些控制者經過了這麽多年封閉式集訓，馬上就要集體送往新戴森雲，參加開拓者計劃，怎麽能說放就放呢？殿下請三思！”
也有大貴族立刻反駁道：“太子殿下既然決定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們就別多嘴多舌了。”
“可是……”歐陽閣老猶豫了一下，還想說些什麽。
傅雨城揮了揮手，斷然道：“我已經決定了，你們不用多說。”
一群大臣和貴族們面面相覷，倒也不敢輕易開口了。
“你們六人，守在塔下，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傅雨城吩咐了六名光域騎士，又扭頭望向白漠，“小漠，你跟我一起進去。”
白漠點了點頭：“嗯。”
“光之塔”非常巨大，塔身底部幾乎占據了一個巨型廣場的面積。從下往上，直插雲霄，根本看不到塔頂——它的高度接近六百米。而地底下，還有同等高度的六百米地下室。
這個巨無霸一般的超級建築，足以容納數十萬人。而它的內部日常供給，完全依靠地面下的全自動管道供給線，所以能實現數年的全封閉式集訓。
整座“光之塔”的表面，呈現出一種極其悅目的乳白色，通身泛著一層淺淡柔和的光芒，沒有任何門窗，看起來十分光滑。
傅雨城和白漠走到光之塔的正下方，面前的乳白色塔壁上，有一處不顯眼的正方形綠色標記——這是“光之塔”唯一的出入口，每個季度第一個月的十五號，太陽升起的時候，才會開啟一次。
傅雨城緩緩伸出右手，貼在那個淺綠色的方形標志處。
“叮——掌紋掃描驗證已通過。”人工智能清脆的聲音響起了起來。
隨著這悅耳的聲音，原本光潔的塔身底部，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正方形的巨大門洞，看起來十分深邃。
傅雨城和白漠對視一眼，並肩走了進去。
門洞裏面，是一片黑暗，以及極度的寂靜。
隨著兩人的腳步聲，柔和的暖白色燈光次第亮起——眼前是一條順時針蜿蜒向上的環形金屬走廊。這條走廊十分寬闊，左右兩側分布著一扇扇銀色的金屬窄門。
兩人沿著走廊走了一會兒，白漠忽然低聲道：“雨哥，我覺得……不太對勁兒。”
傅雨城輕輕點了點頭：“太安靜了。”
“開拓者計劃”，每二十年一屆；在這二十年期間，每四年選拔一批控制者進入“光之塔”；而最後一年，“光之塔”裏的所有人，一同被送往新戴森雲，執行“開拓者計劃”。
這二十年來，進入“光之塔”的控制者，雖然不及上幾屆多，但總數也接近三十萬人。可是此時此刻，這個古怪的地方，簡直安靜得像座巨大的墳墓。
兩人沿著這幾乎無窮無盡的環形走廊，默不作聲地一層層往上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四周仍然非常安靜，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死寂。
環形走廊兩側，分布著大量銀色金屬門，有些鎖了，有些沒鎖。他們推開了一些門察看，門後的房間，大部分是宿舍，還有些是訓練場所、公共餐廳和娛樂場所，看起來不僅正常，而且非常人性化——但是此時此刻，這些地方沒有一個人。
大約走到六十層的時候，還是沒有見到任何人。
傅雨城的心中，已經隱約有了某種極其糟糕的預感，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白漠有些擔心，便道：“雨哥，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傅雨城搖了搖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而後，他帶著白漠，找到了這層樓的控制室，打開了樓層終端智腦。
智腦顯示的數據十分雜亂，傅雨城點擊著淺藍色的虛擬屏幕，手上忽然頓了頓。
白漠輕聲道：“怎麽了？”
傅雨城指著屏幕上的幾個數據：“這座塔的能量供應分布，不太對勁兒。”
白漠看了一眼虛擬屏幕。
淡藍色的半透明虛擬屏幕上，是一張巨大的耗電量分布圖表，數據密密麻麻，看起來極其覆雜。
傅雨城又點了屏幕兩下，覆雜的數據表，變成了一幅坐標圖，上面是數條曲線函數。
白漠盯著那幾條詭異的曲線函數，忍不住蹙起了眉頭：“地下室的耗電量，占了總耗電量的98.6%？這是怎麽回事？”
“這個數據，非常奇怪。”傅雨城沈吟道，“地下室是光塔控制中心，耗電量自然不會小，但是這個比例，太不正常了。”
白漠想了想，道：“我們下去看看吧。說不定，那些人在下面呢？”
傅雨城盯著那個淺藍色的虛擬屏幕，喃喃道：“但願如此。”
這一次，兩人沒再一層層走下去，而是直接乘坐懸浮電梯，一路到了地下的控制中心。
出了電梯，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傅雨城嘀咕道：“這裏怎麽這麽黑？”
“您好，環形光帶即將開啟。”一陣柔和悅耳的女聲響了起來。隨著這個聲音，墻壁上一圈圈淺藍色的環形燈帶，次第亮了起來。
過了片刻，兩人的眼睛，才逐漸適應了光線。
而後，他們完全僵住了。
“這是……”白漠啞聲道。
傅雨城沒有說話，他呆望著前方，只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這個巨大的地下控制中心，並沒有分層，極其遼闊幽深。人站在裏面，幾乎像煙囪裏的一只小小螞蟻。
一臺覆雜的中央智腦，就在這座“煙囪”底部的中央，也就是他們面前。
但這臺超級智腦並不是重點——隨著塔壁上一圈圈的環形燈帶緩緩亮起，整個“煙囪”的內壁，被完全照亮了。
密密麻麻的玻璃缸，足有數十萬之多。
這些玻璃缸，大片大片地整齊排布著，沿著塔的內壁，一直往上蔓延，直到看不見為止。
每一個玻璃缸裏面，都浸泡著一團大腦。
完完整整的，鮮活無比的，柔嫩得如同豆腐一般的，人類大腦。
傅雨城僵立在原地，腦子裏“嗡嗡嗡”作響。他已經明白了什麽，但他潛意識裏又不願相信……他無法思考，他拒絕思考。
過了許久許久，他隱約聽見一個焦急的聲音：“雨哥，你沒事吧？”
傅雨城迷迷糊糊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兩條腿直發軟，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而白漠正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神色十分焦灼。
“我沒事。”傅雨城咬緊牙關，推開了對方，自己勉強站住了。
他難以自抑地重重喘了口氣，僵硬地扭過頭，不再去看墻上那些東西，慢慢走到了中央智腦前，伸手打開了系統。
他強忍著頭痛欲裂的眩暈感和極度的恐懼感，努力瀏覽著智腦裏的資料。
白漠無措地站在他身後，也知道事情極其不妙。
那些人腦，十有八九就是……他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卻幫不上什麽忙。
不知道過了多久，傅雨城終於緩緩站直了身體，同時輕輕閉了閉眼睛。
而後，他狠狠一拳，重重砸在了強化玻璃制成的控制面板上！！
“嘩啦！！”巨大的玻璃碎裂聲，回蕩在空曠的地下室，久久不散。
傅雨城的手背，被鋒利的玻璃斷面割得鮮血淋漓。他全然不知一般，擡手捂住了臉，脫力地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整個人都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白漠抿了抿唇，隱約猜到了什麽。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扶住對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雨哥，我在這兒呢。”
傅雨城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極其緩慢地開了口：“……他們提前動手了。”
白漠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揪住了——對方原本低沈悅耳的聲音，此時嘶啞得仿佛被砂紙狠狠打磨過。
“什麽提前了？”他盡可能地放柔了聲音，輕聲問道。
“手術時間提前了。”傅雨城喃喃道，“原本的開拓者計劃，為了保證祭品的絕對新鮮，直到獻祭日前最後一周，才會把控制者的大腦取出來，獻給那位‘神’。”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搖著頭，連聲音都破碎了：“可是，我明明算好的，獻祭日是三個月之後，四月十五日……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明明算好的……”
白漠望著墻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玻璃缸，心底升起一股淡淡的寒意：“雨哥，你的意思是，參加開拓者計劃的控制者，他們並沒有去新建的戴森雲，而是被……獻祭了？這是皇室的某種……秘密宗教活動？可是，這個計劃二十年一屆，已經執行了兩個多世紀，參加計劃的控制者好幾百萬……這，這……”
傅雨城沒理會他，只是楞楞地盯著碎裂的控制面板，反反覆覆呢喃著：“我明明算好的……”
白漠也有些混亂，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安慰一般按著對方的肩膀。
又過了許久，傅雨城十分遲鈍地轉了轉眼珠，望向墻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玻璃器皿。
他緩慢而僵硬地站起身來，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到墻邊，一邊無措地尋找著什麽，一邊急促地低聲念叨著：“不會的，不會的，哥哥，哥哥……”
自相識以來，白漠從沒見過傅雨城如此失態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的心尖仿佛被銳利的指甲狠狠掐住了，但又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跟在對方身後，胡亂地跑來跑去。
不知過了多久，傅雨城終於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他怔然望著前方那排一模一樣的，盛放著鮮活大腦的密封玻璃缸，遲疑了許久，終於緩緩捧下了其中一個。
白漠隱約猜到了什麽，背上一陣陣發冷，同時又難以言喻的心疼。
傅雨城呆呆地捧著那個玻璃缸，整個人站不穩一般，極輕地晃了晃。
白漠趕緊扶住他，同時也瞥見了玻璃缸上的標簽。
那張標簽微微泛黃，顯然已經有了些年月——“RongFu 榮敷 2300000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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