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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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喵嗚……喵嗚……”
正在廚房收拾碗碟的楚曉暮敏感地聽到窗外似乎有貓咪虛弱的叫聲。
他隨便找了條抹布擦了擦手，將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沖出店門，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冷風吹得他渾身一顫，他咬緊牙關，循著貓叫聲來到一處偏僻的角落。
角落裏有一塊凸起，上面已經蓋上了厚厚的白雪，像是一座無聲的墓碑。
楚曉暮小心地走上前去，離得近了，還能看到那東西在細細地發抖。
他放下心來，輕輕地拿凍得通紅僵硬的手指拂去上頭的積雪，逐漸露出一只毛色雜亂，渾身骯臟的貓咪，瘦的皮包骨頭，兩肋的毛皮像氣球般隨著微弱的呼吸起伏，見有人來，它吃力地擡起那張成倒三角形的臉，“喵喵”叫了兩聲，不知是在恐嚇，還是在求救。
楚曉暮不禁有些猶豫，他怕這貓撓他，萬一帶著什麽病毒，他可沒錢去打疫苗。
可這貓……應該也沒力氣撓他了吧？
楚曉暮把自己的手縮到袖子裏朝貓伸過去，嘴裏還念念有詞：“你別撓我啊，千萬別撓我啊……”
貓咪似乎也真的虛弱到沒有力氣掙紮了，被他摟在懷裏也毫無動靜，只是尾巴輕輕地晃了晃。
楚曉暮看著懷裏只有一小團的貓咪，想到自己餵了幾個月卻不告而別的小家夥，心裏又難過又柔軟，忍不住將它裹在自己暖和的胸口衣服裏，他摸了摸貓咪雜亂無章的毛皮，甚至能感到它溫熱皮膚下心臟的微弱震顫。
這就是生命嗎？
好神奇。
為什麽讓人感到暖乎乎的？
楚曉暮回到店裏，溫暖的空氣鋪面而來，瞬間給他的眼鏡鋪滿了一層霧氣，白茫茫的讓人看不真切。
他很想仔仔細細地把眼鏡擦幹凈，可又舍不得讓懷裏的小生物獨自面對寒冷。
於是他依著腦海中的路線，徑直來到床前，掏出懷裏的貓咪撫慰般摸了兩下，然後掀開林燁的被子，將小貓塞了進去。
剛走開兩步，又覺得不對勁，生怕林燁睡著了不知不覺間翻個身將貓咪壓死，於是又返回來將小貓置於林燁胸口之上，這才放心地走開，打算洗完碗後再給小貓找點吃的。
那貓雖瘦，卻也是只已經成年、骨骼發育完全的大貓，林燁本來就渾身酸痛難忍，根本沒睡熟，昏昏沈沈間感到胸口壓了個沈甸甸的東西，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得頭痛欲裂，眼睛腫得睜都睜不開，喉嚨也是火燒火燎地疼，嘴唇開裂，不禁有些口渴難耐。
他望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腦袋脹疼得幾乎要爆炸，終於明白過來所有人應該都走了。
這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渾身毛發亂七八糟的貓咪在一片漆黑中很難註意到，林燁慢慢直起身子，貓咪從他的身上滾到一邊。
他的頭很痛，耳朵裏嗡嗡作響，根本沒有聽到貓咪輕微的叫喚聲。
心裏也是空落落的。
他慢慢地下床，只覺得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勉強撐著自己綿軟的雙腿一步一挪地走到櫃臺，顫抖地伸手拿了瓶什麽，雙手一直打顫，好不容易才打開瓶蓋，氣吞山河般一口喝掉大半瓶，卻感到一股辛辣的液體直沖肺腑，苦澀的滋味刺激得舌尖都有些麻木了。
壞了……
這是林燁意識模糊之前最後的念頭。
廚房裏水龍頭嘩嘩的流淌，鍋碗瓢盆碰撞聲不絕於耳，楚曉暮仍捕捉到廚房外傳來的微弱聲響，沒來由地一陣心悸。
等他打開燈沖出去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留給他的只有倒在地上的林燁和破碎一地的酒瓶。
“林燁！”他朝他沖過去，著急忙慌地檢查他的手心和臉龐，“有沒有傷到哪！”
林燁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又去摸酒瓶碎片。
“你幹什麽！”楚曉暮有些惱了，“你再給我碰一個試試！”
“我要喝酒！”林燁幾乎是有些癲狂地朝他大吼，楚曉暮這才看到他眼尾通紅，已是滿臉淚痕。
和他之前喝醉時的大吵大鬧不同，現在的林燁，更像是一座沈寂太久的死火山，長久的壓抑之下，爆發的絕望和痛苦足以將他壓垮吞噬。
楚曉暮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能死命壓制住林燁的雙手，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不行。”
“滾開！”林燁猛地用力將楚曉暮甩開，眼睛布滿血絲，胸口劇烈起伏，就像狂暴的野獸，完全沒有平日裏溫柔陽光的模樣。
楚曉暮沒有站穩，頭重重地磕到了桌角，痛得他嗚咽出聲，他緊咬著嘴唇，整個人怔楞地盯著林燁。
怎麽會這樣？
林燁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不。
不不不。
楚曉暮使勁搖了搖被撞得暈暈乎乎的腦袋。
林燁只是不小心喝醉了才變成這樣的。
這不是他的錯。
只是這龜孫子明明酒量不行竟然還敢背著他偷偷喝酒，真他娘的欠抽。
楚曉暮眼見著他又去碰那些尖銳的酒瓶碎片，趕緊上前一把將那些碎片拿手扒拉開，兩人拉扯間楚曉暮的手被狠狠摁到了一塊碎片邊緣。
他只感到一陣鉆心剜骨的刺痛，忍不住悶哼一聲，下意識地立刻將手挪開，慘白的燈光下，汩汩流出的鮮血顯得格外刺眼，整只手都在痙攣顫抖。
“你……”林燁昏沈沈的頭腦閃過一絲清明，他眼見著楚曉暮的鮮血一滴滴地滲透到地面上怎麽也止不住，終於開始慌亂，哆嗦地伸出手想去觸碰他，卻怎麽也不敢，眼淚毫無征兆地滾滾而落。
楚曉暮見他這副樣子，氣極反笑：“不是，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麽啊！”
林燁胡亂抹著自己的眼淚，眼睛卻像是裝了感應系統一樣一碰就出水，淚水延綿不絕怎麽也止不住。
楚曉暮終於忍不住了，他從兜裏掏出衛生紙艱難地給他擦了擦眼淚：“大哥求你別哭了，再哭就瞎了。”
林燁死死地盯著他的傷口，低聲蹦出幾個字：“疼嗎？”
楚曉暮一陣無語。
你大爺的能不疼嗎？！要不你老人家試試！
但為了不刺激孩子脆弱的神經，也為了不在這傻逼面前失掉自己的風度和威嚴，楚曉暮硬是憋著氣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無畏模樣：“不疼。”
林燁雙眼拉滿血絲，喘著粗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睛裏溢滿悲傷與痛苦，苦笑著說：“他們……他們都走了，你幹嘛……還留下來。”
說到最後，已是喉頭苦澀，盡管意識模糊，但他知道是他害楚曉暮受了傷。
他是怕的，他怕楚曉暮也厭惡他，留他一個人在這裏。
楚曉暮不答話，起身打算離開。
林燁徹底慌了，他拼命掙紮著綿軟的雙腿想站起來去追楚曉暮，他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嗓音破碎不堪，像是整個人都被壓得四分五裂：“你要去哪……你要去哪！？”
“老子就是去個洗手間！”楚曉暮再也忍不住了，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接著流淌下來的鮮血，“你大爺的有完沒完啊！”
真當他是沒什麽脾氣的軟柿子啊！
火起來他能把他抽死信不信！
楚曉暮再也不肯心軟，也沒法心軟，血一直流個不停，他必須得沖洗包紮傷口，林燁那個臭傻逼哪涼快哪呆著去！
他“砰”地關上洗手間的門，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沖著傷口，眼見著一股股鮮血被水流沖成淡粉色，疼得他“嘶嘶”地倒吸冷氣。
終於不再有大股大股的鮮血湧出，楚曉暮看著皮肉外翻的猙獰傷口，只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他也沒想到傷口會這麽深，這下該怎麽搞？
他記得櫃子裏好像有青姐存好的緊急醫用箱。
好像是在這裏……
他吃力地打開櫃門將醫藥箱提溜出來，差點喜極而泣，青姐真是牛逼大發了，或許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一個倒黴蛋用得上這東西。
“曉暮……曉暮……”林燁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面上，他額頭抵在門上，渾身都疼，腦子也不清醒，頭腦中只有追著楚曉暮一個念頭。
他知道他在裏面。
他不想讓他走。
可醉酒的人行動遲緩吃力，他再也沒有力氣留下他。
“曉暮……我……我……”他呼吸急促，力氣用盡，幾近虛脫，幾個字說得吞吞吐吐，雙手顫抖地搭在門上，頭疼得站都站不住，卻還是強撐著開口，“我……能進來嗎？”
楚曉暮不理他，只是悶悶地給自己的手纏繃帶。
他不想讓林燁進來，這方小小的天地能給他安全感，喝醉酒的林燁讓他見識到了這貨當家暴男的潛質，他第一次對熟悉的男孩有了害怕的感覺。
平日裏林燁總是讓著他的，但他知道真打起來他未必是林燁的對手。
不能放他進來。
他不知道林燁想幹什麽，讓他進來就跟把一頭野獸放出籠子沒什麽兩樣，實在是一個很不安定的因素，他才不要豁上自己的小命理那個臭小子。
等了一會，林燁的哀求聲終於消失了，楚曉暮似乎能聽到拖沓的腳步聲離開，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松了下來，又屏息斂氣地聽了一會，確定外面沒有聲響了，這才猶豫著擰開門鎖。
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林燁，盡管他自己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就算不是為了林燁，他也必須出去，小貓已經餓很久了，他必須給它餵點吃的，不然脆弱的小生命恐怕都撐不過這個除夕夜。
他深深呼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門縫，探頭探腦地往外偷瞄。
林燁好像……真的走了。
楚曉暮放下心來的同時竟然還生出了一絲詭異的失落。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瘋了瘋了，真是神經不正常，一定是被林燁那個臭傻逼傳染了。
他前腳剛邁出玻璃門，還沒來得及轉身，就感到背後極強的壓迫感，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令人難以呼吸。
他很想轉身逃跑，整個身子卻都是麻的，腳底生根般動彈不得，只是僵硬地轉過了頭，眼睜睜地看著林燁朝他沖過來，一把把他死死摁在懷裏。
林燁雙手摟得越來越緊，臉龐炙燙，目呲欲裂，沙啞地低笑了一聲：“你總算……總算出來了……”
楚曉暮被駭得說不出話來，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任由他八爪魚一樣纏著自己，終於發出了由衷的感概：“我靠……”
奶奶個腿真是個絕世傻逼！
楚曉暮開始拼命地推拒他的懷抱，媽的兩個大男人抱什麽抱，尤其是林燁這貨身上一股酒味難聞死了，他十分地嫌棄。
在外面流浪了那麽久的貓都比他好聞。
對啊，貓貓貓貓貓貓……
還沒給貓祖宗餵飯！
楚曉暮再也無法忍受，奈何林燁這貨胳膊跟鐵箍一樣死活掙不開，他額角青筋暴起，要不是手被林燁拿胳膊摟得緊緊的，他一定會給他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打醒他。
“你大爺的……”楚曉暮咬牙切齒，眼睛死盯著林燁好像要噴出火來，“你給我松手！”
林燁腿軟得逐漸有些站不住，雙手卻還是用力摟著懷裏的人：“……不放。”聲音委屈得不行，簡直就像怕被家長丟下的小孩子。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往楚曉暮身上倒。
楚曉暮被他壓得不住往後退，腳下不知踩到了個什麽東西，一個趔趄不穩，兩個人又重重向地面倒去。
他媽的，楚曉暮仰天兩條寬面條淚，這是多麽熟悉的場景！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楚曉暮感到自己後腦勺墊著一個溫暖有力的事物。
那是林燁的手。
楚曉暮被他纏得徹底沒力氣了：“……祖宗你到底要幹啥……”
林燁拿自己滾燙的額頭輕蹭著他的脖頸，低聲喃喃：“我……我想我媽了……”
楚曉暮一整個大無語：“那你纏著你爹幹什麽？”
林燁不吭聲，只是將腦袋靠在楚曉暮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楚曉暮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劇烈起伏的胸膛。
“你媽明天就回來了。”楚曉暮故技重施，又跟哄小孩一樣哄他。
“她不回來了！”林燁猛地直起身子沖楚曉暮大吼，“她和我爸都不回來了！”
楚曉暮大睜著眼睛看著林燁淚眼模糊的樣子，自己心裏也難過起來。
他第一次見到林燁這麽歇斯底裏的模樣，整個人都像是繃到極致的弓弦，只要外界再多施加一點壓力，他的神經就會徹底崩裂。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林燁的眼角滴落到楚曉暮的面龐，又滑落到他漆黑濃密的發絲，消失不見。
只有少年的悲痛化為實體，將兩個年輕人不分你我地包裹其中。
青春不再如夏日般肆意瀟灑，留給他們的只有屋外刺骨悲涼的冬風，絲絲縷縷的寒意慢慢滲透到骨縫，凍得人生疼，好像往後餘生都被徹底冰封在這數九寒冬。
楚曉暮費勁地抽出自己的右手，輕輕地替林燁擦去眼淚，溫和卻又堅定地開口：“他們會回來的。”
他的手上纏滿了繃帶，做什麽都很艱難，卻還是顫顫巍巍地伸出小指：“咱倆拉鉤，騙你我就是小狗。”
林燁呆楞楞的，卻也慢慢伸出自己的手，鬼使神差的勾上楚曉暮的，兩個少年人心照不宣地許下對彼此的約定。
楚曉暮被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下你能起來了吧？”
“不……不要……”林燁打了個哈欠，又重新將楚曉暮嚴嚴實實地罩在身下，還緊緊扣住他的手不肯松開，像條小狗一樣在他懷裏蹭了兩下，眼睛微瞇起來，呼吸逐漸變得勻長，顯然已經在睡著的邊緣搖搖欲墜。
“林燁！”楚曉暮猛地在他耳邊大喊，“你這個烏龜王八蛋！”
林燁被他吼得腦袋疼，這下是徹底睡不著了，他睜著紅腫的眼睛，像個惡劣的孩子般大聲朝楚曉暮吼回去：“不放！”
“放不放？！”
“就不！”
“你大爺……”楚曉暮怒氣上頭，屈膝去頂他，卻被他一把按住膝蓋毫不留情地壓了下去。
“你！”楚曉暮咬牙惡狠狠地看著他，長這麽大打架他就沒帶怕的，“有本事你放我起來咱倆打一架！”
“沒本事，就不放！”林燁大聲嚷嚷，趁他被自己的無恥驚呆的瞬間，飛速地把他兩只手腕都扣在頭頂。
“你大爺個狗……”楚曉暮拼命地掙紮躲閃，心裏暗暗叫苦。
這他媽什麽狗屁姿勢，憑什麽每次他都是被壓在下面的那個？！
要壓也是他壓林燁才對！
臥槽等等，他壓林燁也不對啊，這貨又不是個軟玉溫香的姑娘，鬼才壓他！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毀滅吧！
整個世界！
他真是受夠了！
“你起不起？”楚曉暮兇狠地盯著林燁，呼吸急促，身上已是沁出一身冷汗，發梢都黏連在額角，漆黑的發色更顯得整個人白得幾近透明。
林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忍不住湊近了些，幾乎是鼻尖碰著鼻尖，他微微瞇起眼睛，很是挑釁地嘿嘿笑了兩聲：“就不。”
“找死！”楚曉暮瞅準時機，狠狠地撞上了他的額頭！
“啊！”楚曉暮發出一聲慘叫，他差點忘了，林燁這貨腦門堪比金剛石，攻擊全反彈到自個身上了，砸得他眼冒金星，半天都緩不過勁來。
“你……你沒事吧？”林燁見楚曉暮脫力般閉上眼睛，終於有些慌了，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楚曉暮虛弱地睜開眼睛，氣若游絲：“你過來點……”
林燁連忙像只聽話的小狗狗一樣湊近他，他感到楚曉暮濕軟的唇碰到了自己被酒精燒得滾燙的皮膚，像被輕柔的羽毛拂過，有點癢。
那感覺令人上癮。
他陡然生出臨陣脫逃的慌張，心裏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楚曉暮的觸碰就像是一粒炙熱的火星，輕而易舉在他的心房燎起了熊熊烈火，將他的理智也燒得一幹二凈。
他就那樣任由楚曉暮的嘴唇在他線條流暢修長的脖頸若有若無地輕觸，然後……
“嗷！”林燁發出一聲真情實感的慘嚎，楚曉暮毫不留情地用力咬了他了一口，趁那家夥吃痛松勁的時候使勁抽出自己被壓得麻木的雙腿，用盡全力將他踹到一邊，然後站起身來扯了扯自己被拉得不成樣子的衣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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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嗚……喵嗚……”
正在廚房收拾碗碟的楚曉暮敏感地聽到窗外似乎有貓咪虛弱的叫聲。
他隨便找了條抹布擦了擦手，將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沖出店門，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鵝毛般的大雪，冷風吹得他渾身一顫，他咬緊牙關，循著貓叫聲來到一處偏僻的角落。
角落裏有一塊凸起，上面已經蓋上了厚厚的白雪，像是一座無聲的墓碑。
楚曉暮小心地走上前去，離得近了，還能看到那東西在細細地發抖。
他放下心來，輕輕地拿凍得通紅僵硬的手指拂去上頭的積雪，逐漸露出一只毛色雜亂，渾身骯臟的貓咪，瘦的皮包骨頭，兩肋的毛皮像氣球般隨著微弱的呼吸起伏，見有人來，它吃力地擡起那張成倒三角形的臉，“喵喵”叫了兩聲，不知是在恐嚇，還是在求救。
楚曉暮不禁有些猶豫，他怕這貓撓他，萬一帶著什麽病毒，他可沒錢去打疫苗。
可這貓……應該也沒力氣撓他了吧？
楚曉暮把自己的手縮到袖子裏朝貓伸過去，嘴裏還念念有詞：“你別撓我啊，千萬別撓我啊……”
貓咪似乎也真的虛弱到沒有力氣掙紮了，被他摟在懷裏也毫無動靜，只是尾巴輕輕地晃了晃。
楚曉暮看著懷裏只有一小團的貓咪，想到自己餵了幾個月卻不告而別的小家夥，心裏又難過又柔軟，忍不住將它裹在自己暖和的胸口衣服裏，他摸了摸貓咪雜亂無章的毛皮，甚至能感到它溫熱皮膚下心臟的微弱震顫。
這就是生命嗎？
好神奇。
為什麽讓人感到暖乎乎的？
楚曉暮回到店裏，溫暖的空氣鋪面而來，瞬間給他的眼鏡鋪滿了一層霧氣，白茫茫的讓人看不真切。
他很想仔仔細細地把眼鏡擦幹凈，可又舍不得讓懷裏的小生物獨自面對寒冷。
於是他依著腦海中的路線，徑直來到床前，掏出懷裏的貓咪撫慰般摸了兩下，然後掀開林燁的被子，將小貓塞了進去。
剛走開兩步，又覺得不對勁，生怕林燁睡著了不知不覺間翻個身將貓咪壓死，於是又返回來將小貓置於林燁胸口之上，這才放心地走開，打算洗完碗後再給小貓找點吃的。
那貓雖瘦，卻也是只已經成年、骨骼發育完全的大貓，林燁本來就渾身酸痛難忍，根本沒睡熟，昏昏沈沈間感到胸口壓了個沈甸甸的東西，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只覺得頭痛欲裂，眼睛腫得睜都睜不開，喉嚨也是火燒火燎地疼，嘴唇開裂，不禁有些口渴難耐。
他望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腦袋脹疼得幾乎要爆炸，終於明白過來所有人應該都走了。
這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渾身毛發亂七八糟的貓咪在一片漆黑中很難註意到，林燁慢慢直起身子，貓咪從他的身上滾到一邊。
他的頭很痛，耳朵裏嗡嗡作響，根本沒有聽到貓咪輕微的叫喚聲。
心裏也是空落落的。
他慢慢地下床，只覺得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勉強撐著自己綿軟的雙腿一步一挪地走到櫃臺，顫抖地伸手拿了瓶什麽，雙手一直打顫，好不容易才打開瓶蓋，氣吞山河般一口喝掉大半瓶，卻感到一股辛辣的液體直沖肺腑，苦澀的滋味刺激得舌尖都有些麻木了。
壞了……
這是林燁意識模糊之前最後的念頭。
廚房裏水龍頭嘩嘩的流淌，鍋碗瓢盆碰撞聲不絕於耳，楚曉暮仍捕捉到廚房外傳來的微弱聲響，沒來由地一陣心悸。
等他打開燈沖出去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留給他的只有倒在地上的林燁和破碎一地的酒瓶。
“林燁！”他朝他沖過去，著急忙慌地檢查他的手心和臉龐，“有沒有傷到哪！”
林燁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又去摸酒瓶碎片。
“你幹什麽！”楚曉暮有些惱了，“你再給我碰一個試試！”
“我要喝酒！”林燁幾乎是有些癲狂地朝他大吼，楚曉暮這才看到他眼尾通紅，已是滿臉淚痕。
和他之前喝醉時的大吵大鬧不同，現在的林燁，更像是一座沈寂太久的死火山，長久的壓抑之下，爆發的絕望和痛苦足以將他壓垮吞噬。
楚曉暮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能死命壓制住林燁的雙手，毫不退讓地與他對視：“不行。”
“滾開！”林燁猛地用力將楚曉暮甩開，眼睛布滿血絲，胸口劇烈起伏，就像狂暴的野獸，完全沒有平日裏溫柔陽光的模樣。
楚曉暮沒有站穩，頭重重地磕到了桌角，痛得他嗚咽出聲，他緊咬著嘴唇，整個人怔楞地盯著林燁。
怎麽會這樣？
林燁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不。
不不不。
楚曉暮使勁搖了搖被撞得暈暈乎乎的腦袋。
林燁只是不小心喝醉了才變成這樣的。
這不是他的錯。
只是這龜孫子明明酒量不行竟然還敢背著他偷偷喝酒，真他娘的欠抽。
楚曉暮眼見著他又去碰那些尖銳的酒瓶碎片，趕緊上前一把將那些碎片拿手扒拉開，兩人拉扯間楚曉暮的手被狠狠摁到了一塊碎片邊緣。
他只感到一陣鉆心剜骨的刺痛，忍不住悶哼一聲，下意識地立刻將手挪開，慘白的燈光下，汩汩流出的鮮血顯得格外刺眼，整只手都在痙攣顫抖。
“你……”林燁昏沈沈的頭腦閃過一絲清明，他眼見著楚曉暮的鮮血一滴滴地滲透到地面上怎麽也止不住，終於開始慌亂，哆嗦地伸出手想去觸碰他，卻怎麽也不敢，眼淚毫無征兆地滾滾而落。
楚曉暮見他這副樣子，氣極反笑：“不是，我還沒哭呢，你哭什麽啊！”
林燁胡亂抹著自己的眼淚，眼睛卻像是裝了感應系統一樣一碰就出水，淚水延綿不絕怎麽也止不住。
楚曉暮終於忍不住了，他從兜裏掏出衛生紙艱難地給他擦了擦眼淚：“大哥求你別哭了，再哭就瞎了。”
林燁死死地盯著他的傷口，低聲蹦出幾個字：“疼嗎？”
楚曉暮一陣無語。
你大爺的能不疼嗎？！要不你老人家試試！
但為了不刺激孩子脆弱的神經，也為了不在這傻逼面前失掉自己的風度和威嚴，楚曉暮硬是憋著氣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無畏模樣：“不疼。”
林燁雙眼拉滿血絲，喘著粗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睛裏溢滿悲傷與痛苦，苦笑著說：“他們……他們都走了，你幹嘛……還留下來。”
說到最後，已是喉頭苦澀，盡管意識模糊，但他知道是他害楚曉暮受了傷。
他是怕的，他怕楚曉暮也厭惡他，留他一個人在這裏。
楚曉暮不答話，起身打算離開。
林燁徹底慌了，他拼命掙紮著綿軟的雙腿想站起來去追楚曉暮，他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嗓音破碎不堪，像是整個人都被壓得四分五裂：“你要去哪……你要去哪！？”
“老子就是去個洗手間！”楚曉暮再也忍不住了，用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接著流淌下來的鮮血，“你大爺的有完沒完啊！”
真當他是沒什麽脾氣的軟柿子啊！
火起來他能把他抽死信不信！
楚曉暮再也不肯心軟，也沒法心軟，血一直流個不停，他必須得沖洗包紮傷口，林燁那個臭傻逼哪涼快哪呆著去！
他“砰”地關上洗手間的門，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沖著傷口，眼見著一股股鮮血被水流沖成淡粉色，疼得他“嘶嘶”地倒吸冷氣。
終於不再有大股大股的鮮血湧出，楚曉暮看著皮肉外翻的猙獰傷口，只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他也沒想到傷口會這麽深，這下該怎麽搞？
他記得櫃子裏好像有青姐存好的緊急醫用箱。
好像是在這裏……
他吃力地打開櫃門將醫藥箱提溜出來，差點喜極而泣，青姐真是牛逼大發了，或許早就預料到了會有一個倒黴蛋用得上這東西。
“曉暮……曉暮……”林燁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面上，他額頭抵在門上，渾身都疼，腦子也不清醒，頭腦中只有追著楚曉暮一個念頭。
他知道他在裏面。
他不想讓他走。
可醉酒的人行動遲緩吃力，他再也沒有力氣留下他。
“曉暮……我……我……”他呼吸急促，力氣用盡，幾近虛脫，幾個字說得吞吞吐吐，雙手顫抖地搭在門上，頭疼得站都站不住，卻還是強撐著開口，“我……能進來嗎？”
楚曉暮不理他，只是悶悶地給自己的手纏繃帶。
他不想讓林燁進來，這方小小的天地能給他安全感，喝醉酒的林燁讓他見識到了這貨當家暴男的潛質，他第一次對熟悉的男孩有了害怕的感覺。
平日裏林燁總是讓著他的，但他知道真打起來他未必是林燁的對手。
不能放他進來。
他不知道林燁想幹什麽，讓他進來就跟把一頭野獸放出籠子沒什麽兩樣，實在是一個很不安定的因素，他才不要豁上自己的小命理那個臭小子。
等了一會，林燁的哀求聲終於消失了，楚曉暮似乎能聽到拖沓的腳步聲離開，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松了下來，又屏息斂氣地聽了一會，確定外面沒有聲響了，這才猶豫著擰開門鎖。
他還是有些不放心林燁，盡管他自己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就算不是為了林燁，他也必須出去，小貓已經餓很久了，他必須給它餵點吃的，不然脆弱的小生命恐怕都撐不過這個除夕夜。
他深深呼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門縫，探頭探腦地往外偷瞄。
林燁好像……真的走了。
楚曉暮放下心來的同時竟然還生出了一絲詭異的失落。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瘋了瘋了，真是神經不正常，一定是被林燁那個臭傻逼傳染了。
他前腳剛邁出玻璃門，還沒來得及轉身，就感到背後極強的壓迫感，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粘稠令人難以呼吸。
他很想轉身逃跑，整個身子卻都是麻的，腳底生根般動彈不得，只是僵硬地轉過了頭，眼睜睜地看著林燁朝他沖過來，一把把他死死摁在懷裏。
林燁雙手摟得越來越緊，臉龐炙燙，目呲欲裂，沙啞地低笑了一聲：“你總算……總算出來了……”
楚曉暮被駭得說不出話來，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任由他八爪魚一樣纏著自己，終於發出了由衷的感概：“我靠……”
奶奶個腿真是個絕世傻逼！
楚曉暮開始拼命地推拒他的懷抱，媽的兩個大男人抱什麽抱，尤其是林燁這貨身上一股酒味難聞死了，他十分地嫌棄。
在外面流浪了那麽久的貓都比他好聞。
對啊，貓貓貓貓貓貓……
還沒給貓祖宗餵飯！
楚曉暮再也無法忍受，奈何林燁這貨胳膊跟鐵箍一樣死活掙不開，他額角青筋暴起，要不是手被林燁拿胳膊摟得緊緊的，他一定會給他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打醒他。
“你大爺的……”楚曉暮咬牙切齒，眼睛死盯著林燁好像要噴出火來，“你給我松手！”
林燁腿軟得逐漸有些站不住，雙手卻還是用力摟著懷裏的人：“……不放。”聲音委屈得不行，簡直就像怕被家長丟下的小孩子。
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往楚曉暮身上倒。
楚曉暮被他壓得不住往後退，腳下不知踩到了個什麽東西，一個趔趄不穩，兩個人又重重向地面倒去。
他媽的，楚曉暮仰天兩條寬面條淚，這是多麽熟悉的場景！
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楚曉暮感到自己後腦勺墊著一個溫暖有力的事物。
那是林燁的手。
楚曉暮被他纏得徹底沒力氣了：“……祖宗你到底要幹啥……”
林燁拿自己滾燙的額頭輕蹭著他的脖頸，低聲喃喃：“我……我想我媽了……”
楚曉暮一整個大無語：“那你纏著你爹幹什麽？”
林燁不吭聲，只是將腦袋靠在楚曉暮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楚曉暮甚至能感受到對方劇烈起伏的胸膛。
“你媽明天就回來了。”楚曉暮故技重施，又跟哄小孩一樣哄他。
“她不回來了！”林燁猛地直起身子沖楚曉暮大吼，“她和我爸都不回來了！”
楚曉暮大睜著眼睛看著林燁淚眼模糊的樣子，自己心裏也難過起來。
他第一次見到林燁這麽歇斯底裏的模樣，整個人都像是繃到極致的弓弦，只要外界再多施加一點壓力，他的神經就會徹底崩裂。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林燁的眼角滴落到楚曉暮的面龐，又滑落到他漆黑濃密的發絲，消失不見。
只有少年的悲痛化為實體，將兩個年輕人不分你我地包裹其中。
青春不再如夏日般肆意瀟灑，留給他們的只有屋外刺骨悲涼的冬風，絲絲縷縷的寒意慢慢滲透到骨縫，凍得人生疼，好像往後餘生都被徹底冰封在這數九寒冬。
楚曉暮費勁地抽出自己的右手，輕輕地替林燁擦去眼淚，溫和卻又堅定地開口：“他們會回來的。”
他的手上纏滿了繃帶，做什麽都很艱難，卻還是顫顫巍巍地伸出小指：“咱倆拉鉤，騙你我就是小狗。”
林燁呆楞楞的，卻也慢慢伸出自己的手，鬼使神差的勾上楚曉暮的，兩個少年人心照不宣地許下對彼此的約定。
楚曉暮被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下你能起來了吧？”
“不……不要……”林燁打了個哈欠，又重新將楚曉暮嚴嚴實實地罩在身下，還緊緊扣住他的手不肯松開，像條小狗一樣在他懷裏蹭了兩下，眼睛微瞇起來，呼吸逐漸變得勻長，顯然已經在睡著的邊緣搖搖欲墜。
“林燁！”楚曉暮猛地在他耳邊大喊，“你這個烏龜王八蛋！”
林燁被他吼得腦袋疼，這下是徹底睡不著了，他睜著紅腫的眼睛，像個惡劣的孩子般大聲朝楚曉暮吼回去：“不放！”
“放不放？！”
“就不！”
“你大爺……”楚曉暮怒氣上頭，屈膝去頂他，卻被他一把按住膝蓋毫不留情地壓了下去。
“你！”楚曉暮咬牙惡狠狠地看著他，長這麽大打架他就沒帶怕的，“有本事你放我起來咱倆打一架！”
“沒本事，就不放！”林燁大聲嚷嚷，趁他被自己的無恥驚呆的瞬間，飛速地把他兩只手腕都扣在頭頂。
“你大爺個狗……”楚曉暮拼命地掙紮躲閃，心裏暗暗叫苦。
這他媽什麽狗屁姿勢，憑什麽每次他都是被壓在下面的那個？！
要壓也是他壓林燁才對！
臥槽等等，他壓林燁也不對啊，這貨又不是個軟玉溫香的姑娘，鬼才壓他！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毀滅吧！
整個世界！
他真是受夠了！
“你起不起？”楚曉暮兇狠地盯著林燁，呼吸急促，身上已是沁出一身冷汗，發梢都黏連在額角，漆黑的發色更顯得整個人白得幾近透明。
林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忍不住湊近了些，幾乎是鼻尖碰著鼻尖，他微微瞇起眼睛，很是挑釁地嘿嘿笑了兩聲：“就不。”
“找死！”楚曉暮瞅準時機，狠狠地撞上了他的額頭！
“啊！”楚曉暮發出一聲慘叫，他差點忘了，林燁這貨腦門堪比金剛石，攻擊全反彈到自個身上了，砸得他眼冒金星，半天都緩不過勁來。
“你……你沒事吧？”林燁見楚曉暮脫力般閉上眼睛，終於有些慌了，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楚曉暮虛弱地睜開眼睛，氣若游絲：“你過來點……”
林燁連忙像只聽話的小狗狗一樣湊近他，他感到楚曉暮濕軟的唇碰到了自己被酒精燒得滾燙的皮膚，像被輕柔的羽毛拂過，有點癢。
那感覺令人上癮。
他陡然生出臨陣脫逃的慌張，心裏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楚曉暮的觸碰就像是一粒炙熱的火星，輕而易舉在他的心房燎起了熊熊烈火，將他的理智也燒得一幹二凈。
他就那樣任由楚曉暮的嘴唇在他線條流暢修長的脖頸若有若無地輕觸，然後……
“嗷！”林燁發出一聲真情實感的慘嚎，楚曉暮毫不留情地用力咬了他了一口，趁那家夥吃痛松勁的時候使勁抽出自己被壓得麻木的雙腿，用盡全力將他踹到一邊，然後站起身來扯了扯自己被拉得不成樣子的衣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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