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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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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送行

送行這一日, 雲層厚重,天色陰沈沈的。

謝桐早起瞧見這樣的景色,心情又更差了幾分。

今天沒有早朝, 羅太監命宮人們把早膳布上,一邊觀察著謝桐的神情,一邊躬身問道:

“聖上,今日還是只喝小米粥嗎?”

自從聽說聞端要前去西南,朝中已亂了好幾天,謝桐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消沈,羅太監看在眼中,急在心裏。

再怎麽傷心, 也不能不吃飯啊!

謝桐這幾日吃得少之又少,羅太監每當無可奈何的時候, 就遣劉小公公去請聞端。

聞端來了, 多少能哄著謝桐吃點東西,但第二日, 謝桐就會故態覆萌, 一番折騰下來,羅太監總覺得聖上都清瘦了。

不過連著數日的觀察,羅太監也明白了謝桐究竟為何心情糟糕。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他看著宮人們往桌上布菜, 想了想, 小心開口:

“聖上, 太傅大人此次赴往西南,帶了好幾個禦醫署有經驗的禦醫過去, 那大牢中的曲遷不也將曲田縣的疫病情形總結書寫給了太傅嗎?”

“有了這些萬全的準備,太傅大人吉人天相, 自然不會有什麽事的。”羅太監苦口婆心地勸慰道。

謝桐洗漱後在小桌前坐下,用勺子攪了攪碗中的粥,依舊沒什麽胃口,聽了他的話,又不由得蹙眉:

“禦醫署自己研制的藥方,都只能減輕疫病發作時的程度,無法根治與阻斷傳染,朕如何能不擔心?”

羅太監陪著笑,說:“醫術方面的東西,奴才不懂,但太傅大人既然有信心,那些萬種艱難又有何畏?太傅大人向來英明,料事如神,聖上或許也可放寬心,信任聞太傅這一回。”

謝桐盯著碗裏的小米粥看了一會兒,緩慢舒出一口氣,點點頭:“你說得對。”

“朕是該信任他。”他低聲道。

聞端是什麽人?出身寒門,十五歲中舉,以狀元之才入朝拜官,十八歲就成為當朝最年輕的太傅,十九歲把持朝政,又一手將他輔佐的人扶上帝位。

相知相伴這麽多年,謝桐明明最清楚聞端的能力手段,也知道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萬事萬物都掌握在心。

無論從朝廷的角度,還是從天子的角度,聞端赴西南,無疑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只有聞端前去,才有足夠精銳的守衛願意跟隨,有經驗足夠豐富的禦醫願意被驅使,有足夠的壓迫感令得那偽造聖旨之人不再敢輕易造次,龜縮於西南的安昌王也不得不出來,迎接聞端的隊伍。

一切都是最佳的安排。

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謝桐捫心叩問自己。

他這幾天的情緒低落,未免也太過反常了。

瞥見旁邊羅太監焦急的眼神,謝桐頓了頓,還是勉強喝了點粥,又挑了幾樣清淡的小菜吃了。

羅太監不易察覺地松了一大口氣,見謝桐實在吃不下了,忙招手讓劉小公公端來漱口水,一邊道:

“聖上,巳時正,太傅大人的隊伍就要出發了,您可要先與聞太傅見一面?”

謝桐拿帕子的動作一停,垂著眼思慮良久,方才淡淡道:

“不見了,將朕命你們準備的東西送去給太傅吧,朕在城墻上看看他們出城就好了。”

羅太監雖詫異,但還是應了。

用完膳後,距離巳時正還有一個多時辰,謝桐沒有去禦書房,就在寢殿裏看了看書,片刻後,許是覺得悶,又步行去禦花園走了走。

走完了回到寢殿,謝桐一看滴漏,竟才過了半個時辰。

“……”謝桐坐在圈椅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開口說:“把雪球兒抱來。”

劉小公公領命去禦書房抱來了雪球兒,謝桐想與雪球兒玩一玩,卻意外地發現這小貓兒竟然也悶悶不樂的,蓬松的尾巴都耷拉了下來,安安靜靜趴在謝桐腿上,沒什麽玩的興致。

“可請獸醫看過了?”謝桐摸摸雪球兒的脊背,擰著眉心道:“朕總覺得雪球兒似乎不太對勁。”

“回聖上,已經請獸醫看了好幾趟了。”

劉小公公愁眉苦臉地說:“獸醫說,雪球兒可能是因為天氣逐漸炎熱,性子發懶,才不願動彈,最近吃得也少了,但沒什麽大毛病。”

謝桐想了想,道:“將雪球兒那個暖玉做成的窩換了吧,給它鋪點清涼的綢緞,這段時間別餵太多了,常帶它去禦花園逛逛。”

雪球兒也無法玩,謝桐在寢殿中閑得百無聊賴,又隱隱煩躁,不想去禦書房批折子,於是在椅中發了一會兒呆。

忽而,他問:“外面是什麽動靜?”

羅太監立在他身邊,聞言回答:“應是出發去西南的隊伍正在廣場上準備,太傅調了部分宮中的守軍,或是在裝備馬匹吧。”

他瞅了謝桐一眼,試探性道:“聖上,您可想出去看一看?”

謝桐別了下臉,冷聲說:“不想,朕忙得很。”

羅太監:“。”

過了半晌,寢殿外突然有宮人來傳話:“聖上,聞太傅正候在外邊,想與您拜別。”

謝桐自從登基後,一直將乾坤殿的一個小偏殿作為寢殿,至今未搬離。殿前的廣場就在出門幾步遠的地方,想來聞端正等在那裏。

聽見宮人的傳話,謝桐端坐在椅中,沈默許久。

宮人以為他沒有聽見,於是又提高聲音說了一遍。

羅太監瞧瞧謝桐的神情,咳了一聲,對外邊道:“聖上忙著呢,待會直接上城墻送別,現下就不用再行那些虛禮了。”

宮人似乎楞了一下,但也很快反應過來,回去把話傳給聞端。

半盞茶功夫後,謝桐在殿中心不在焉地翻著書頁,倏然聽見殿外傳來熟悉的低沈微冽的嗓音:

“聖上,臣馬上要出發了,想與聖上再見一面,有些拜別的話要與聖上說。”

謝桐捏著書頁一角的手指不自覺用力,冷淡道:“什麽話?這幾天還沒說夠麽。”

聞端在外邊沈默片刻,緩緩說:“臣與聖上,有千言萬語要講,沒有說得完的時候。”

隔著一扇殿門,謝桐看著那個方向,隱約能望見殿外那人挺拔的身形。

“太傅自請去西南治疫,要離開至少兩月的時日,想來與朕其實也沒有那麽多話要講。”

他垂下睫,盡量使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冰冷無情:

“要說什麽,等回來那日,再一並講給朕聽吧。”

謝桐看著聞端的身影在殿外站了許久,直到有宮人匆匆而來,在聞端耳邊說了幾句什麽。

聞端似乎頷首應了,嗓音又傳進寢殿中:

“聖上,臣要走了。”

謝桐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去吧,等朕忙完手頭的事,會上城墻送別你們。”

下一刻,他便看見聞端轉過身,像是十分幹脆利落地離開了。

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謝桐怔了一瞬,突然聽見很輕的“撕拉”一聲,低頭看去,竟是手裏的書頁被他不自覺用力撕去了大半。

謝桐盯著那頁殘缺的書頁看,心想,還真走了。

……無論他用什麽方法,都留不住聞端。

殿外的動靜仿佛突然間放大了數倍,每一點輕微的響動都能傳進謝桐耳中。

——馬匹的嘶鳴聲,守衛邁步時靴子與地面的摩擦聲,宮人低低的交談聲,木箱子被擡上馬車時的頓挫聲……

一陣忙亂的響動後,馬蹄齊齊踏步的聲音傳來,謝桐還沒回過神,就能聽羅太監躬身道:

“聖上,隊伍已在出宮門了。”

謝桐一僵,下意識從椅子中起身。

羅太監看了看他,又建議說:“現在上城墻還來得及,正好能目送隊伍出宮。”

謝桐往前大步走了幾步,推開殿門,一眼就望見遠處整裝肅容的隊伍正列隊往宮門外前行。

而為首的那個人,已經只能看見背影了。

“聖上?”羅太監輕聲問。

謝桐穩了穩氣息,開口說:“上城墻吧。”

*

登上城墻時,已過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出行的隊伍已經盡數出了宮門,走在了京城中央的大道上。

從這條大道一路往前,再出城門,就算是到了京城外了。

謝桐站在皇宮城墻上,遙遙地望著下面的景象。

此次前往西南,聞端從自己府中和宮內都調配了一些守衛,如今皆換了灰黑色的盔甲,牢牢守在隊伍兩側,如兩條冰冷的豎線。

而最前方,是騎在馬上的聞端。

出乎謝桐意料,聞端今日沒有穿他慣常穿的黑色衣袍,而是著了一身淺青色,似池中碧水,極其風雅。

他甚至也沒有束冠,像是只用一根簪子將墨色長發挽了起來,遠遠瞧去,身形挺拔,風姿特秀。

謝桐恍惚了一下,竟覺這場景有幾分眼熟。

思緒翻湧片刻,他便想起來了。

——聞端的這身打扮,這副高居於馬上,緩緩從京城長街中央而過的模樣,與十幾年前,還只有八歲的謝桐趴在酒樓上,看新進狀元郎游花街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那是他見聞端的第一面。

謝桐一手按著城墻上的磚石,久久地凝望著聞端的背影。

或許是察覺到了什麽,淺青色的人影忽然輕輕勒住馬,而後半側過身,擡頭往宮城的方向遠遠眺來。

距離太遠,謝桐根本看不清聞端眼中的神色,只能望見男人俊美的面容輪廓,以及他的動作。

也就是這遠遠的一面,讓謝桐久違地想起了,八歲那年,他與簡如是等一幫太學的小夥伴趴在酒樓窗上,看著長街上狀元郎騎馬而過的時候,聞端其實是擡頭往上看了一眼的。

當年的那一眼輕描淡寫地從謝桐等一群小孩的面上瞥過,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而如今,這熟悉的動作重現,聞端卻沒有再如當年那般,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而是停下了馬。

他往城墻上又看了看,伸手召來一個守衛,俯身對對方說了兩句什麽,再將一樣東西從袖中拿出,遞給守衛。

因著聞端停了下來,整支隊伍都放慢了腳步,簇擁在長街兩側圍觀送行的百姓也左右張望,最後發現了站在城墻上的謝桐。

不知是何人帶頭,兩旁的百姓接二連三地自發跪下,向著宮城的方向行了叩拜大禮。

而在逐漸安靜的長街上,那守衛領了東西,又牽了一匹馬,開始快馬逆行,朝著宮門而來。

“聖上,”羅太監笑著說:“京城的百姓都朝您行禮呢。”

而謝桐的視線緊緊盯著聞端,見他把東西給了守衛後,就轉過身重新緩緩策馬前行。

這一次,聞端沒有再停下來回頭。

“嗯。”謝桐的目光掃過那個越來越接近宮門的騎馬守衛,已然快聽不清羅太監在他耳邊念叨什麽:“派人下去讓他們起來吧,無需多禮。”

……聞端讓人給他帶了什麽?

直到謝桐望著那長長的隊伍半數都出了城門,宮人才領上來那個守衛。

“聖上,”守衛行了禮,將手中的東西遞於謝桐:“太傅大人讓我將此信送給您。”

信?

謝桐著實疑惑了一下,聞端才剛剛出了京城,怎麽就有封信要給他了?

接過那封淺檀色的信封,謝桐意外地發現,竟然還有點重量。

“……”拆開之前,謝桐掃了一眼四周,淡淡道:“都下去吧,朕待會自己回禦書房。”

其他宮人和守衛退了下去,羅太監可不敢真的走開,只得走到十幾步遠的地方,守著年輕的天子。

城墻上涼風陣陣,謝桐在風中拆開了聞端的信,突然有一枚瑩白色的東西掉了下來。

還好謝桐眼疾手快,伸手一撈,將其接住。

掌心被那物硌得微涼,謝桐低頭看去,見自己手裏正拿著一小枚……光澤瑩潤的白玉。

那玉實在是非常小,約莫僅有一節小拇指那麽大,且被雕磨得潤澤非常,形似一滴小小的雨滴。

……這是什麽意思?

謝桐心中的疑惑更深,不由得展開了聞端的信。

信似是匆匆寫就,上面的墨跡甚至還未完全幹透,謝桐怔了一怔,意識到,這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出殿見他,所以聞端才匆忙間寫了這封信。

信紙上,字跡倉促卻不失風骨,聞端只在上面寫了兩句話。

一句是:“臣今日啟程,望聖上勿念,多來信問候。”

第二句是:“信中另附玉一枚,贈於雪球兒。雖未與聖上同心,也應讓聖上通曉臣的心意。”

謝桐的目光從信上移開,落在手中的這一小枚白玉上。

玉質輕潤,甚至觸手生溫,似是還帶著那人身上的溫度。

再一次的,謝桐忍不住擡眼去看遠處的城門。

朱紅的高大城門正在緩緩關閉,連隊末最後一個人的身影都消失在了門後。

謝桐攥緊了手中的白玉,強行壓制住心中沒來由的覆雜情緒,輕吸了一口氣,冷靜地想,沒事的。

那些預示夢中,聞端可是沒災沒病地好好活到了數年後,甚至還能領著親兵踏入宮門,與那時的謝桐對峙。

如今不過是一次疫災,憑聞端的能力,怎麽會有差池?

謝桐心想,他還等著聞端回來,等著在朝堂上與他演一對針鋒相對的政敵,等著步步為營地吞並聞端一派的勢力,等著在聞端的註視下成長為能與他匹敵的對手。

還有……

謝桐垂下眸,不自覺地想,他還想等聞端回來後,再慢慢理清心中這番亂麻般的情緒,探明自己是究竟為何——

那樣在意這個人。

他並不算很有耐心,所以,聞端最好能快些解決完疫病,返程回到京城。

……別讓他等久了。

謝桐抿了下唇,心不在焉地想,不然自己可是會很生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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