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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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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第 76 章

是譚清讓的聲音。

盡管許久未見,沈蘭宜還是很快把這道聲線,和他那張討厭的面孔對上了號。

她當然知道譚清讓還在京城,也想到了這一次有可能會再見到他,卻沒料到,這一面來得這麽快。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譚清讓不曾於鴻臚寺為官。皇帝派來迎她們入城的,該是鴻臚寺的使節才對,怎麽會有他?

神思流轉不過一剎,沈蘭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靈韞微微頷首,示意她無妨。

靈韞的記性很不錯,弭山圍獵時她還小,過了這麽久,竟還能一眼認出來。

她只問:“謠言一路傳得怎麽樣?”

岑寂拍拍自己的胸脯,捏著嗓子學傳謠的斥候的腔調:“得位不正,殘害忠良方家,我們都是遭那狗皇帝牽累了!且看北境呢,就知老天有眼,永寧王善待忠臣後嗣,裴家多年來安於苦寒,把守邊關,所以,天罰降下也不過灑灑水!”

淩源惡心得“嘶”了一聲。

不過,他很快正色道:“殿下,我們沒有退的機會。身後的城池看似已經取下,但他們其實都在等最後的結果。”

岑寂點頭附和:“是啊是啊,他們疲於應災,本就沒剩多少力氣,見前面兩洲都倒下了,一個個才索性大開城門,應勢而為。”

裴疏玉很清楚這一點。

一旦這一場敗了,局勢頃刻間便會倒轉,他們不會再有回頭重新來過的機會。

她拾起沙盤上的一面小旗,向前推了兩寸。

“所以,不能有失。讓西南方向的斥候去查,查清楚這股援軍的虛實與底細。”

淩源剛應下,中軍帳外,忽傳來親兵急報。

“報——殿下!京中有天使來,傳信說,要您親自接。”

裴疏玉眉梢微動。

既打著正義之名,那這封信,無論如何,她不能不接。

可這個時候,京中來信,是想做什麽?

不論是老皇帝還是誰,都不會天真到以為僅憑三言兩語,就可以讓這支虎狼之師退兵。

不過很快,裴疏玉就知道,他們的用意是什麽了。

“來人,恭送天使。”如果說,這輩子譚清讓對她不假辭色,是因為她“自作主張”、與他相悖的主意太多,那前世,她安安心心地做著他的內宅婦,他又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對她表現出如此鮮明的不滿呢?

譚清讓沒有喜歡她的理由,同樣的,她似乎也不該有值得他刁難、刻薄的理由。

細碎的記憶在眼前不斷閃過,沈蘭宜恍然想起前世的一場家宴。

宴席麽,聽起來不過是吃頓飯的事情,實際上那時譚家已經漸漸起覆,說是家宴,但實際上邀來的人不少。

那時她還在許氏手下做著白工,為著這場給譚清讓牽線搭橋的宴席,忙前忙後了許久,到開宴那日晚上,積攢的疲憊漸漸湧了上來,左右席間她的戲份不多,打過照面後,她沒回自己屋子,就近找了間廂房小憩。

這樣,即使席上有什麽事情來找,也不至於找不著她人在哪兒。

誰料她太累了,睜眼時已至天黑。

耳畔一點聲息都沒有,想來席面上收都收拾完了,沈蘭宜悚然一驚,猛地坐起,卻正好對上黑暗中漂浮著的一雙眼睛。

榻尾矮幾上,譚清讓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門窗緊閉,就這麽看著她。

沈蘭宜以為被揪住了憊懶的錯處,開口說話時底氣都不足,“三郎……”

而譚清讓久久未言。

沈默的交鋒過後,最後,他只對她說了一句,回去。

沈蘭宜不明就裏地回了院子,翌日聽聞,行五的那位郎君宴席上吃醉了酒,摔斷腿要將養,她也沒深想如何。

細枝末節雖然記不清了,但是事情的來龍去脈,今生的沈蘭宜倒也還記得。

她握了握拳頭,兩輩子的氣堵在心口,更憤怒了。

譚清讓真不是個東西。

你弟弟對你的妻子心懷不軌,倒成了你妻子的錯了?反倒讓你有借口疏遠、刁難她?

譚清甫更不必說,上輩子是個孬的,這輩子也不能轉了性了。

這麽看來他的不軌之心早有預兆,前世那一遭是正好被譚清讓發覺;這一世她早早熄了在譚家蹉跎的心思,反倒更催化了他那些不倫的念頭,以為這便是可趁之機。

她那五弟妹對她莫名的敵意,如今也可以解釋了。畢竟,譚清甫心裏想什麽,外人盡未可知,可他的枕邊人,卻多多少少能知道一點。

捋清楚以後,沈蘭宜反倒沒了多少意外。畸形的家庭、刻板的權力關系,養出來的當然是這樣的人,還指望生出些好筍來嗎?

她深吸一口氣,厭煩地退後兩步,又朝地上暈得不省人事的那位道:“呸!有本事去把你哥打瘸了去,朝女人使勁算什麽東西。”

賀娘子也在譚府呆了一段時日,現下大概弄明白了來龍去脈。

她擡眉看向沈蘭宜,忽而又偏開了目光,輕聲道:“我覺得,‘兄長’只是他的幌子。”

屋內,燭火並不通明,沈蘭宜的鬢發也有些散亂,氣惱的神情於她的容色沒有妨礙,反倒顯得她更多了些人氣。

她的容貌和她的性格一般,不顯山不露水,叫人很難註意,平時也不會把她和大美人之類的稱謂想到一起,但若真仔細去瞧,這份內斂沈靜的美,與任何人相較卻都不會遜色。

想到譚清甫可能是見色起意之後,沈蘭宜心裏一陣惡寒,只覺這種可能更惡心得讓她無法接受。

她磨了磨牙,道:“我想殺人。”

賀娘子的眼睛沒再看她,只盯著地上這位起伏越來越不明顯的胸口,提醒:“殺人容易,滅口卻難。若死了,京兆尹查得到。”

沈蘭宜只是嘴上說說,事實上,方才她之所以自己應對,而不是大呼小叫把其他人喊來幫忙,與虛無縹緲的名聲無關,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驚動附近的其他人家。

若鬧得風搖影動,只怕累及如今還未走脫的小郡主她們。

眼下更不可能生事了,沈蘭宜道:“賀娘子,你有什麽辦法把他弄醒過來嗎?”

她收攏手中卷軸,面無表情地朝下吩咐:“還有,去把郡主,還有隨行的沈女官,叫來本王帳中。”

聽到這樣的傳話時,沈蘭宜就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營帳近前的親衛都被屏退,氈簾大敞,前後通暢,一看便是要聊大事的架勢。

帳中,靈韞已經到了。

她看起來很是忐忑,虛坐在高腳杌上坐立難安。

“參見殿下。”

裴疏玉負手站在沙盤後,見沈蘭宜來,示意她坐下,然後道:“長話短說,先看案上那封信。”

靈韞來得早,已經讀過了,沈蘭宜一目十行地看完,擡起頭,和對面的靈韞交換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

“殿下相信信裏的話嗎?”沈蘭宜率先發問。

靈韞也開口了:“父王,他們所說,絕無可能是真的。”

裴疏玉看著沙盤正中的那面紅色小旗,道:“我們信與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時此時此刻,這封信,應該已經像雪花一樣,鋪向了四面八方。”

她唇角微擡,語氣輕蔑:“這天底下的人,都要知道,老皇帝‘退位讓賢’、甘求太平的聖舉了。”

——天使帶來的信旨有言,永寧王民心所向,國朝不願意起幹戈,若真能平覆天怨,皇帝願意退位讓賢。

條件是,裴疏玉要娶康麓公主,覆結袁裴舊盟,生下……姓袁的孩子。

沈蘭宜不無嘲諷地道:“這封信,是不是年老力竭的皇帝意下,還尚且不知呢。”

裴疏玉未置可否。

靈韞記得康麓公主是哪位,但掰著指頭算了半天沒算明白,“康麓公主……她如今多大歲數了?還沒有納駙馬嗎?”

沈蘭宜涼涼道:“有駙馬此刻也要沒有了。誰叫她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呢,拿出她來作籌碼,才顯得他們誠意最足。殿下,你準備如何應對?”

京中這一招確實險惡。你永寧王不是要站上至高處博取民心嗎?那我何妨將你架得更高,高到下都下不來。

連皇位都肯相讓,只求太平。多麽美妙的幌子。

想明白其中一二後,靈韞不由問道:“如果……應了呢?京中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裴疏玉睨她一眼,只解釋了一句:“絕無可能。”

一旁,沈蘭宜道:“舉事不只靠一人之力,如若應了,裴氏又該如何自處?即使不應,這未也嘗不是在殿下與裴氏之間埋了一根刺。”

裴疏玉投來一個讚許的眼神,而後道:“明面上,他們便是這兩個用意。”

“一來把本王架上高處,強行把破壞平衡的罪名加諸到我頭上;二則便為離間,這幾年,我本就有意擺脫宗族和其他世家的制衡,京城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在這上頭做文章。”

沈蘭宜稍加思忖,又道:“可這輕飄飄的一頁紙,還是太軟弱無力。我們不知支援的邊軍虛實,京中亦不清楚我軍底細,他們又如何篤定殿下會被這個燙手山芋為難?口頭上的機鋒再多,到頭來,還是要看刀真槍的。如果這封信激怒了殿下,他們又當如何?”

京中政權爭鬥不休的時候,北境卻在養精蓄銳、勸課農桑,田間是改良的農機、地頭是新引的糧種,同時縮短丁役、減免田稅,永寧王府更是開了私庫,為貧苦百姓置辦公用的農具、耕牛。

沈蘭宜只想委婉地讓裴疏玉多考慮一下,沒打算把之於重生之類的神鬼之談都袒露出來,更不會暴露自己知道她女扮男裝繼承王府的真相。

講故事的說法,進可攻退可守,即使裴疏玉疑心她知道的太多,沈蘭宜也可以辯稱說自己的意思是,她不會做沒好下場的白眼狼。

這回進宮,卻沒見到那個孩子……

是裴疏玉改變了主意,另尋其他人呢,還是說她只是沒和他一起進宮?

沈蘭宜壓下心底的疑惑。

“宜娘。”

忽然間,好像是譚清讓在喚她。

沈蘭宜應聲擡頭。

他不知何時收回了視線,正靜靜端詳著自己的妻子。

“你覺得這只滾燈,可還精巧?”

是不敢想,她是“勾搭”上了更位高權重的那一位,還是說……不願意去想,自己的妻子與其他異性有牽連?

沈蘭宜笑出了聲,道:“譚大人可真有雅興,局勢如此,還有心舊事重提。”

譚清讓像是聽不出她在嘲諷京城如今進退維谷,繼續道:“舊事有趣,譚某有時難免沈溺其中。比如說,那封偽造的和離書……”

見沈蘭宜唇邊的笑意沈了下去,他倒是勾唇笑了,道:“宜娘好本事,模仿在下的筆跡,又買通小吏,讓偽造的和離書,得以登堂入室。”

沈蘭宜眉心一跳,頃刻間,便想起了譚清讓落款處缺漏的一筆、想起了那小吏所說的話。

他的手伸不到北境,了解不到她的近況,可想要在京城查點什麽,卻是再容易不過。

能被她花錢疏通的關系,自然也能被他收買。是不問緣由、不講道理的哭法,仿佛不把心肝脾肺全都哭出去就不罷休。

沈蘭宜努力撐起肩膀,更用力地抱住了方雪蠶。

她想,她實在有太多值得落淚的理由。發生在她身上的樁樁件件,隨便揀出一條來就足以將人壓垮。

“哭吧,”沈蘭宜用側臉輕輕去貼她濕潤的鬢邊,“哭吧。”

哭吧,這裏沒有需要強打起精神去面對的惡人,沒有一定要堅強的理由。這裏只有朗月稀星,伴著二三秋蟲最後的鳴叫。

到底淌了多少眼淚已不可考,沈蘭宜只記得,回去的時候,她的肩膀都沈甸甸的。

方雪蠶大概這輩子都沒有過這麽失態的時候,她擡起手背揩著還在無意識往下掉的眼淚,別開臉,很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沈蘭宜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面。

那是她們最狼狽的時候。

一條命,一口氣,那麽潦草地走向了終點。用盡全身最後一點力氣燃起的火焰,也只保全了最後一點尊嚴和自由。

是我應當謝你。

沈蘭宜深吸一口氣,她拉回越望越邈遠的視線,看著方雪蠶,莊而重之地說出了一聲想說很久了的——多謝。

多謝你與我的共鳴。

多謝你曾讓我生出的,不甘的感觸。

——

沈蘭宜回了京,兩個丫頭最是松了口氣。

為避人耳目,沈蘭宜抵達別莊時正是夜深。更深露重,珊瑚和珍珠來迎她的腳步卻輕快地要飛起來了。

“夫人若再不回來,我們急都要急死了。”珊瑚小跑著,來接沈蘭宜脫下的披風,“當時走得突然,現下回來得也突然。夫人,你是做什麽去了?”

沈蘭宜微微一笑,被兩個丫鬟架著往屋裏走。

珍珠挑亮了燭火,又忙不疊要去端熱茶,沈蘭宜攔住她的動作,道:“先別忙,先與我說一說,最近人、事可有變動?”

“回來的路上,我聽人說京中疫病已不似先前駭人,賀娘子那邊可回來了?”

在姑蘇的時候,沈蘭宜便心焦得很。只是鞭長莫及,總得一件事一件事了卻,只能先擱置下冗餘的記掛。

眼下回來了,她一張嘴便和連珠炮似的。

珍珠和珊瑚交換了一個眼神後,猶豫著,還是由她來開口。

“宮內宮外醫署的大夫通力合作,加之有人獻上藥方,如今的疫病,確實平息了不少。賀娘子……她後面也回來了,不過……”

珍珠話音踟躕,沈蘭宜皺了皺眉,問:“藥方?”

“是都察院左都禦史宋大人,據說是他家的府醫妙手偶得。宋大人將其進獻,確有奇效。如今也是更得了皇上的看重。”

沈蘭宜直覺不對,眉心緊蹙得化都化不開,“賀娘子回來了,然後呢,然後怎麽了?”

見珍珠抿著嘴,張不開口,沈蘭宜將目光投向珊瑚,珊瑚本還想逃避她的眼神,最後還是沒抵住,說道:“賀娘子大病一場,回來時……人當時都快不行了。”

沈蘭宜瞳孔微縮,顧不得一身的風塵,騰地站起來,抓起披風就往外走,“她在養病?我現在便……”

珍珠匆匆攔住她,也終於不吞吞吐吐了,急急道:“夫人,夫人,賀娘子她現在不在莊上。”

好在,沈蘭宜仍舊冷靜,很快便想通了事情的關竅。

她擡眸,註視著眼前的男人道:“後補上了那一筆,以此證明是偽造,譚大人好心機。然而手印做不得偽,一驗便知。”

譚清讓沒說話,狀似不經意般揉搓著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

而後,他朝自己的手指吹了一口氣,沈蘭宜不知他要做什麽,視線落下,卻見他的拇指指腹上一片斑駁,竟像是被火燎過、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疤痕。

“好可惜。”他感嘆:“那枚指印究竟是誰的,已不可考。”

沈蘭宜瞳孔微縮,下意識道:“你……你到底想做什麽?”

見她終於有了起伏的情緒,譚清讓古井般的瞳仁中躍動出異樣的神采,“和離書既是假的,宜娘,你當然……還是我的妻子啊。”

他繼續逼近:“同自己失散數年的妻子說說話,難道還需要什麽理由?”

也許是平生第一次遭受那樣的拒絕和恥辱——枕邊人日日想的竟是如何將他踹了,沈蘭宜忽然發覺,他對她的偏執簡直超乎想象。

甚至於……可以用火燎壞皮膚來毀傷證據。

沈蘭宜的腦內閃過無數過念頭,最後定在了一個“虛與委蛇”上。

她勉強笑了笑,“世上靈秀的女子千千萬,我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個,譚大人這又是何必?”

譚清讓悠悠道:“好與不好,我自有評判。如今,不過是不想看著宜娘誤入歧途,越墜越深罷了。”

沈蘭宜深吸一口氣,道:“多說無益,你只說你要做什麽。”

“既還是我朝臣民,自然要遵我朝禮法,”譚清讓上前兩步,低頭附在她的耳廓,輕聲道:“而我只是思念我的妻子,不欲將事情鬧得滿城風雨。”

他的呼吸過處,拂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沈蘭宜退後兩步,道:“那你要我做什麽,才肯結束這場鬧劇。”

譚清讓幾乎要笑出聲,然而他的瞳孔幽深,配上這樣的表情,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向來不是強求之人,今日所圖,也不過只是一個好聚好散。”譚清讓慢條斯理地理著衣袖:“這樣罷,三十那日,我們夫婦二人用一頓家宴。用過家宴,你若還想離開,我會重新許你一張放妻書。”

話說得好輕巧,夾雜著誘人深信的魔力,沈蘭宜緩緩擡起平靜的眼眸,一口答應:“我憑什麽相信你?”

譚清讓終於笑出了聲:“宜娘,你沒有選擇。若非時局微妙,哪怕我將你捉回來,你一紙訴狀告上官府也是無用。”

他似乎很熱衷於把那日她所言“形勢比人強”還回來。

沈蘭宜似乎在猶豫,良久,她才終於松口道:“我與郡主隨行,無法離開鴻臚寺。”

譚清讓道:“我自有安排。”

“好。”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沈蘭宜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希望譚大人,說到做到。”

譚清讓輕笑道:“宜娘且放下心來,屆時……只要你願意,想什麽時候離開都可以。”

——

見沈蘭宜終於回了車上,吩咐車夫可以出宮了,靈韞擔心地道:“沈姐姐,你還好嗎?”

沈蘭宜的臉色比之前難看一些,不過只是一點點。

她定了定神,道:“沒事,不必理會。這個節骨眼上,姓譚的不會輕舉妄動的。”

所以,只是私下裏拿和離書來要挾她。

靈韞松了一口氣,而後又急道:“可是,你怎麽能這麽輕易地答應他?他要你去他家府上,一定另有圈套。”

她習武多年,耳力勝過常人,大致聽見了兩人的交談。

聽到靈韞嘴裏的“他家”二字,沈蘭宜不由莞爾。

譚府與她再無關聯了。

“多謝郡主關心。這麽看來,我方才演得還不錯。”她垂了垂眼,笑道:“我不會去。片紙而已,和已有的自由比,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楚的。”

靈韞眼睛一亮:“所以,方才你是假裝很在乎那一紙和離書,以此迷惑他。”

沈蘭宜微微頷首,道:“我不會被他牽著鼻子走。但此人危險,若不叫他以為拿捏住了我的軟肋,恐怕會再起別的歪心思。”

路上遇到了蒼蠅,即使只是在耳邊嗡嗡地叫也夠煩的。回鴻臚寺的車馬上,沈蘭宜沒有什麽心情說話,只在腦海中把過往種種一件又一件地盤起來。

路邊有零星的人聲傳來,沈蘭宜撩起車簾一角往外望去,便見今日的街市上,還是三三兩兩有一些店鋪開張的,也有行腳的力夫,正坐在路邊歇腳。

譚清讓深深望她一眼,袖底的指掌用力攥緊,卻又緩慢松開。

——他無法言說,他正在疑心妻子與旁的男子私交甚篤。

譚清讓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氣,而後才淡淡道:“市井之道,不過  。”

躊躇之間,身後,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後娘娘金口玉言,還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麽,只管說便是。”

想要什麽……嗎?

沈蘭宜低下頭,含羞帶怯般回頭望了一眼席上的譚清讓。

想要的東西沒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才坐定下來,身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忽然就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除了譚清讓,還能是誰?

沈蘭宜動作一滯,沒有把手抽開。她下頜微收,低垂眼簾,目光順著他蓋在她手背上的左手緩緩上移。

譚清讓卻並沒有看她,他神色如常,甚至還有心情應付旁邊席案的人試探性的問好。

無人在意,廣袖之下,他的手正攀上了妻子的手腕,如蛇一般、越收越緊。

沈蘭宜收斂神情,不經意地用另一只空置的手去端案前的杯盞——方才說了不少話,現在口渴了,理應潤潤嗓子。

“啊呀——”

單手沒有拿穩瓷杯,盞中微燙的茶水翻覆,撒到了她的裙門上。沈蘭宜下意識抽出另一只手,接了珊瑚在旁遞來的帕子,洇去裙上的水漬。

手心驀然一空。譚清讓察覺了什麽,他擡起手,虛空一握,忽然微妙地彎了彎唇角。

很好。只遠遠望去的話,實在無法將這座山頭,和土匪窩聯系在一起。

沈蘭宜和靈韞一排,乖巧地蹲在車轅邊上,溪邊不遠處,裴疏玉摘了鬥笠和面具,與孫婆婆面對面站著,瞧著也很是“乖巧”。

沈蘭宜挖了挖耳朵,努力去聽裴疏玉是怎麽被數落的,只可惜山風漸漸,聽不真切。

方才玩鬧太過,把老人家骨頭都要顛散架了,裴疏玉老老實實挨了一頓罵,才把孫婆婆哄回去歇著。

再出來時,裴疏玉便見沈蘭宜和靈韞仍杵在那兒,這一大一小的兩位,臉上還都有些得意的神采,仿佛孫婆婆正好把方才她捉弄她們的仇給報了似的。

她不由失笑。

睽違未久,可驟然與裴疏玉眼神相碰時,靈韞卻有些害怕,悄悄別開了眼睛。

沈蘭宜也有拘謹,不過那點拘謹,在方才被扛到馬背上吃了一嘴風之後,也都煙消雲散了。

“殿下。”四下無人,她輕聲朝裴疏玉見了禮,“郡主已經帶到,殿下看看還有何處不妥?”

裴疏玉拿靈韞腦瓜的高度和自己比了比,嘖了一聲,道:“個兒不見長。”

靈韞一副老鼠見了貓似的表情,沈蘭宜倒是替她笑道:“殿下這便是在胡謅了,小孩兒一天一個樣,小郡主已經比之前高了許多。”

見靈韞一身的不自在,裴疏玉拍同僚似的拍拍她的肩頭,隨口道:“行了,山裏玩兒去吧,路上也憋壞了。”

沒見面時,靈韞其實有話想說,然而此刻,她又不敢了。

她吐了吐舌頭,愛玩的天性難馴,一骨碌鉆進了旁邊的淺林中。

沈蘭宜想問的話更多,可是話太多,她一時也只好從眼下來敘。

“殿下這怎麽……”她沒忍住,退後打量了裴疏玉一圈,“這算是占山為王,還是落草為寇?”

裴疏玉撣了撣身上的浮土,漫不經心地答:“年輕氣盛的時候,出來閑蕩過半年。當時這裏的山賊在鬧分山頭,結果都被我打得心服口服。”

沈蘭宜了然。

裴疏玉剛繼位的時候,有過一段頗為艱難的歲月,那時她的叔父牢牢把權力攥在手心裏,連根針都難插進去。

怕是這個時候,她心裏憋悶過不去,才出來闖天闖地。

“然後呢?”沈蘭宜追問:“這些山賊,就從此效忠殿下了?”

裴疏玉把玩著手上的半扇面具,又往臉上比劃了比劃,“勉強算是?姑蘇富庶,此地可用,這幾年間我雖未至,但讓人戴著這個面具來過,以我的身份,籠著這一幫人。”

如今,也確實暫用了這麽個地方落腳。永寧王的名號金光閃閃,雖然她不常在南邊活動,但難保這姑蘇城中哪個官員哪位子弟就曾見過她。

沈蘭宜點了點頭,而後公事公辦地和她匯報起這一路的行程,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漫無目的地閑散著步。

裴疏玉做事只要結果,聽得不是很認真,沈蘭宜見她臉上自始至終都沒有什麽意外的神色,便愈發確定了,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放了人。

沈蘭宜有些介意這件事情,她沒有繞彎子,話才說完,便單刀直入道:“殿下……是何時得知,我離開譚府了的?”

裴疏玉眉梢一跳,像是有些意外她會如此直接地問出口,既而也報以了一個直接的答案,“不比你自己晚幾天。”

沈蘭宜微仰起臉看她:“我可以冒昧地多問殿下一個問題嗎?”

見裴疏玉頷首,她還是猶豫片刻,才道:“殿下此舉,意在回護,還是監視?”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一定是二者之一嗎?”

那就是都有了。

沈蘭宜停下了腳步,認真地道:“如果盯梢只為監視,殿下此舉便與我無關。可如果殿下派人的本意,包含了回護之意,那這一份恩情,我只能,敬謝不敏了。”

如果盯著她,是怕交托給她的事出什麽差錯,沈蘭宜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的。可如果這裏面摻雜著、怕她本人出事而有的關心,這種未經許可的保護,卻會讓沈蘭宜覺得被冒犯了。

“敬謝不敏。”

裴疏玉似乎把這四個字咀嚼了一遍,才品出沈蘭宜話裏的倔犟。

她沒有一星半點不被領情的慍怒,反倒輕快地應了聲好,而後竟又道:“還有什麽想問的嗎?今日一並厘清。”

裴疏玉今日的心情看起來也不錯?沈蘭宜壓著目光緩緩下移,落在她運動自如的肩上,卻還是沒忍住道:“殿下的傷還好嗎?為何此時要從北境遠赴至此,聽說那邊如今也正膠著……”

“穩定局勢,露面足矣,北境有淩源與岑寂,毋需久留。”裴疏玉道:“但我有必須要來姑蘇的原因。”

她的語速不快,但沈蘭宜沒聽懂,只顧著順著她的話思考,以至於都忘了,這句話壓根不是“傷好沒好”的答案。

她下意識重覆:“必須要來的……原因?”

“茲事體大,但與你說卻無妨。”裴疏玉淡淡道:“因為我,需要很多錢。”

沈蘭宜一時還是沒懂,好在裴疏玉的聲音仍在繼續。

“一旦發現北境徹底脫離掌控,鹽、茶、鐵、礦……京城都會用最嚴苛的手段加以控制。本王要在他們不及回神的時候,拿到一部分關鍵的掌控權,通漕幫,聯商路。”

沈蘭宜緩緩擡頭,也終於想起,蘇淮一帶有多少鹽礦。

“怎麽樣?”對上她的眼神,裴疏玉唇角輕擡,難得的露出一點志得意滿的神情,“是不是與你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

沈蘭宜不知裴疏玉對於前世知之多少,所以從不敢冒昧地與她說起。

“小心些。”他溫聲叮囑,甚至還自然地拿過那張帕子,低頭替她擦拭。

他俯身靠近時,不知為何,沈蘭宜的心忽然劇烈地跳了起來,連指尖都在發麻。

就像是曠野中逃避弓箭的野鹿,一個轉身,又撞入獸夾。

“多……多謝三郎。”她小聲答。

譚清讓的眼神幽深,卻只輕觸她一瞬就轉過頭去,正襟危坐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需如此客套?”

沈蘭宜拿不準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或者說,前世今生,她也未嘗真的走近過這個男人。然而她敏銳地察覺到,今日之事,不論到底因何而起,回去之後,恐怕都沒有那麽容易一帶而過了。

後悔今日沖動而為嗎?沈蘭宜在心裏問自己。

不是不後悔。

如此沖動地進入旁人的視線中,又引得譚清讓疑心,這絕非此時的上上之計。

可是,若再來一次,也許她仍會做出如此沖動的決定。

前世循規蹈矩那麽多年,落得什麽不沖動的好下場了嗎?

珊瑚在旁,小聲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麽回事兒啊?”

沈蘭宜眉目不動,淡淡道:“沒什麽,就是有人發瘋。”

她低了低頭,還有話想對珊瑚說,然而此時正廳堂前,譚家人都都在這裏,猶豫片刻便作罷了。

——孩子之於女人,是懷胎十月,之於男人,卻只是再輕易不過的一個結果。

沈蘭宜從未如此慶幸自己的子女緣薄。她既已打定了離開的主意,沒有牽絆是好事。

雖然這些年看了許多郎中,都說她身體無恙,然而為求保險,沈蘭宜琢磨著,還是得想辦法開一劑避子的方子。

時下常有貴婦在私底下,尋問可以讓她們免受產褥之苦的避子方劑。

可這樣的藥方,尋常郎中是不肯開的,一個是怕把握不好藥量、傷身又無效,另一個是,怕惹了婦人的丈夫來找麻煩。

都說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談的背後,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稱賀娘子的女醫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醫,不論貧富貴賤,都一視同仁地施醫問藥,不乏有世家大族請她到府上診治,她會去,但不會久留,得到的診金會再用於醫治貧苦的婦孺。

最重要的是,她醫治女疾,從來只問女子自己的意思,不過問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陸思慧就曾問這位賀娘子開過一劑避子方劑。

——陸思慧滿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兒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會不如現在關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鏢局那邊何時會有消息……

沈蘭宜正想著,身邊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麽,如此入神?”

譚清讓自然地走近,發問。

沈蘭宜擡起頭,便見譚清讓不知何時結束了與他父親的談話,回到了她身邊。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後娘娘會落下什麽賞賜。”

她仍是譚家婦,按常理說,這賞賜會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給譚家,一部分則是屬於她的。

果然,她還是那個小家子氣的脾性。

譚清讓心下稍安。

昨夜過後,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許多,以至於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緒是從何而起了。

見沈蘭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響到的樣子,她放下心來,昂首緩步朝前走去。

沈蘭宜綴在她身後,步履穩健,發間的珠釵映襯著冬日的雪光,明亮奪目。

沈蘭宜動作一頓。

她緩緩松開車綏,偏頭回望。

幽靜的宮徑深處,譚清讓佇立在枯樹的陰影下,目光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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