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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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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

裴珩在習武課上表現頗佳,一段時間下來竟得了幾位武官的一致稱讚,蕭知遇是個濫竽充數的,與有榮焉,騎著小馬時都覺著自己神氣。

蕭宜明自從在武課上被比下去之後,更愛在文課上找茬,裴珩還是那副臭石頭樣子,叫人火起,但因蕭知遇維護,總難找出什麽錯處。

這麽不緊不慢到了秋天,有一日上武課時,蕭知遇沒一會兒便在馬上搖搖欲墜,被裴珩眼疾手快扶了下來。

他怕熱,身子骨又差,夏天便經常中暑昏倒,武官們早就想將這尊弱不禁風的大佛送回去,但二皇子非得留下,寧可躺在崇仁殿門口喝著冰鎮酸梅湯,讓宮人打扇,欣賞他的伴讀頂著烈日跑馬,也不願意收拾收拾回去。

天氣雖入了秋,但也還熱著,一看二皇子又身體不適,武官們便喚了宮人過來,扶他到崇仁殿中歇息。

蕭知遇躺了半晌,屏退了內侍,特意指了裴珩過去給他扇風,說他勁兒大,風涼快。

裴珩過去了,在廡房裏打了會兒扇子,蕭知遇緩過來些,便起身小聲道:“快,換衣服!”

裴珩手一頓,“怎麽了?”

“今天鶯姑姑出嫁,我得去送送她,以後恐怕都見不著了。”

“貴妃要是知道你逃學,會發火的。”

他面上還是那種不討人喜歡的冷漠神色。蕭知遇有時會覺得兩人關系好些了,但在這種唱反調的時候,他又覺得裴珩依舊像文華殿剛見面時那樣討厭。

蕭知遇自顧自解衣帶,“偷偷過去不就是了?你不說還有誰能知道。”

裴珩不讚同地看了看窗外,蕭知遇今日心情低落,便賭氣似的不再叫他,自己脫了箭衣,單薄的身板罩上寬大的常服。裴珩到底還是起身,跟著換了衣服,蕭知遇瞥他一眼,氣消了些。

兩人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一路趕往景華宮。

景華宮今日頗有喜氣,蕭知遇找了偏門,守門的宮人見是殿下,自然悄悄放了進來。他倆便順著吹吹打打的聲音趕到後院,從小門縫裏望去,陸貴妃正給哭哭啼啼的鶯姑姑蓋上紅蓋頭。

宮娥們一陣歡騰,送了花轎出後門,這一行人熱熱鬧鬧的,挑著小道走,要將新娘子往宮外送。

蕭知遇遠遠在後頭跟了一會兒,停在轉角,心裏有些傷感。

鶯姑姑年紀不小了,貴妃念著主仆間的情誼,跟皇帝求了恩典,親自操辦婚事,召了她那中舉的表哥來京師,讓鶯姑姑從她的景華宮裏坐著花轎出去,在陸家莊子上完婚,給足了臉面。

完婚之後,鶯姑姑就要跟丈夫回鄉,今後等閑見不著面。

“鶯姑姑從前就跟我說宮裏憋悶,還不得擅出,今日她終於能出宮……卻是坐著花轎出去的,回不來了。”

蕭知遇望著那花轎消失在宮墻後,低聲道:“以後等我出宮開府,我便找機會去看鶯姑姑。”

裴珩道:“你若想她,接她來京師住下不就是了。”

“我是自己想出宮。”蕭知遇說道。

裴珩格外看了他一眼,“為什麽?”

“沒為什麽,只是覺得無趣,之前我們一家都在朔州生活,朔州苦寒,但卻自在,哪裏像現在這樣規矩多。”蕭知遇說著,耷拉著腦袋往回走,“母親住進宮裏成了貴妃,我都覺得她笑容少了。”

時常怕失去父皇的寵愛,怕陸家被父皇猜忌。

裴珩跟在他身後,聽他發了一通牢騷,忽然道:“你想出宮開府圖個自在,但若是你成了東宮太子,就要一輩子留在宮裏了。”

蕭知遇奇怪道:“我為什麽要當太子?大哥做得很好,父皇早就準備讓他繼承大統了。”

裴珩從背後望著他,眼神古怪,慢慢地道:“太子在朝中無勢,殿下卻有陸太師支持。”

說到“陸太師”三字,他眼中浮出一絲恨色,盯著蕭知遇背影的神情也覆雜了些。

“——無論朝堂內外,皇宮民間,都認為殿下是儲君的最好人選。”

他這人寡言少語,很少說這麽多話,語氣又透著一股怪異,是蕭知遇認識他至今都從未聽過的,仿佛一把收在鞘中的小刀,不被人察覺的鋒利。

蕭知遇步子一頓,轉過身來,只見裴珩正直視於他。

他與裴珩對視片刻,輕聲道:“我不覺得我是這塊料,你也別胡說。”他回身,接著往前走,“這話若傳到有心人耳朵裏,我和你一起遭殃。”

二皇子越走越快,裴珩沈默地跟著,他這戴罪之身不能妄議朝政,今日話卻不少,緊緊追問道:“這麽說來,殿下不想奪位,是麽?”

蕭知遇不答,裴珩氣息便放松下來,依舊跟在他身後。

兩人在這莫名的靜默中走回崇仁殿,偷偷從後門進了廡房,屈夢成居然在榻上坐著看話本子。

蕭知遇悄聲到他背後一瞧,是個寫才子佳人的話本,他在景華宮也時常偷偷看,被貴妃罵了好幾回,一眼就認得出。

屈夢成察覺身後有人,嚇得連忙藏書到衣襟裏,臉漲得通紅。

“沒事,我也看過的,書生下一章就要爬小姐後院的墻了。”蕭知遇說道,其熟稔程度,令裴珩側目。

——當年的二皇子絕不會想到,自己多年後也會成為話本故事中的一員。

屈夢成聞言半信半疑翻了話本,果真如此,不免用一種得遇知己的眼神仰望他。

蕭知遇往外瞧瞧:“我們跑出去沒人發現吧?”

屈夢成會意,笑道:“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蕭知遇瞧他衣服灰撲撲的,顯然摔過了,問道:“是吳飛譚?”

屈夢成臉上露出苦笑:“他不就是老樣子,五殿下見我被他戲弄,讓我來這裏歇歇,避開他。”

三人說了會兒話,外頭忽聽人通稟,是皇帝到了,來查看皇子們習武的情況。

蕭知遇正在換衣服,慌得險些穿反,胡亂換上箭衣後,當先走了出去。蕭宜明和蕭容深已在拉弓射箭,討父皇歡心,皇帝一見次子衣冠不整出來,便知是偷懶去了,氣道:“學了幾個月,給朕看看你學到了什麽!”

蕭知遇只得騎著小棗繞了崇仁殿一圈,晃悠悠的,好歹沒出醜,射箭卻不行了,弓都張不滿。

皇帝給他氣的,甩了袖子呵斥幾回,終又搖頭嘆道:“罷了,這一途原也不指望你。”

之後又讓伴讀們上來試試,吳飛譚和屈夢成都不差,堪堪比皇子們遜色一點——蕭知遇自然不在此列。

裴珩騎馬利落,但下了馬,沒去射箭,只躬身垂頭道:“我還不曾學射箭和劍術。”

皇帝點點頭,算是讚賞裴珩這點自覺,又一眼瞧見裴珩束發的細繩,乃是邊地式樣,他頓了頓,眼中閃過微妙之色。

之後皇帝吩咐皇子們各自練習,留下裴珩說話。

蕭知遇原還對裴珩那悖逆之語心裏有氣,這會兒又怕皇帝為難他,騎著小馬轉悠,不肯走遠。

皇帝和裴珩在欄桿旁不知說著什麽,裴珩一直躬身,姿態恭敬。過了片刻,皇帝起駕回宮,裴珩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退了幾步,坐在臺階上不語。

蕭知遇跑過去道:“父皇說什麽了,訓斥你了?”

裴珩搖搖頭:“陛下只問了我在宮裏住得可還習慣,功課是否跟得上。”

蕭知遇一楞。

父皇自裴氏母子進宮後從未過問,就當沒這兩人一般,今日卻仿佛想起來了,甚至讓他莫名有種直覺,父皇這回過來為的不是什麽檢查功課,是特意來看裴珩的。

“這不是好事麽?”他遲疑道。

“是好事,”裴珩忽然說道,面容卻冷冷的,“想來是我父親有消息了,陛下便想到了我。”

宮裏久已不提蕭旸,跋扈如四皇子,上次被皇帝責罰後都不敢再明提,只陰陽怪氣地暗諷,蕭知遇此刻聽裴珩陡然提起生父,便心裏一沈。

“你……你今後別提你父親了,”他小聲道,“父皇早已下令,在宮裏說這個是犯忌諱的。”

但他沒說出口的是,即便蕭旸有了消息,他都通敵叛國了,再怎麽樣恐怕也是禍及妻兒的噩耗,裴珩實在不該想得太樂觀。

裴珩不語,蕭知遇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又想起方才裴珩沒頭沒腦地追問他當不當太子時,眼睛裏那種銳利的光。他知道裴珩從來不甘心,也一直隱約能看出潛藏的野心,但作為朋友,他總是怕這樣的野心會害了裴珩自己。

他想著裴珩身份特殊,難免對立儲之事敏感,皇子之中對裴氏母子有善意的畢竟只有他一個,他若真成了太子,裴珩的處境必定會好很多。裴珩會如此在意他能否登位,也是出於自身安危的考量,是不得已。

方才他實在不該對裴珩太嚴厲的。

蕭知遇有些愧疚,瞧著少年愈發冷利的側臉,緩和語氣道:“之前你問我有無奪位之心,我便告訴你,我從無此心,我母親也沒有。都說朔州封地是個苦地方,但我寧可父皇打發我到朔州去。”

裴珩轉頭看他。

蕭知遇接著道:“你以後莫要胡思亂想,無論被父皇選中的是誰,我都會想辦法保住你的……實在不行,我求父皇讓你隨我一同去朔州。”

裴珩看了他半晌,擡頭看向天際,“我知道。”

崇仁殿附近寬廣,連頭頂的天空都比朝夢苑上頭四四方方的那片天看著開闊,不像那裏一般叫人窒息。

“你無此心,但別人有。”他說道,袖中的手掌握緊了,“有些東西你未必喜歡,但總要爭一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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