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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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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至交

“臣, 有本要奏。”

昏沈天色下,雷聲滾滾,朔風掠過檐角的驚鳥鈴, 鳥雀齊齊震飛,殿內氣氛卻凝滯,玉扳指的轉動聲響落下,跪在地面上的大臣更是恨不得將頭埋進胸腔裏,片刻, 上方傳來老皇帝允許的聲音。

請旨之人一身青袍,墜在末尾,斑駁光影下,倒是顯得長身玉立,他跪地叩頭行禮後, 才開口道:“安王殿下在西獵場私養兵馬……”

“哐當”一聲響, 昏暗天色被雷聲炸響,白光從雲層破開, 大雨瓢潑而下,林煜撐傘走在官道上, 旁人不敢同他走在一起, 又想看熱鬧, 只好墜在他的身後竊竊私語。

管道長而寬闊,宮墻旁栽了幾棵梧桐,梧桐葉被暴雨沖刷在地, 似有人騎馬而來,馬蹄聲、破空聲齊齊湧來, 隨即宮門關閉,鞭聲攜著狂風暴雨而來, 直直打在林煜的手上。

油紙傘如花般墜落,露出林煜俊朗的面容,明暄手持長鞭,她胸廓疾速起伏著,居高臨下的俯視著林煜。

猶如初見。

她高站樓上,瞧見探花郎打馬而過。

雨勢過大,血痕被沖刷幹凈,露出泛白的皮肉,林煜垂首而站,他行禮道:“郡主安好。”

又是一鞭打在他的身上,血痕猙獰,其餘官員是知道這位郡主囂張跋扈的惡名的,瑟瑟發抖的不敢出頭。

明暄氣得渾身發抖,眼眶發酸的盯著林煜看,鞭子被她握得發緊,雨霧沾濕衣擺,面上的胭脂花了,她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等他。

等到最後,他終於回了上京,頭一件事,便誣告她的父親私養兵馬。

明暄渾身發抖,她一把扔下鞭子:“林煜,本郡主告訴你,本郡主的父王不可能私養兵馬的。”

林煜沈默的看向她。

她話畢,掉轉馬頭,剛要離開,卻似乎想到什麽一樣,回首看向林煜,暴雨沖刷幹凈她的妝容,露出如初見般清麗的面容。

她根本沒想過父親會私養兵馬。

她的世界,慣來是花團錦簇,到了此時,心裏依舊想得是兒女私情,這兒女私情磨得她牙齒打顫,她聽見自己狼狽的問:“林煜,你愛過我嗎?”

其餘官員被震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林煜看向她。

——“小煜安好,哥哥不日歸來。”

……

——“抱歉,小煜,哥哥有公務在事,下月歸。”

……

——“小煜,抱歉,還有點麻煩沒有解決,哥哥下月必定歸。”

……

家書一封封寄來,可他哥哥從未回到靈安鎮,父母在家罵哥哥沒有用。

“你哥還不如不讀書!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又不能帶我們去京城享福,又不娶妻,連個孩子都沒有!”

父親在林煜面前罵,母親在他面前抱怨,他不敢想,哥哥會被罵成什麽樣子,但他很想見到哥哥,於是他來到了上京,遇見了個癡傻的哥哥。

據說是磕到了腦子,誰知道呢。

後來才知道。

哥哥為了替慶王翻案,惹惱了當今聖上,官職被一貶再貶,又不知為何去了安王的西獵場,最後成了個傻子。

無人記得他的哥哥。

哥哥存在的痕跡被抹去,只剩下了留在白底黑字上的名字。

林瑕,應該是個秀才吧。

可他哥哥不止是個秀才,他哥哥心有大志,他哥哥要為蒙冤者翻案,他哥哥要見到世事太平。

既然哥哥出事了,

那他便替哥哥做這些事。

林煜覆雜的看向明暄,沈默片刻,開口道:“郡主還是回安王府一趟為好。”

明暄恨恨的回首。

馬蹄聲很快遠去。

.

雨勢更大,整個上京好似都被蒙了層水霧,賣貨郎早早收拾了攤位,街巷沒了往常的熱鬧,冷清了不少。

明淳靠窗看向雨霧,只見雨霧中沖出匹白馬,白馬揚蹄,哨聲微響,隨後是其人紫色發帶垂落至頸前,仰首,似隔著重重雨霧,同明淳對視一眼。

哨聲,是戰場上,慶王分辨他們的區別。

明淳揮了揮手。

雨霧更重,往常歌舞升平的安王府今日卻亂成一團,溫香軟玉變成了細細哭聲,安王被吵得心煩,一把抽出墻面上的長劍,惡聲惡氣道:“誰再哭,就給老子滾出去。”

縱使安王也有一幅好相貌,但匪氣過重,聲如洪鐘,嚇得室內安靜一瞬,拿著聖旨的官宦嚇得瑟瑟發抖,再無了往日鼻孔朝天的樣子,聲音又細又小:“安王殿下……”

官宦話還未說出來,長劍僅離官宦三寸,官宦嚇得夾緊雙腿,兩眼卻緊緊的盯著劍尖,劍尖緩慢向前,直至到了他的咽喉。

淩厲的煞氣撲面而來。

屋內頓時冒出股腥臊氣。

劍尖卻戲耍的掠過他的咽喉,擡起他的下頜,官宦瞧見安王輕蔑的視線,更是嚇得渾身發顫。

“你是說?我父王說,讓我不再踏出府邸半步?”

官宦下意識想要點頭,可又不敢點,緊張的反覆吞咽唾液,剛想說話時,就聽見安王堪稱溫和的聲音:“直說便是。”

官宦艱難的咽了咽唾液,剛吐出個是字,卻感覺脖頸一疼,嗅到濃重的血腥氣,他僵硬的低頭時,瞧見自己屍首分離,奮力揚起脖頸時,透過劍面,瞧見安王猩紅的眼睛。

如惡鬼般。

“父王,您實在是老了。”

雷聲滾落,雨珠砸落。

打更人撐著傘,縮了縮脖子,剛踏出一步時,鞋面卻進了水,他晦氣的呸了幾聲,踩了踩地面。

白光劈開雲層。

打更人瞧見了混濁得恍如血色的水,他瞪大眼睛,脖頸一軟,癱軟在地。

宮墻下血跡斑斑。

安王執劍踩過屍首,不正經的依在柱旁,笑道:“父皇,您已經老了,該退位讓賢了。”

老皇帝微掀眼簾看他:“老二,你還是太急了些。”

安王微皺眉,卻聽到刀劍相抵時,不多時,一沈穩腳步進了宮內,抱拳拱手道:“陛下,臣救駕來遲!”

是個女聲。

安王下意識回首,先是瞧見墜在她發尾的紫色發帶,光線斑駁中,窺見那張偏冷硬的面孔,是常德將軍。

常德將軍不是在北狄戰場上嗎?

安王心下一跳,剛後退一步,腰身卻被迫觸及鋒利長劍。

高坐臺上的老皇帝一揮手:“關下去。”

可無人應他,宮內堪稱寂靜一瞬,雨聲漸緩,似有昆曲傳來,老皇帝視線如炬的看向底下人影,卻只瞧見影影綽綽,似傀儡戲開幕的場景。

一襲水袖的蕓娘提步進了屋內,她眉眼彎彎,卻因面相的緣故,似哭又似笑:“安王兄,你已經不再年輕了。”

她看向高臺,笑意盎然:“父皇,知天命的年紀就應該好好呆著,您說是也不是?”

安王瞪大眼睛看向蕓娘,他始終沒想捕他的黃雀竟然是蕓娘,牙齒都打顫著:“何樾何將軍呢?”

蕓娘笑意盈盈,一言不發。

高大身影站在她的身後,朝安王拱手,行禮道:“殿下。”

.

細雨朦朧。

木門被雨侵蝕,發出腐朽的味道。

長渡恍如見到了少時。

宮影恍惚,滿城花燈燃盡,掠過年少時的景象,窺見檐角的驚鳥鈴,驚鳥鈴被風吹起,他恍惚看見了父母兄弟姐妹的影子。

父親不茍言笑,母親歡脫跳躍。

大哥身高體長,滿身戾氣,一柄狂刀耍得虎虎生威。

二哥生得像個白面書生,青衫落拓。

三姐身子骨不太好,性子幽靜,喜好女工。

四哥生得風流多情,一身白衣,引得上京無數女郎偷偷打聽。

五哥嘴碎,整日盯著百草園看。

六姐不茍言笑,常年著黑衣練劍。

八妹喜好胭脂水粉,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

九弟力大如牛,喜好比武。

十弟身體不好,總是病歪歪的依在床榻上。

他們的父母皆為國捐軀,成了孤兒。

父親便將他們記在名冊上,希望他們日後平安喜樂。

他恍惚的顫了下眼睫。

朔風將驚鳥鈴吹得作響,面前的身影被吹散,徒留空曠寂寥的祠堂。

他無意識伸手,踉蹌一步,抓住滿目瘡痍。

入目恍如萬家燈火,笑臉身影飄散。

他窺見了滿室牌位,視線恍惚的劃過牌位上的名字。

明家祠堂。

自黎朝開國清禎元年,至開元十五年。

“七哥,慶王府被封禁後,我便將祀堂移到了此處。”

長渡的視線重重劃過最頂端的牌位,他轉頭看向明瑜,明瑜冒雨趕回上京,身上還穿著銀質鎧甲,垂在肩頸處的紫發發帶微偏,露出張冷戾的面容,幾乎雌雄莫辨,他的指尖控制不住的蜷縮了下,微不可查的應了聲:“這些年,有勞八妹了。”

明瑜偏了偏頭,不讓眼淚流下:“七哥說得哪裏話。”

她俯身用袖子擦了擦離她最近的牌位,垂著眼踢了明淳一腳:“別哭了,我們終於能報仇了,你不會高興一點。”

明淳咬了咬牙,他跪著擦過每個牌位,到了明瑜身旁,掠過“明夷”的牌位,幾乎是跪著朝明瑜磕了個頭:“當哥哥的對不起你們,如果不是我沒用,八妹和七弟就不用十二三歲上戰場。”

可他額頭還沒碰到地面,卻被明瑜扶住:“五哥,明家就剩我們三個了,你往後不必再說這些客氣話。”

長渡微不可查的應了聲,他垂了垂眼簾,慢半拍的跪在地面上,卻不敢看牌位:“等此間事了,將小瑾的牌位放上去吧。”

十弟叫明瑾,明瑾的父親是個校尉,幼時長得便高大,整天鬧著上戰場,後來偷偷瞞著父親上了戰場。

明瑾的父親為救明瑾而死,明瑾也受了重傷,藥物吊了半年,後替代他而死。

明瑾是被劊子手砍下了頭顱。

屍首分離,他死那年,才九歲。

若明瑾能好好長大,如今應當十六歲。

他占了明瑾的身份、年齡乃至生命。

茍延殘喘又多活了七年。

流放路上,他到了邊疆,才知道父母兄弟姐妹的死狀。

糧草遲遲未到,父兄困頓於梁城。

敵軍手拿輿圖,殺進梁城。

父兄的頭顱被敵軍掛於城樓侮辱,母親阿姐被淩辱致死。

他們死前,為國殺敵。

他們死後,萬人唾棄。

他原以為只要查清楚糧草為何遲遲未送,原以為只要查清楚究竟是誰誣陷明家,便可以洗刷慶王府的冤屈,讓他們清白上路,可花了三年拿到的證據被呈遞後,得到的卻是追殺,臟水。

他絕望到茫然,腦海裏模糊有些印象。

幼時他體格強健,根本沒有先天不足之證,可他的父親總將他關到房內,他不願意,父親便要請家法,是母親擋在他的身前,怒極生悲對父親喊道:“明暉,你是瘋了嗎?”

“阿奴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難道要打死你的親生兒子嗎,那位忌憚你,你不如卸下官職,激流勇退,還可以保全你們明家的忠義,何苦讓我的阿奴受這般罪。”

“我的阿奴生來就被你下了先天有疾,還被你以養病為由,送往蜀山這麽多年。 ”

母親的淚水砸在稚童的面上,稚童倔強的抿著唇一聲不吭,他盯著母親的淚水,手指痙攣的動了下,卻被母親抱住了面頰。

她的眼睛滿含淚水,悲痛難忍:“明暉,他可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看看他的臉,你看看他啊!”

鞭子墜地,母親拽著父親來到他的面前,她的聲音逐漸變小,喉間哽咽難消。

窗外打了雷,驚鳥鈴被吹得作響。

“我們阿奴已然長了這麽大了,你有沒有看清過我們阿奴的臉,你有沒有記住我們阿奴長什麽樣子?!”

“我們阿奴從蜀山回到府內這些日子從來都沒笑過,明暉你個王八蛋,你註意過沒有!”

明暉顫抖的想要伸出手,可阿奴已然別過臉,他別扭的往旁邊的蒲團跪去,不高興的想。

他想說,憑什麽哥哥姐姐,你們都能帶在身邊,唯獨不把我帶在身邊。

可傲氣支撐著他,讓他說不出來這句話,只能使勁的握了握手,悶聲悶氣道:“我本來就不想回來,還不如把我放到蜀山。”

雖然師傅喜好喝酒,還不收徒,整個長思峰就他一個人,做飯還好難吃。

阿奴如同大人般重重吐出氣,憋著臉道:“反正我自小是個孤兒……”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感到淩厲的勁風向他襲來,阿奴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母親的哭聲,她死死的抱住父親的手臂,憤怒讓她的聲音都變得尖銳:“明暉你要幹什麽,你是要打我們阿奴嗎?”

祠堂內光線昏暗,阿奴只能窺見父親顫抖的唇,他氣得別過臉,瞪著父親:“你打我啊,我本來就沒有說錯,我不就是孤兒,我從來都沒見過你們,我從小就跟著我師傅生活,我就是個孤兒!”

他似乎要發洩著什麽,聲音越來越大,直至窗邊雷聲滾過,白光照清楚室內光線,他看見浮著的牌位,密密麻麻如同山脈一般,瞧見父親擡起又放下的手,瞧見母親痛哭流涕,不知為何,他挺起的脊背慢慢下沈,如同一把緊繃著的弓慢慢卸去了力氣,他閉上了眼睛。

可卻聽見鞭子打過皮肉的聲音,母親痛哭流涕的聲音:“你給我滾,快點滾!”

一聲悶雷,終於下了雨,暴雨從天河而降,寂寥冷清,他被人抱了個滿懷,溫暖柔軟。

母親身上的味道並不好聞,她剛用鞭子打了父親,鞭子上皮革難聞的氣味好似還凝在她的身上,祠堂又有股黏稠的血腥氣,可母親輕聲說話時,他好似聞到了母親身上香氣。

很暖和的香氣。

“阿奴這些年過得好嗎?”

阿奴閉上唇一言不發。

可母親沒有怪罪他,反而很輕的笑道,給他講塞外的趣事,給他說連綿無際的大草原,給他講父親少時灰頭土臉的故事。

她的聲音很溫柔。

阿奴忽然想起了每年師傅都會給他拿得衣服。

是蜀山的弟子服,但又不是,蜀山弟子服他穿不慣,身上總會起紅疹子,聽師傅說,那是母親做的。

母親又溫柔的誇獎他:“我聽你師傅說,阿奴會背了史記,阿奴可真厲害,你父親在你這個年紀還不會背三字經呢。”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細微的哭泣聲,如貓一般,她恍惚聽到她在產房聽到的哭聲。

又低又細。

這是她的孩子。

是十月懷胎的孩子。

是沒見過幾次面的孩子。

阿奴最後的記憶便是被母親抱在懷裏。

她說,身不由己。

北狄近年來屢番挑釁,阿奴出生時,聖上便要阿奴進宮同皇子公主作伴。

可黎朝皇室本就是個蠱場,黎朝太子上位時,大都殺了兄弟姐妹。

慶王便回絕此事,言明幼子先天不足,便將此送往蜀山。

為了迎合先天不足這一癥狀,阿奴不能提刀,也不能上戰場。

而不能上戰場的慶王,兵權自會被聖上收走。

母親抱著他,喃喃私語:“阿奴,等把北狄打成落水狗,你父親就會主動上繳兵權,阿奴以後想做什麽都可以。”

阿奴不明所以,他抽噎道:“為什麽現在不能不打仗?”

“阿奴,因為不打仗的話,其他小朋友就要沒有父母了。”

那他就合該沒有父母嗎?

阿奴固執又倔強,他剛想這般說話時,擡頭卻看到了明家祠堂。

牌位如山脈般壓在他的身上。

直至後來,他才明曉,每任慶王的使命便是全忠義,保家國。

可還沒等年少的阿奴成為慶王,慶王府所有人已然被流放得流放,死亡得死亡。

正如他年幼時鬧脾氣說的話,他徹底成為了個孤兒。

父母教導他,要全忠義。

可他剛來到邊疆,便看到父兄的屍體被高掛於城墻。

他想搶回父兄的屍體,便從小兵做起,上了戰場,乞求能找到父兄未通敵叛國* 的證據。

他確實找到了。

可他呈上去的證據被置之不理。

在雷雨夜下,

阿奴決定先殺死故意卡糧草的官員,再殺死遲遲不出兵的官員,最後殺死通敵叛國的太子。

在他拎走太子的頭顱時,坐在亂葬崗旁,看見墳場裏圍著的綠頭蒼蠅,他被雨淋得渾身亂糟糟得,腦海裏卻在想,聖上真的不知道是太子通敵叛國嗎,真的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清白的嗎?

阿奴決定進宮刺殺皇帝,他隨手扔了手中的頭顱,指尖血砸落在白骨上,他聽到陣鈴鐺聲,慢半拍的回首看向腐肉堆裏的銀鈴鐺。

腐肉尚可融進泥土中,可他的父兄卻被掛在城樓上成了具幹屍,母親和阿姐羅裙下滿是血汙。

他的眼底逐漸被血色占據,剛要離開時,卻慕然轉身,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幹什麽。

郊區常有野犬,分食腐肉。

野犬守著那截腐肉,沖他狂吠,阿奴的眼皮被暴雨打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卻莫名緊緊盯著那片銀色看,卻又不解的歪了歪頭。

野犬警惕的盯著他看了會,猛然低頭咬住腐肉,可長劍比它更快一步,阿奴惹怒了野犬,他狼狽不堪的緊握著手中的銀鈴鐺,匆忙奔走。

等他甩開野犬,渾身血淋淋的躺在草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高聲問他。

“明夷,你殺了多少人?”

阿奴仰面,他不解又疑惑的看向眼前腰掛酒壺的青年,青年隔雨同他對視,阿奴警惕的握緊手中的長劍,卻聽青年笑道:“我打不過你,但明夷,我是師傅,對你,還是我還是有辦法的。”

他話畢,兩指以詭異狀態按住了阿奴的手臂,卸了阿奴的關節,阿奴累極了,他不想動也不想反駁,仰面看向青年。

青年席地而坐,他似乎在笑,聲音卻莫名的冷:“明夷,你不清楚你殺了多少人嗎,那我就給你數數。李家家主、劉家家主……還有太子,你應該慶幸你沒殺無辜的孩童。”

旁邊少年卻突然爆發:“誰不是無辜的!”

仇恨在他的體內盤踞,如同毒蛇般,粘膩陰濕發冷,虎視眈眈盯著他的心臟,仿佛終有一天,要咬死他的心臟,讓他氣絕而亡。

“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不是無辜的嗎?他們保家衛國,卻因自國內鬥,而屈辱死去。 ”

“哪怕哪怕,是死在戰場上。”

阿奴重重的閉上了眼睛,胸廓極速起伏著,偏頭一言不發。

青年沈默的嘆息著,他伸手摸了摸阿奴的頭發:“阿奴,我知道,你也很委屈,但國家要有律法,不然今日你為私仇,他為私仇,仇恨永不消滅。”

毒蛇咬斷了血管,阿奴眼底一片血紅,他驀然有左手拿起劍,指向青年,高聲道:“那就讓他們來殺我!什麽律法,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律法!”

他怒吼著、掙紮著,崩潰著,到了最後,嗓子似乎都說不出話來,嘶啞著,雙膝發軟,緩慢跪在地面上,雨水從面上流淌著:“我會查清的,會光明正大給我父母兄弟姐妹一個交代!一個我都不會放過,我會一家一家的找出,手刃仇人,拎著他們的頭顱,來我明家祠堂,讓他們謝罪!”

青年靜靜的看著他,突然笑出聲:“你可真像你母親。 ”

他卻突然出手,以奇異功法繞到阿奴身後,幾下按住他的脖頸:“阿奴,我的劍術是沒有你高,但這世上不是比誰的殺人功法高,誰就是老大。明家上下不明不白死亡,我也很痛心,但阿奴,活在這世上,你要懂得一個詞。”

“蟄伏。”

被人按住脖頸的恥辱,太陽穴突突的直跳,阿奴氣血上湧,渾身功法肆虐,內力將青年震出,但阿奴卻癱軟在地,他面上不知是淚還是雨:“連孩子,我看見他們,都犯惡心,我一看見他們,就想到我父兄的屍體,我一閉上眼睛,就是母親姐妹羅裙下的血汙。”

“師傅!”

他的聲音嘶啞,氣力好似完全消融:“我有時在想,阿瑜為什麽要替我去死,若是我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對這些。”

“但我又感覺恥辱,感覺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八妹這麽愛美的姑娘都上了戰場,我卻每時每刻都在想死。”

青年擦去唇邊的血,索性盤腿而坐:“那阿奴,照你這麽說,那他們都該死,你怎麽不去殺他們。”

阿奴手指痙攣般的動彈,他咬牙道:“我是個懦夫。”

“阿奴,不牽連無辜,也是一種善良。”

阿奴不想聽,但青年的話卻像是鉆在他的耳朵裏面,他忍不住戰栗起來,似小聲道:“善良?能讓我明家百餘口人覆活嗎?”

他想起父母的教導,想起蜀山的教導。

手中持劍,不可對無辜者撥劍。

可他真的想殺死他們。

他們沒錯嗎,憑什麽他們沒錯?

阿奴忍不住渾身戰栗起來,毒蛇徹底啃噬完他的心臟,他眼底一片血紅,踉蹌似的起身,氣血翻湧,牙齒都打顫著:“我要,我要,殺了他們。”

“你父母說,保萬民是明家職責,你確定要殺了無辜之人嗎?”

暴雨沖刷而下,阿奴身體僵直在原地。

青年搖了搖頭,抖了抖衣服,站起身來,伸出手:“阿奴,跟我走吧。”

阿奴睜著漆黑的眼睛看著青年,如同具麻木的傀儡:“師傅,我是個殺人犯。”

“阿奴,殺人犯是不會說自己是個殺人犯。”

青年始終伸著手。

“阿奴,你才十五歲,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你還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能讓自己沈溺在仇恨中。”

阿奴似乎沒聽見其餘字,他顫了顫眼睛:“不是,十二歲。”

他想起十弟說得:“七哥,我是不是長得太快了啊,怎麽每天躺床上,也長得這麽快呢。”

可十弟再也沒有機會長高了。

永遠停留在九歲那年。

青年一時沒聽清,慢半拍才聽到他說的話。

十二歲。

明瑜若是活到今日,他才十二歲。

青年沈默的看向阿奴,忽聽他說:“幼時,師伯曾說過一個故事,於山腳下,見一渾身是血之人,此人先前從未殺人害人。但若救此人,多人恐遭難,若不救此人,此人恐死亡。救亦或不救呢?”

他睜著漆黑的眼睛看向青年:“師傅,你是救了嗎?”

青年笑了聲:“阿奴,人若不往前走,怎知決定是否正確?”

不知過多久,阿奴擡起手,搭在青年手邊,青年輕聲道:

“阿奴,這次上了蜀山,就忘了前塵事吧。”

“我給你取了個名字。”

“叫長渡,渡人的渡。”

眼前身影逐漸消融,掠過山脈般的碑林,長渡看向窗外的雨。

是黎朝皇室內鬥。

總要內鬥的。

他沒有顧萬民生死於不義。

.

“父皇,您沒想到最後的贏家是我吧。 ”

老皇帝渾濁的眼珠盯著她看,發出粗噶的聲音:“十八,你確實長大了。”

他話還沒說完,頭皮猛然被蕓娘狠狠抓住。

“你這種懺悔之詞還是留著對阿姐去訴說吧。 ”

老皇帝吐出口血,渾濁的眼睛似乎想到什麽而亮了一瞬。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小五母親的摸樣了,只記得是個很蠢很大膽的女子。

不顧父兄阻攔,執意嫁他。

——“我會幸福的,阿兄。”

幸福,他幾乎想冷笑。

好天真的一句話。

那個女子果然不適合在後宮生活,如花瓣一般雕零,死前,他好奇問她:“你現在還幸福嗎?”

他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因為她咽氣了。

他有時恍惚的想,她讓了他一輩子,為什麽死前那麽快的咽氣。

他沒有聽到她的答案。

苦惱又有些後悔。

可普通百姓也是要往前走的。

更何況他是帝王。

蕓娘拽著老皇帝的頭狠狠撞在龍椅上,她恍惚看到了個著水袖的女子被抓著頭發撞在墻面上。

——“蕓娘,我是喜歡你,才娶的你。 ”

他的喜歡能把她送給他人。

多廉價,幸好她一開始就想的讓他死。

——“□□,你聽說過嗎,你夫君已經把你送給我了,我還沒嘗過公主的滋味。”

——“她一個公主,喜好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怪不得,婢子生得,就是個掃貨。”

……

——“夫人,郎君,郎君,他,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她下得手。

她確實很喜歡水袖,她確實也很喜歡唱戲。

她一直在想,為什麽要因為她著水袖而說她不知廉恥呢?不知廉恥得難道不應該是那群自愈清高,背地裏玩得比誰都花的文人嗎?

然後,她便在青州水患裏殺了她的夫君。

掌控人生死的感覺確實好啊,怪不得他總是高高在上看她,瞧見往日總是一幅君子高雅的模樣,死前那不可置信的樣子,真是讓人高興。

殺一人,殺百人,都是殺。

是這世道錯了。

無論男女,掌控權勢者,才可以高高在上,才可以完美無缺,才可以報以施舍般的善良。

殺死他的那天晚上。

蕓娘盯著漫天水霧,她想,她要這世道為她開路。

哪怕去騙、去搶,

哪怕與虎為謀,

哪怕稍有不慎,就會死亡。

.

竺葉是在院子內找到長渡的。

彼時雨霧剛消,草木似發出了新芽,鳥雀也小心翼翼的探出了頭。

她瞧見長渡穿得單薄,坐於石凳上,不高興的皺了皺眉,上前一步,無意識的拉住了他的手:“一會兒你凍發熱,我可不會管你!”

長渡下意識握住她發冷的手,將她攬到懷裏,竺葉本就不想坐冷板凳,此時順勢坐進他的懷裏,四處張望的看了看:“這裏好像以前的慶王府……”

竺葉是慣常不會管他人情緒,可此時卻莫名止住了聲音,看向長渡,長渡自然道:“沒事,是按照慶王府修建的。”

他話畢,輕聲道:“阿木,你在我面前,不必止語,想說什麽便說什麽。”

他停頓了下,漆黑瞳孔緊緊盯著竺葉,喉結艱難的滾動了下,他感覺自己像是浮在水面,水壓緊緊的扼制著他的喉嚨,讓他難以呼吸,他迫切的想要找到浮木,以至於完全亂了溫水煮青蛙的心態,堪稱直白又強硬道:

“阿木,我們是什麽關系?”

他的瞳孔太黑,面色又發白,神色倒是冷然又平靜,但竺葉能感受到他渾身在發顫,這顫意讓她親了親長渡的唇角以示安撫。

長渡瞳孔雯時發亮,卻依舊緊緊的盯著她看,竺葉總覺得她的情緒不太好,她艱難的想了想中原的形容詞,忽然靈光一閃:

“若是一直在慶王府住下去。”

青梅竹馬,長渡想。

他又聽竺葉在細數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心尖好似飄上了雲端,他等著竺葉對他訴說愛意。

浸泡於水潭中的惡鬼,只會咬上充滿愛意的魚鉤,才會願者上鉤。

長渡環抱著少女柔軟的身軀,他還想盡快成婚,聽她清脆聲音落在耳邊,肯定的總結了句:

“我們是至交。”

恍如晴天霹靂,長渡的面色雯時褪去血色,他上下打量著坐在他懷中的竺葉,眼角微發紅,身體卻不在顫抖,幾乎是勾起抹略微諷刺的笑意。

“至交?”

“你和我,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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