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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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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定

為將者,須得熟悉自己手下的兵,才能知曉如何排兵布陣,發揮每個人身上的長處。但現在,顯然已經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讓阿柔去磨合了。

阿柔能做的,也只有在陳煥的幫助下,盡快了解這支軍隊的整體風格,弄清楚軍隊的管理方式,下設多少支隊伍,這些隊伍的隊長又是誰——諸如此類信息。

了解完基本情況後,已近夜半時分。

營中將士大多已經休息,只有少部分人在巡邏守營。

陳煥說道:“陛下旨意下得突然,我方才叫人將主將營騰出來了,你可以在那裏歇息。”

阿柔感激地道:“多謝好意,只是今夜,我須得回王府一趟,明日一早便會回來。”

陳煥不再多說什麽,點點頭,“既是如此,你就趕快去吧。”

……

阿柔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景西王府,果然看到二哥的住處仍舊點著燈。

她在臥房外敲了敲門,聽到二哥在裏面應了聲,便推門而入。

戚思彥散了發,正坐在榻上看書。他身體不好,平日裏這個點早就歇息了。而現在仍舊點著燈看書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在等她。

“二哥。”阿柔走上前去,坐在床榻邊擺放的矮凳上。

戚思彥合上書,看向她,嘆了口氣,“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什麽要封你為昭武副尉?”

阿柔點了點頭,回答道:“我知道的。一方面是為了讓我名正言順地輔佐陳煥,另一方面……是不想浪費了我這樣的戰力。我畢竟是江湖名門出身,武功要比那些臨時招募來的市井子弟強上不少。如今長祈城孤立無援,敵眾我寡,當然要把每個人的作用都發揮出來。”

“你既然都明白,便該知道,這場封賞根本不是恩惠,是為了讓你拼盡這一條命,也要多殺幾個敵人。”戚思彥的聲音有些顫抖。

“二哥,我知道。”阿柔有些擔憂,抓住他的手。

“我後悔了,阿柔。”戚思彥眼眶染上幾分血色,“我就該像先帝帶走樂瑤那樣,想辦法把你送得遠遠的,再不見這些刀光劍影的紛爭。”

阿柔微微垂下頭,苦澀地道:“二哥,對不起。”

“阿柔,不必跟哥哥說對不起。”戚思彥眼眸低垂,“是哥哥沒用,只能空談布陣之事,卻無上陣殺敵之能。如果可以,我恨不能代你往前線去。”

“說什麽呢,二哥!”阿柔連忙反駁,“什麽沒用?不許說這樣的話!”

“阿柔……”戚思彥深吸一口氣,直勾勾地望向她,語氣中竟帶著幾分懇求,“不能不去嗎?”

阿柔很少見戚思彥露出這樣的神色來,一時間有些無措,“二哥,我,我……”

“罷了,是我太無理取鬧了。”戚思彥自嘲一笑,“你剛從軍營回來,定然已經宣明身份,木已成舟了。我再阻你,豈不是打陛下的臉?”

“對不起,二哥,沒有提前與你商量……”

“這不是你的錯,陛下也未曾給咱們商量的時間不是?”戚思彥很快平覆了心情,又恢覆了平日裏溫和穩重的模樣。

今日散會後,李晁奚將他與司言留下,其實並沒有囑咐什麽重要的事情,也沒有交代旁人聽不得的差事。

現在想來,他的目的無非是斷絕阿柔被此二人勸說著反悔的一切可能性。

雖說天子之命本不可違,但李晁奚這皇位也並不名正言順。只要阿柔這個昭武副尉還未在人前露面,一切尚有轉圜的餘地。

可阿柔已在軍中士卒面前露了臉,宣明身份,再想要反悔,丟的就不是天家的臉面,而是他景西王府的臉面了。

如此心計,竟更勝當年的李鈺幾分。

也不知李晁奚未曾跟隨先帝出逃,留在長祈城,到底是被人拋下,還是他自己的選擇。

“二哥不必為此憂心,我若能在戰場上多殺幾個敵人,便能增添幾分勝算。再說,倘或此戰敗了,無論我在不在戰場之上,都難逃一個‘死’字。”

阿柔寬慰著道:“我因心中道義而選擇留在長祈城,與哥哥共同面對將至的險局。但我也想要活下去,想和哥哥一起活下去。我還有許多沒見過的風景,還有許多沒實現的願望,所以……我絕不會甘心就這樣死在這裏。”

阿柔擡頭看向戚思彥,目光堅定,笑意溫柔,“哥哥,請允許我為自己的理想和生命一戰。”

戚思彥楞在了原地。

恍惚間,他想起許多年前,幼妹曾擲地有聲地對他和二哥說:“我討厭這世道強加給人們的無形鐐銬,只想闖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即便為世人所不容,卻也無怨無悔。”

那時候,他是多麽的感動和驕傲啊。

戚思彥早就放棄了金戈鐵馬的理想,被迫成為留守京城的困獸。所以他傾盡一生,也想讓自己百般疼寵的妹妹做一只飛鳥,自由自在地徘徊於天際,不要步他的後塵。

是他親自教會阿柔——這世上有太多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或是仁義、或是真情、或是行於世間所秉持的價值。

於是,阿柔決定為這份價值而守在長祈城。

她決定為這份價值,奔赴戰場,以身化為一把利刃,燃盡心火,直至終局。

在這一瞬間,戚思彥終於明白,是他親自將阿柔教成現在這副模樣的,他是全世界最沒有資格和立場阻止阿柔的人。

戚思彥看向幼妹,目光中滿是眷戀,似乎是怕下一秒,她就不見了。

“好阿柔,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戚思彥語調輕柔,眼帶笑意,“反正,哥哥一直在這,陪著你呢。”

阿柔咬緊了嘴唇,有一股想要落淚的沖動。

二哥真的好溫柔。

他似乎永遠不舍得苛責她,只會將一切責任都攬在自己的身上,默默為她掃清一切障礙。

但阿柔不能哭。

她已不再是被父兄庇佑著的不谙世事的姑娘,而是聖上親封的昭武副尉。

她的身後是千軍萬馬,她肩負著家國天下的命運,以及黎民百姓的安危。

也許她的事跡會成為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亦或者她的姓名終究隨著歲月流逝而被人遺忘。

但阿柔依舊要站起身來,挺直腰背,做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阿柔深吸一口氣,眼中霧蒙蒙的,卻笑著說道:“二哥,我從西北離開的時候,阿爹曾說,待這場戰事了結了,咱們一家人,要好好地聚一聚。所以,我們都不能食言。”

“嗯。”戚思彥微笑著點頭應道。

“好了二哥,時候不早了,你快些歇息吧。”推心置腹過後,阿柔不忍再讓二哥熬著,連忙催促道。

戚思彥的確覺得有些困倦了,眉宇間流露出幾分疲色,“好了,別光顧著管我了,你也早點休息。”

阿柔連聲應了。

待到二哥躺在榻上闔眼休息,阿柔便吹了燭火,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沿著長廊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及至院落,阿柔並未著急進房,而是先將院子裏守著的小廝侍女通通趕去休息。待人散盡,她坐在院內石椅上,沐著月光,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人都走了,還不現身嗎?”

話音剛落,便有一個人影從屋頂上輕盈地跳了下來。

司言走到阿柔身前,直勾勾地看著她。

阿柔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幹什麽,別一直盯著我看呀。”

阿柔迎著月色投去視線,發現司言身形僵硬,肩膀微微顫抖。他抿著嘴唇,似乎在極力克制什麽。

“阿言,你……”

下一秒,司言毫無征兆地湊上前來,一手托著她的後腦勺,一手攬著她的脖頸,貼上她的唇。

阿柔微微睜大了雙眼。

這一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漫長、難舍難分。

溫燙的鼻息交織纏繞在一起,籠罩於唇齒之間,強勢掠奪著面目四周的每一寸空氣,令人燥熱難耐,又有些喘不過氣來。

唇瓣被一片溫軟緊緊地堵住,又被似有若無地輕咬吸吮,鼻尖也被迫貼合在對面之人的面頰之上。阿柔艱難地喘息著,眼角難以自抑地泛起紅暈。

不知過去了多久,司言終於松開了圈禁她的手。

二人分開,阿柔滿面通紅,大口地喘息起來,好不容易才緩過氣。

她正想說些什麽,轉而又被攏入一個堅實緊致的懷抱。

感受著司言微微顫抖的身軀,阿柔立刻忘了自己剛才想要說些什麽,只是回抱著他,妄圖將自己身上的溫暖盡數傳遞而去。

司言悶悶的聲音從耳後傳來,“我剛剛跟了你一路。”

阿柔輕撫著他的後背,笑道:“我知道。”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從軍營出來的時候。”阿柔言語之中並無責怪,聲音輕柔,“我還在想,你什麽時候會出現,沒想到,最後還需要我叫你出來。”

“我原本是想等你一從軍營出來,就將你攔下。”

“哦?那又為什麽沒有呢?”阿柔聲音細軟,覺得自己的語氣像在哄一個孩子。

“因為……我知道阿柔還有許多話要同戚二哥講明白。”司言說道,“戚二哥身子弱,熬不得夜,我等等也無妨。”

“原來是這樣啊。”阿柔溫聲道,“阿言可真是個貼心的人。”

司言松開懷抱,定定地看著阿柔,說道:“你這是在哄我嗎?”

阿柔眨眨眼,“哄你是真的,誇你也是真的。”

“沒想到,到頭來,我還需要你來哄勸。”司言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你跟了我一路過來,莫非也是想勸我,不要接下昭武副尉的職銜,偷偷離開長祈城,去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阿柔凝眸看他。

司言深吸一口氣,“如果你有哪怕一絲想要離開長祈城的想法,我都會不顧一切、想方設法地帶你離開。”

“但是,你沒有。”司言露出一抹勉強的笑容來,“即便我想將你帶回江南,勸你離開這些刀光劍影的災禍,都已沒有了立場。可是阿柔,你曾問過我,始終如一地為李家效忠,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而你如今難道也要為了李家江山,放棄先前所選擇的道路嗎?”

阿柔聞言,也不氣惱,而是耐心地解釋道:“阿言,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當初西北宛陽一戰,謝陽占領了景西王府後,他都做了些什麽。”

司言微微一楞。

“他將我王府上下所有護衛盡數屠盡,只留下些老弱婦孺。上了年紀的仆婦,兵卒可任意使喚打罵。而那些生得貌美的年輕侍女……都逃不過被淩辱的下場。”阿柔回憶起當時聽聞此事的情狀,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冷了下來,恨得微微顫抖。

司言面露不忍,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阿柔……”

“你不必寬慰我,受到傷害的本不是我。”阿柔平覆下來,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道,“我是想說,長祈城若是守不住,受苦的必然是城中百姓。林予哲和謝陽是一丘之貉,你不能指望他們對城中百姓懷有仁慈。”

阿柔頓了頓,看向司言,一字一句地回答:“所以,我非是為了李家江山而放棄先前所選的道路,正相反,我戚雪柔始終如一地踐行著自己的‘道’,從未偏移。我從不認為自己有拯救天下的能耐,只是無法對目所能及的苦難視而不見罷了。”

“阿言,你能明白嗎?”

司言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目光堅定的姑娘,只覺得心中對她的情意越來越濃,簡直快要溢出來了。

“當然。我的阿柔,看不得這世間的黑暗不公,看不得黎民蒼生被肆意踐踏、蹂躪至死,更無法對自己力所能及之事袖手旁觀。”司言似是釋懷般輕笑一聲,“我喜歡的,不正是這樣的阿柔嗎?”

阿柔瞇著眼笑了起來。

“但其實,不論你同我解釋與否,我都不會幹涉你的決定。”

“嗯,我知道。”阿柔打趣道,“否則,當初從宛陽城回來的時候,你就該綁著我回故淵門了。”

“阿柔還真是會說笑。”司言失笑,“我若這麽做了,你不是要恨死我了?”

“你是想讓我遠離危險,我又怎麽恨得起來呢?”阿柔笑意微斂,“但也許,你我二人之間,也就止步於此了。”

“那我還真是慶幸,沒有由著自己的心意來。”

“哦?”阿柔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你的意思是,你還真動過把我綁走的心思?”

司言:“……”

看著司言心虛的神情,阿柔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幹嘛,我又沒怪你。再說了,你不也沒那麽做嗎。”

“總歸是起過這樣的心思,還是該心虛一下的。”司言低聲說道。

阿柔嘴角微微上揚,“好了,司門主跟了我一路,倒真是辛苦了。只可惜今夜天色太晚,沒有時間再請你進來喝個茶什麽的。”

“倒也不用如此麻煩,我本就沒有什麽要事,只是想同你說說話。”司言不想再打擾她,“沒幾個時辰就該天亮了,你明日還要忙,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阿言。”不等司言轉身離去,阿柔就先叫住了他。

“嗯?”

“我們之前總說,等一切事了,要做許多事情。我想……”阿柔柔聲說道,“也許此戰,便是終結了。”

司言回以一個會心的笑,“嗯,希望如此。”

……

司言回到顧宅已是寅時。時候這麽晚,他根本沒想到還有人在等他。

司言看到屋內亮著的微弱燭火時有些驚訝,推門而入後,便見宋岳之坐在桌前,面色陰冷疲憊,似乎已等待他已久,手上還緊緊地攥著一封信。

司言見他面色不好,直覺出了什麽事,心下一驚,“師兄,怎麽了?”

宋岳之一言不發,只是伸出手,將那封已被他攥得皺皺巴巴的信遞了過去。

司言忐忑地接過信,見署名是葉溫遙,立刻迫切地展開信箋,想要查看其中的內容——自從夜蘭消失在河北地區後,葉溫遙便一直在尋她的下落,如今來信,應當是有結果了。

然而,當司言看清楚信上的內容時,卻仿佛如置冰窟。

分明是黑色的字跡,卻顯得分外刺眼——

吾聽聞叛軍賊首林予哲被一琵琶女所殺,其義子雲氏取而代之,又將琵琶女處死,葬於荒野。遂尋訪而至,竟見夜蘭已成紅顏枯骨。知其大仇得報,卻未能得享其果,一時悲慟不已。

夜蘭已死,吾欲將其遺骨帶回江南安葬。長祈一戰兇險,師兄恐不能趕回,還望師弟珍重,萬望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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