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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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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辛

先前入宮面聖之時,皇上曾言阿柔於西南剿匪一事中有功,應當重重有賞。當時阿柔趁此機會求皇上允她時常入宮,皇上萬分爽快地答應了。不僅如此,又賞了好幾箱上好的綾羅綢緞,命人送到景西王府去。

天子贈禮,是件極有排面的事情。更何況在外人看來,戚家幼女在這次剿匪中並未起到什麽關鍵作用,真正運籌帷幄之人應當是那位承王殿下才對。

但聖上對於承王的態度卻始終冷冷淡淡的,即使他立下如此大功,也並未有任何讚賞之辭,只是給了些無關痛癢的賞賜罷了。

皇上素來厭惡皇六子李晁奚,這是朝中皆知的事。只是這份厭惡先前還能解釋為承王不學無術、愚鈍無能,此次西南剿匪中,承王展現出了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手腕,徹底摘下了從前為求自保的假面,皇上卻依然不為所動,這倒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阿柔暫且沒有功夫去打探這些皇家的恩怨糾葛,而是一門心思地在宮內和民間搜尋有關故淵門的情報。

令人慶幸的是,據毓秀閣總管說,先帝曾十分癡迷於武學,還未即位時便結交了許多江湖名士。由此上行下效,就連毓秀閣中也收攬了許多珍貴的江湖典籍。

在總管的指引下,阿柔找到了一本《中原武林史》。

其實阿柔原先還未離開師門的時候,便知道雲影派藏書閣內有一本有關中原武林門派的典籍,詳盡地記載了各大門派的興衰史,正是她手中的這本書。

成書之時,故淵門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還不像現在這樣名聲大噪,所以著墨並不多,以至於阿柔差一點就錯過了這部分內容。

她反覆看著書卷上寥寥數行的記載,覺得有些奇怪。

《中原武林史》乃是江湖上各大名門正派聯合編纂的正史,權威性極高,凡所記載皆所言不虛。

按書中所說,故淵門成立百年,一直對外推崇本派獨創的劍法,奈何收效甚微,沒能在群雄林立的江湖之中闖出一片天地來。

究竟是什麽讓故淵門突然改變了百年來堅持的經營之道,用了短短二十年的時間,在大昭境內布下了磅礴縝密的消息網,甚至在朝中都安插了眼線,以盡知天下事之名立足於江湖,最終成為江南的一方領主。

阿柔記得自己十歲初入雲影山那年,故淵門的名聲就已經勝過日漸衰微的雲影派了。

七年前,故淵門先門主司玄去世,她跟著師門去故淵門吊唁。阿柔幼時認生,不喜與人結交,出門時喜歡躲在師父的身後,因而對當時的情景已經記不太清了,只是在遍尋回憶之後,隱約想起來當時靈堂正中跪著個身著壽衣的少年。

那少年臉上稚氣未退,卻有超乎旁人想象的倔強。

他長久地跪在司玄靈前,不肯起來,也不肯同別人有過多的交流,甚至不肯落淚。許多江湖中甚有名望的前輩站在他的身旁,居高臨下地同他說著節哀順變之類的客套話,他對此置若罔聞。

這些人習慣了被阿諛奉承,猝不及防受了這半大的孩子的冷臉相待,面色皆不太好看,給司玄上了香後便憤然離去。

不一會兒,靈堂只剩下寥寥數人。花震輕輕嘆了口氣,走到那少年的身旁,蹲下身來,撫了撫他的發頂。少年轉頭看向他,一雙滿含著倔強和悲傷的眼眸中生出了幾分茫然。花震看著他微微濕潤的眼睫,柔聲說道:“孩子,你辛苦了。”

那時的阿柔躲在花震身後,一雙小手緊緊拽著師父的袍角,直到看到師父同那少年說話,才怯生生地探出頭來,也因此看清了那少年的模樣。

阿柔猛然憶起,當時跪在靈堂中央的少年正是司言。

現在想來,當時在場的絕大多數江湖前輩其實並非心懷善意。

故淵門這些年上升的勢頭太猛,讓許多人心生忌憚。他們表面上不說,但在聽聞故淵門將門主之位傳給了一個半大的孩子之後,多半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想要看看這剛剛崛起的門派是怎麽毀於一旦的。

他們想看到的事情最終沒有發生。故淵門在新任門主司言的帶領下,名聲越發顯赫,勢力越發強盛,成為了江湖中人人敬畏的存在。

司言繼任門主的時候才多大?阿柔想通過司言現在的年齡推斷,卻陡然發現她好像從來沒問過他的年齡,只能憑著記憶中少年的臉,猜想司言那時應該只有十五六歲。

留宿淮寧城那晚,阿柔曾找花羽當面對峙,問他為何要帶著雲影派上下去做懷王的死士。

花羽卻說,投靠懷王並非他的本意,他繼任掌門時年紀尚小,威望不足,許多事情都要聽派內長老的意見,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阿柔不知道故淵門內的具體情況,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獨自撐起整個門派,並將其發揚光大,無論如何都是件了不起的事。

只是,司言究竟是怎樣在朝中培植眼線的,又為什麽要幫助承王謀奪皇位,故淵門內部是否會有人質疑他的決策……

他下了這麽一盤大棋,究竟想做什麽?

若司言真的只是為了扶主上位倒還罷了,可萬一他圖謀的不止於此呢?屆時京城之中風起雲湧,會有多少人牽涉其中?

從毓秀閣出來之後,阿柔心事重重,一路上魂不守舍,不知道接下來該從何查起。

就在這時,她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喚她,“戚小姐。”

阿柔擡起頭來,見來人是承王李晁奚,連忙行禮道:“承王殿下。”

這是兩人入京以後第一次相見,便駐足多寒暄了兩句。

李晁燁問道:“方才見戚小姐神思憂慮,可是出了什麽事?”

阿柔搖了搖頭,笑了一下,“沒什麽要緊的,勞煩承王殿下費心了。”

李晁燁知她有意隱瞞,也不勉強,另起一個話題道:“先前西南一行偶遇戚小姐,因得了戚小姐的指點才能拿下黑雲寨,剿清煙雲四州匪患。如此恩情,本王銘記在心,改日定當去府上拜訪。”

“殿下客氣了,這原是阿柔身為將門之後該做的。”阿柔頷首客套道,“聽聞陛下將祁照一案全權交由殿下審理,不知可有進展?”

“祁照的諸多罪狀早已是板上釘釘,再無轉圜,陛下已下令將祁照押解入京,由三司會審。不出意外的話,年前便可結案。”李晁奚沈著地說道。

十餘年來,祁照在煙雲四州犯下的諸多罪孽終於暴露在陽光之下,可那些因為權力相爭而無端橫死的生命卻依舊難以安息。

想到此處,阿柔不禁悲從中來,輕聲問道:“那……張知州呢?”

岐州知州張博堯,本是一寒門出身的窮酸書生,一朝為官,未曾忘本,心系百姓,憂國憂民。

他在察覺到宣睿侯祁照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之後,傾力搜集他為害百姓、禍亂西南的證據,將其整合交由妻子之後,便慨然赴死,未曾有一刻後悔。

他祭上一條性命,讓自己的兒子看清世間險惡的真相,卻也讓他明白何為真正的大義。

提到張知州,李晁奚心中也感慨萬千,寬慰道:“張知州生前因得罪了祁照而橫死冤獄,現如今冤情已經查清,終可還他生前清白了。”

“如此便好。”阿柔聽聞這個消息,總算是得到了一些安慰,“張夫人出身江北孫家,是阿柔的表姨,也是景西王府的恩人之後,幸得承王殿下護他們周全,阿柔感激不盡。只是自入京那日分別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不免心焦,不知殿下能否讓阿柔見他們一見?”

“這有何難?眼下他們正安置在本王府上,戚小姐若是憂心,隨時來看便是。”李晁奚大方地說道。

……

長祈街市,往來不息。

樸素的馬車停在清韻閣門口,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掀簾下車,擡眼望向茶樓牌匾上“清韻閣”三個字。

茶樓老板宋岳之一早就在門口等待,見狀迎上前去,恭敬地說道:“楊大人,公子在樓上雅間等您。”

宋岳之一路引著他上樓,進入到雅間之中。

司言得人通傳,一早便在在門口相迎。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晚輩司言,拜見楊大人。”

楊以清緊緊盯著他,雙目泛紅,神思激蕩,心潮翻湧,以至於渾身上下都微微顫抖起來。他張了張口,語氣中夾雜著難以抑制的驚喜,說道:“你就是……阿言?”

“是我。”相比之下,司言就顯得淡定得多。

楊以清將司言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熱切地抓住了他的雙手,眼眶濕潤,“好……好!阿言都長這麽大了。太好了……若是殿下泉下有知,定然也會十分欣慰的。”

說到最後,楊以清幾近哽咽。

司言心中亦是五味雜陳,鼻頭微微酸澀,最終說道:“大人,請先入座吧。”

二人於席間就坐。楊以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司言的身上,不舍移開。看著年輕人與昔日故人極其相似的眉眼,無數回憶瞬間湧入心間——

二十多年前,楊以清還只是一個初入仕途的小官員,出身寒門,無權無勢,卻自視清高,因為不通曉人情世故而得罪了許多人。倘若不是當時的太子殿下李焱有一顆惜才之心,暗中相幫指點,只怕他早就死在了朝堂的明爭暗鬥之中。

正因如此,楊以清比任何人都要崇拜太子李焱,敬他政見高明,尊他為人磊落。

只是楊以清還未尋得機會,光明正大地投入太子麾下,為他謀事,卻先得到了李鈺發動政變,汙蔑太子謀反,殺兄逼父,奪取皇位的消息。

先帝被囚禁在皇宮中,沒過多久便溘然離世。太子妃及其剛出生、尚未足月的孩子皆死於離亂之中。聖上為了斬草除根,將朝中和太子交好的官員紛紛發落,罪名重的難逃一死,罪名輕的也被外放出京。跟太子結有姻親的宰相一家直接被抄了家。

楊以清當時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官員,明面上和太子一黨也沒有過多牽扯,但終究還是因為曾受過太子恩惠而外放。

在詭譎多端的宮廷爭鬥中存活下來實屬不易,當年那些願意為太子鳴不平的人皆下場淒慘。

太子身死後,楊以清終日郁郁寡歡,不願再與人結交,只是在自己的職位上埋頭苦幹。如此一來,許多年過去了,楊以清因為在職期間政績顯赫,終於被回調入京,又因為文采斐然、政見卓越而受到聖上提拔,一路晉升,做了翰林院學士。

只有楊以清自己清楚,這麽多年來,他沒有一刻不活在痛苦與羞愧之中。楊以清常常在想,若他當初沒有選擇明哲保身,

而是死諫朝堂,為太子鳴冤,縱然是身死,也可保全生前清白。

直到前些日子,已經在京中身居要職的楊以清收到一封密信,方才知道,當年太子身死後,手下忠臣拼死將太子遺留的血脈送出京城,由太子生前結交的江湖摯友司玄撫養成人,取名為“司言”。

司玄將當年的太子遺部及其後代盡數收歸於故淵門中,只為有朝一日能為太子平反。

楊以清花了一些時日,確認這些消息所言不虛,從此一直與司言保持書信來往。

“阿言此番入京,定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吧。”楊以清已然沒有了初見時的激動,轉而擔憂起來,“你實話告訴我,你究竟打算做什麽?”

楊以清在剛得知太子李焱仍有血脈遺留的時候,心中自是洶湧澎湃、驚喜交加,然而冷靜之後,卻陡生不安。

“當年太子謀反一案有諸多疑點,所有人都知道,這只不過是當今聖上為了奪位而打的一個幌子罷了。只是後來皇權穩固後,就無人再提。”楊以清說道,“從來沒有人真的覺得太子謀逆了,史官也會在新皇上位之後如實記載當年舊案,你又談何平反呢?”

司言淡然地聽完了楊以清的一番陳情,喝了一口茶,悠然開口:“他們憑什麽不再提了?”

楊以清心中一緊,怔怔地看著司言。

“皇上當年為了穩固政權,將能殺的人全殺光了,所以沒人敢再提。”

司言面上沒有什麽表情,眸色卻深邃不見底,“就因為無人再提,太子舊案的真相成了一樁被天家掩藏起來的秘辛,再也沒有人記得當年太子李焱是如何豐神俊秀、驚才艷艷,沒有人記得他心系天下、一心為民,更沒有人記得他溫和良善,從不願意手足相殘。這些,史官也會記載麽?”

李鈺當年奪取皇位後,許是因為心中有愧,又或是因為不願讓自己這段不光彩的政變成為人生中的汙點,因而在位期間終日勤勉,成了一位為世人所稱頌的明君,開創了大昭前所未有的盛世。

李鈺這輩子對得起天下百姓,唯獨對不起先帝與太子。

也正是因為李鈺作為皇帝越來越深得民心,就註定了昔日光風霽月的太子李焱會被所有人遺忘。

“眾人皆知太子冤枉又如何?”司言喝了一口茶,又將茶杯放下,神色晦暗不明,“因為他們不再提起,只要大昭一日未曾覆滅,太子李焱就永遠是一個上不了臺面的人物。”

“我也一樣。”司言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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