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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75 合刃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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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75 合刃之急

長鋏狂舞,爪吼如雷。鏗然金鐵聲裏,玉雞衛註視著眼前那青年的蒼白頰兒,恍然間如見故人。

老人想起了銀面人,數十年前,他們尚年輕體健,意氣勃勃,而銀面人功夫圓熟,總勝他一籌,他每每與其小比,總被打個四腳朝天。

每一回他被打跌在地,銀面人總會莞爾一笑,伸手將他扶起,道:“再來。”

他也會不甘心地伸臂,緊握住銀面人的手,道:“再來!”

然而往後的數十年間,他都沒能勝過那銀面人一次。直到五年前的那個雨夜,垂垂老矣的他殺向被“仙饌”侵蝕的那人,將其重創,這才第一回在他們的較量裏占了上風。此時望著楚狂,老人忽如逢故識,嗬嗬冷笑,大喝道:

“再來!”

頃刻間,玉雞衛催動天山金爪,機栝一動,爪尖竟探長一寸,楚狂左支右絀,不及閃避,身上被猛劃一記。玉雞衛再略一動彈,便有貓鬼毒流至爪尖,這毒若入肌膚,能使創傷難愈,且教傷處火燒火燎地發痛,讓人甚是難捱。

楚狂足足吃了幾爪,身上劇痛難當,唾罵道:“卑鄙無恥!”玉雞衛笑道:“能教老夫使出下作手段,你應覺是一件莫大榮幸。若非對上難纏敵手,老夫也不會動用此機關。”

“你這話可真教我歡喜,可我可比你想的還要難纏,老豬狗!”楚狂冷笑,冷汗與血淌個不停。

在與這老兒的幾次對戰裏,這已是他傷得最輕的一次。大抵是吃了好些肉片,他的膂力漸長,神思更為捷敏,能漸漸看清玉雞衛的動作了。而不知為何,玉雞衛今日動作略顯滯澀,身子僵板,楚狂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時機,向他大舉進攻。

突然間,玉雞衛金爪一伸,砸向浮橋。楚狂閃避,橋面卻被砸出一只大洞,連著躲避幾回,腳下可踏的浮木愈來愈少。因無立錐之地,楚狂步屧不穩,身上創口愈來愈多,不一時便變作一個血人兒。

“倒也並非如此,俗話講,‘大王好見,小鬼難當’。你不是什麽‘閻摩羅王’,不過是糾纏不休的小鬼,自哪兒來,便當滾回哪兒去。”

玉雞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厲厲的牙,雙爪襲向楚狂。

“現今便回陰府去罷,唧嗾小蟲兒!”

————

天上陰風晦雨,地上積潦如沼。一個人影正在雨中疾奔,氣喘籲籲,正是方驚愚。

從游舫裏出來,上至浮橋,他已跑了幾裏路。可沙場上形勢瞬息萬變,他這樣徒步而行,怎趕得及?方驚愚胸膛拉風箱似的,用力起伏。他抹一把汗,正恰望見橋旁有一艘蓬船,於是掂一掂毗婆屍佛刀,便猛踴上跳板,踢開門簾,叫道:

“劫船!”

喝聲歇後,船裏的人驚呆了。方驚愚一眼掃去,卻覺不對,只見船中人粗麻衣衫,腰上皆挎屈刀,於是心裏暗叫不好:“這是一窩強人。”那船中的人怔神過後,哈哈大笑:“好一個喥頭小子!劫誰不好,竟劫到水匪頭上來了!”

方驚愚本想省省腳力,不想而今倒費勁。但他略一思忖,便抽出毗婆屍佛刀,放聲大喝:“我連玉雞衛都敢殺,還怕你們幾個蟊賊麽?讓開!”

他一番大喝,話裏提到“玉雞衛”仨字,教水匪們足足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方驚愚見這話有效,又道:“我即刻趕到青玉膏宮。我今日誓殺玉雞衛,若不乘船,根本趕不及!”

水匪們大眼瞪小眼,他們不曾見過竟敢劫到匪賊頭上的人,且這人還頤指氣使,理直氣壯。有人叫道:“那你劫咱們的船作甚?尋別家的不成麽?”

方驚愚冰冷地道:“你們聽錯了,我說的不是‘劫’,是‘借’,我在軟求你們。求求你們,開船罷。”

這青年簡直教人摸不著頭腦,可此時最驚掉水匪下巴的是他先前說的話——“要殺玉雞衛”?於是水賊們又是一通捧腹大笑,可漸漸的,笑聲成團結塊,堵在喉口。那青年目光毅然,不似在扯大話,不免得教他們將信將疑。有人認得青年手裏執的刀,悄聲說與同伴聽:

“這人帶的是白帝佩刀!”

“真的麽?沒看錯罷,別是你打誑罷?”

“釋龍紋是天子印記,我若看錯,往後摸古董便要件件走寶了!”

水匪大多是流民,因玉雞衛而家毀人亡,此時聽方驚愚口氣甚大,他們倒覺佩服,又見他帶一柄白帝佩刀,便斷定他是位有來頭之人,有了結納之意。有人當即拍腿道:“不如便送他一程,若是趟蝕本生意,便把那柄佩刀留下作船費罷了。”

於是有水匪對方驚愚道:“要咱們賣好於你,也不是不行。你這牛皮蟲,真是要去殺玉雞衛?”

方驚愚點頭。於是水匪們果真擺櫓打槳,將船駛開。方驚愚抱刀在角落坐下,旁若無人的模樣,眉心緊蹙,時不時嘀咕一二句。原來他一早起來不見楚狂,心急如焚,憂心其安危,不禁呢喃其名姓。

有水匪耳尖,聽見他的話,扭身問道:“楚狂?你認得一個叫楚狂的人麽?”

方驚愚擡頭,目光卻戒備,一言不發。

那水匪欣喜道:“你竟是阿楚的熟人!他是咱們大恩人了,以前在瀛洲時,他曾照拂咱們。咱們在奴營裏快被工頭打死,是他救了咱們一命。”

楚狂在此地頗得人愛戴,方驚愚並不覺奇怪,只道:“他救下你們,你們卻做水匪,這算是恩將仇報了。”

水賊們赧笑著撓頭,有人道:“咱們是生手,沒劫過人,只劫過魚。日日撒網收網,過的是漁家生活。”

“那你們今日見過這位楚狂麽?”

“今日不曾見過,以前卻是見過的,前些時日他挨船挨戶地叩過門,交托過咱們一些事。”

“什麽事?”

水賊道:“說來也奇,他說這些日子天候不好,便是白晝,也當同黑夜一樣的。他還說,若他有事耽擱在瀛洲,等哪一日他到了浮橋上,一發號施令,便要咱們將風燈統統滅掉。”

方驚愚也困惑不解。這聽來是他們未動身去青玉膏宮前、楚狂尚未受傷時發生的事了,楚狂是未蔔先知,曉得他們會被困在瀛洲麽?可滅燈這一舉動又有何意?

楚狂素來癡狂,腦子裏在想何事,世上無人能弄得懂,就連在榻上也是迷蒙昏亂的,瘋一樣地向他索求,仿佛有了今日便沒了明日。想起昨夜裏的瘋狂,方驚愚不由得面紅耳赤。同一個蓬萊要犯行事,看來自己倒才是瘋子。

正胡思亂想之際,水賊們卻一陣騷動,有人跑過來與方驚愚道:“楚兄弟的兄弟,前頭走不通了,到處都是戰船!”

方驚愚奔出船篷一看,只見篷外油船、艨艟連片,幾乎水洩不通。於是他當機立斷,扭頭對水匪們道:“去鳳麟船!”

一路駛到鳳麟船,方驚愚向水匪們道了謝,納了些拏舟費,水匪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這強兇霸道的青年是何來頭。

匆匆入了鳳麟船,方驚愚便見一個戴虎頭帽的女僮從木椅上猛地跳起,向他怒沖沖擺手道:“好小子,你又來作甚?老身早已說過,決不會插手你們同玉雞衛的戰事!”

方驚愚道:“大人誤會了,我此次前來,確是有事欲求您,卻不是要求您出山殺玉雞衛。”

女僮插著手看他,疑信參半。方驚愚道:“我求大人將鳳麟船駛到青玉膏宮邊。”如意衛果然大惱:“你這廝果懷異心,好端端的,要老身去青玉膏宮作甚?”

“又不是要您去同玉雞衛交兵,幫著捎帶一程,又有何妨?”

“不要,老身不想去。”如意衛一口回絕,嘴巴撅起,其上簡直能掛油壺。方驚愚放緩口氣,作揖打躬,好聲好氣道:“求您了。”

如意衛臉上不愉:“那邊炮火連天的,若將船駛過去,豈不是會傷及此船?老身這回助你,又有何益處?”方驚愚說:“既然求您不成,那便只得對您下令了。”

“小王八,你是什麽人,講的話還能作聖旨龍綍麽?老身先前待你客氣,是因瞧你是白帝之子!拋開這名頭,你什麽也不是!”如意衛氣得跳腳,方驚愚卻道:“我現今仍不是什麽人,可待我去到歸墟,豈不是要比白帝更厲害了?到時我要你致仕,也不是件難腸事。”

如意衛大怒:“小鱉崽子!”然而過了片晌,臉色緩和而恭敬了些,對那老婦道:“吩咐船丁,將船駛去青玉膏宮罷。”

原來鳳麟船常年不動,雖有船丁,卻也大多居於左近的蓬船上,平日裏並不在鳳麟船。此時老婦出外招呼,不一時槳手就位,使帆搖櫓,鳳麟船緩緩開動,船身簌簌掉下大片水藻。如意衛走去掌舵,對方驚愚沒好氣道:“你小子真會勞民費財,果真是與白帝毫發不爽!”

方驚愚道:“畢竟有其父必有其子。”

船開至青玉膏宮附近,因戰船合圍的緣故,確再難前進。然而鳳麟船高大,有可遠眺的雀室。方驚愚向如意衛討來大屈弓,走到雀室裏。如意衛不放心,跟著他上木梯,見他推開舷窗,向著浮橋處架起大屈弓。

如意衛大驚:“你這是要作甚?”

方驚愚面色凝重,眺望遠方。天色雖晦暗,濛濛不清,他卻在紛飛戰火裏望見浮橋上有兩個影子,正廝打得難解難分。他說:“我要救人。”

如意衛猜到他要開弓發箭,射傷玉雞衛,急道:“你瘋了!你射藝如何,準頭行麽?這一箭下去,我看傷的該是你老相好!”

方驚愚心想,什麽老相好?如意衛分明沒見過楚狂,倒是會亂講話。他說:“準頭不大好,不然我也不會學劍去了。您百發百中,若不是不想開弓,我早將這救人之機讓與您了。”如意衛被噎得說不出聲,只在一旁惱恨跺腳。

方驚愚重新望向浮橋,天色鉛沈,密雨如織。他眼力好,能將楚狂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那劍術超群絕倫,教人看著馳魂宕魄。他忽而心裏悵惘而困惑:

為何楚狂會使劍,且這劍招裏挾雜著方家的劍法?

————

此時浮橋上,楚狂正陷入劣態之中。

玉雞衛攻勢如驟雨疾風,狂烈地落在他周身。楚狂拼力抵擋,身子骨兒卻似在巨浪面前被拍碎的礁石,漸漸現出裂痕,行將粉碎。

他明曉玉雞衛想教他手腳皆斷裂不能動,且不給他吃肉片恢覆的時機。此時天上積陰,暴雨滂沱,轟雷打下來,落在海面漂浮的猛火油上,熊熊燃燒。火舌又舔上浮橋,可立足之處愈來愈少,楚狂血流不止,頭腦昏鈍。

玉雞衛見他動作放緩,也誠心挑撥他,嗬嗬笑道:“囂狂小子,你沒氣力了罷!”楚狂只顧喘氣,顧不上答話,玉雞衛忽又獰笑道:

“你同那位白帝之子行過人事了麽?”

楚狂心裏忽一顫,劍把不穩,身上被利爪擦出一道血痕。那老兒口唇張張合合,一句句話錐子似的刺到他心裏。“要是他知曉你這般腌臜,同這樣多人睏過覺,他會怎樣想?”

雖知他話裏阱擭,楚狂還是怒火上湧,招架因而出了紕漏,身上又披一創。這時玉雞衛忽湊近他,壓聲兒,險惡地道:“他還一無所知罷,連你怎樣卑賤都不懂,他曉得你初夜是在哪個人的榻上被踐躪的麽?”

“閉嘴,閉嘴!”

楚狂目眥欲裂,瘋也似的抄起含光劍,劍光飛動,如雪霙漫舞,殺向玉雞衛。這是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瘡疤,怎經得起反反覆覆地揭開?

然而因心神激動,他露出的空當甚多,玉雞衛乘勢而進,一爪飛出,猛刺他雙眼。楚狂倏一偏頭,卻避不及,一只眼被撓得鮮血淋漓,已是瞎了。

楚狂慘叫一聲,捂住流血的眼,向後跌去,這時玉雞衛長驅直入,一只金爪刺向他心窩!

然而正當那爪尖行將觸及楚狂胸膛時,半空裏一霎兒劃過一道白虹,發猛撞開玉雞衛。玉雞衛心冱身僵,向旁一閃,這才發覺自己手上流血,一枚鳴髇飛來,刺破金甲,竟深深紮透手心。

這是大屈弓發的箭。唯有那極難開的力弓,才能射出這樣勢大力沈的箭矢。玉雞衛虎吼一聲,望向髇箭來處,果不其然,只見不遠處泊一艘暗赤色大船,漆龍鳳雲鳥紋,正是鳳麟船。

此時的鳳麟船上,方驚愚鐵骨破皮,渾身滲血,放下大屈弓,仍自喘息不止。

他望向自己的手,戰巍巍個不停。方才他拼盡渾身氣力,終於開得一回弓。情急之下,這一箭發出,竟比十年間射出的任一支箭都要準。

如意衛目瞪口哆,半晌才驚叫道:“藥,藥!”方驚愚身上傷勢可怖,血淋淋的一片,他抓起毗婆屍佛刀,轉頭對女僮道:“來不及了,我現在便從這裏跳下去。”

“等等!”如意衛卻喚住他,方驚愚說:“真不用上藥了,多謝,就此別過。”

這時一道黑影忽飛過來,方驚愚伸手一抓,卻將一柄劍捉在手裏。那是一柄漆黑的竹山鐵劍,脫鞘一看,刃也黯黑無光,像凝著夜色,然而自鞘上的釋龍紋可看得出來,是天子賜劍。

拋出這劍的正是如意衛。她抱著手,不快地道:“這是楚狂師父用過的兵刃,是柄好劍,你帶上罷。”

方驚愚收下,此劍被摩拭得凈無一塵,看得出常上茶油防銹。他看向如意衛,只見對方也偷偷覷他,目光黏在那柄劍上,難解難分。突然間,方驚愚道:

“大人,我不知你對玉雞衛作何想法,可僅因曾落敗於他便對其視而不見,我認為這做法不對。”

如意衛身子抖了一下,別過頭去:“小毛孩子懂什麽?凈會亂講話。”

“大人與咱們說了許多九州的故事,我也曾聽過一個,叫‘精衛填海’。炎帝神農氏之女溺於東海,精魂化作神鳥,從此日覆一日,年覆一年銜石填海。”

如意衛懂得他想說什麽,接口道。“老身也曾聽過這故事,好蠢的鳥兒。小小嗉囊,能裝得幾粒沙石?要填到猴年馬月,才能將汪洋大海填平?與海結仇,卻不自量力。”

方驚愚道:“玉雞衛便似這無邊溟海,而我甘作這蠢笨的精衛,便是要耗費生生世世填這海,我也無有不甘。”

如意衛微微楞神,此時又聽他道:“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人人想著自保,所以才要有我這樣的蠢人,死也不怕,連撲火飛蛾也敢做。”

青年拿起毗婆屍佛刀和承影劍,披一身傷創,身影卻果決毅然。他跨出舷窗,最後深深望了如意衛一眼,一言不發地躍下了鳳麟船。

這一眼給如意衛帶來了莫大的震撼。

她曾見過這眼神的,五年前,當銀面人只身前往玉雞衛的熕船上時,他也曾露出過這樣的目光。這是撲火飛蛾的目光,是精衛的目光,是深陷死地而仍神采奕奕的目光。如意衛咬牙,真是太蠢笨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分明就是竹籃打水,能有什麽好結果?

然而有些人死了,魂神卻不會亡故,她透過方驚愚、楚狂的身影,仿佛再度見到了銀面人。他的神魂仍在,光火猶存。

如意衛又望向案上的大屈弓。

鬼使神差的,她走過去,凝視其良久,還是慢慢拾起了它。

————

劇痛如狼似虎,兇惡地撕扯著玉雞衛心頭。他望向刺破手心的那箭鏃,瞋目切齒。

那並非尋常箭鏃,而是金仆姑!鏃頭花紋繁覆,倒刺如細密利齒,能輕易貫入皮肉,卻極難拔出,箭桿也折不斷,無時不刻不引發著劇烈痛楚。

玉雞衛忽而仰天大笑,猛一使勁,將金仆姑拽出,然而只聽得一陣牙酸聲響,掌上留一只碩大血洞。老者痛極,長嗥不已。楚狂看得心驚,方知此箭為何教師父眼饞,這確是能殺玉雞衛的好箭。

然而現下並非可喘息的時候,玉雞衛負傷,心頭更是雷嗔電怒。只見他兀然邁向橋邊,兩臂一伸,竟將一只大過其身軀十數倍的蓬船輕易擎起,向楚狂砸來!

楚狂腿骨斷裂,並跑不快,加之身上流血,正當頭昏,只得眼睜睜看著那蓬船飛來,無處避讓。

本來正絕望等死,卻見頭頂那蓬船忽被一分為二,蓬草簌簌而落,在半空裏濺上火星,化作一場盛大火雨。原來是有人刀劍出鞘,猛力一劈,將蓬船斷作兩截!蓬草落下,水簾沖天,有些木條落進烈火裏,教火勢愈演愈烈。

熾焰將楚狂和玉雞衛隔開,楚狂忽覺自己被扶起,落入一個溫暖懷抱,擡眼一看,焰光星星點點,扶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方驚愚。

楚狂虛弱地問:“殿下?”

方驚愚看起來也狼狽,皮破血流,錦衣染作紅衣,身上隱隱能見刺出肌膚的鐵骨尖端。他見了楚狂,冷冷哼一聲,說:“什麽殿下?眾所周知,白帝之子今晨會來向玉雞衛索戰。你才是殿下,我是現在才到的跟班小廝兒。”

楚狂知他是因自己不告而別而生氣,氣若游絲地笑:“殿下莫要氣惱,我向你賠罪。”他活脫脫一個血人兒,又有一只眼被撓瞎,半邊臉猩紅見血,教方驚愚又急又憐,咬牙道:“我要罰你。”

“罰什麽?”

“罰你之後在雷澤船上靜養三月,不許走動。”

楚狂笑了:“這未免太悶。”

“罰你同我耍投壺,局局不許贏。”

楚狂又笑:“這又未免太孩子氣。”

“那還要罰什麽?罰我吃你嘴巴麽?”方驚愚說完,忽想起他們昨夜做下的案子,休說是上嘴,連下嘴也嘗過了,蝕骨消魂的滋味,不由得臉紅。他本以為要被譏弄幾句的,然而卻見楚狂也張口結舌,臉上發燒,扭過頭去,不由得感到意外。

但現今畢竟不是閑談時,只聽得一陣長嘯自火幕後傳出。兩人趕忙站起,方驚愚拿定刀劍,楚狂從袖裏摸出一片肉片,塞進嘴中,不一時眼傷好了,身上創傷也不見,然而臉色不大好,看來是頭痛加劇。方驚愚欲言又止,楚狂道:“殿下不必關切我,我死不了。”

方驚愚道:“死不了也悠著點,帶一個瘋子上路已是大麻煩一件事,若是又瘋又傻,可就更難辦了。”楚狂說:“殿下只要按月發工錢,我便保準不發瘋。”

“可我看你平日就瘋瘋癡癡的。”

楚狂道:“那是給的月錢不夠。”

他們貧嘴一二句,又擺出一副凝重神色看向前方。此戰事關生死,此時無暇顧及肉片帶來的暗害,只得之後再清賬。於是兩人如離弦之箭般飛出,直刺火海。玉雞衛正浴火而出,身影高大威迫,須髯著火,咬牙切齒:

“好,好!真是來了兩個好小子!”

這時二人同時舞劍,含光劍曜煜天海,承影劍蕭靜無聲,兩柄天子賜劍一明一暗,好似日夜同存。玉雞衛雙目圓睜,舉爪招架。在他眼裏,楚狂便似小蠅兒,雖然孱弱,卻十足惱人。如今又來一個方驚愚麻纏,偏生打又打不中,趕也趕不走,更教他火燥。

何況這二人皆是不世出的天才,屢次交手,已漸漸尋到躲避玉雞衛攻勢的法門。玉雞衛狂吼一聲,雙拳疾出,如列風淫雨,卻被兩人以巧勁化解,一一接下。

然而過不多時,楚狂卻覺不對,方驚愚來得不久,還渾然不察,造浮橋的漆棕燃燒會有毒煙,他吸得久了,頭腦昏脹。玉雞衛的金爪也越發滾熱,一爪下去,爪風都能灼傷皮肉。

楚狂向方驚愚打手勢,要讓他們慢慢後撤,這時四面八方忽飛來密匝匝箭矢,方驚愚大喝一聲:“小心!”

他旋身格架,護住楚狂,身中幾箭,不由得悶哼一聲。再舉頭一望,卻見青玉膏宮兵丁大批圍來,除張弓搭矢外,還有鐃鈸、乾坤圈、繩鏢及突火槍和手銃。方驚愚不禁冷視玉雞衛:

“堂堂仙山衛,居然還要落到動用部屬來對付兩個小兒的下場麽?”

玉雞衛獰髯張目:“白帝家的小子,當初你向老夫討戰,說的是只身前來,現今卻兩人齊上。你不講信用,老夫又何必容情?”

話音剛落,老人便飛馳而進,攢拳打向他們面門。二人更是舉步維艱,一面要應付玉雞衛攻勢,一面要防四面八方來的暗箭。楚狂此時頭痛如割,所幸有方驚愚回護,不至於受重傷。只是在劇痛裏,他耳旁忽傳來一陣竊語聲。

這竊語聲似自天外而來,叢叢雜雜,猶如蛩鳴。每度響起,皆會帶來猛烈頭疼。

這是怎樣一回事,楚狂心中卻大抵有數。師父曾對他示警,要他不可多碰“仙饌”。他吃的肉片愈多,便愈逼近瘋癡邊緣。

可那又如何?為殺玉雞衛,他今日誓用盡一切手段,區區瘋狂,他不在乎!

於是楚狂抄起含光劍,再不防守,一昧發狂似的進攻。方驚愚目瞪口呆,望見他神色猙獰,含光劍輝映天鬥,劍氣騰天,和玉雞衛搏作一團,血肉橫飛。

玉雞衛一爪突刺,幾乎要穿透其胸腹,然而楚狂卻不閃避,橫沖直撞,含光劍劈向他頸項。方驚愚看得捏一把汗,再這樣下去,楚狂定要受重傷!

他欲要上前,卻被青玉膏宮軍士糾纏,眼見著楚狂將被玉雞衛一爪抓爛胸膛,半空裏忽又飛來一箭。

這箭有拔山舉鼎之威,與先前方驚愚所發的那箭相比,可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金仆姑如燒空霹靂,劈破玉雞衛臂膀,輕易透骨而出,又深深紮入膝頭,所經之處留下碩大血洞,玉雞衛痛極大嗥,向鳳麟船聲嘶力竭地吼道:

“如意衛——如意衛!”

話不必說,此箭必定出自如意衛手筆!然而此時鳳麟船中,舷窗大啟,雖有人影在窗畔搭弓射箭,卻非如意衛,而是那羽衣大袖的老婦。

老婦抖抖索索,道:“如意衛大人,老奴這身子骨兒,實在提不得大屈弓這重物吶。”

如意衛道:“嚇!你這小姊妹,竟在我面前倚老賣老,要你持著弓便是了,老啰唣什麽!”

她要老婦持穩弓臂,自己則從矢箙裏抽出金仆姑,搭於弓側,又捏著箭羽,覷穩了浮橋方向,猛發一箭。

這一箭勢決浮雲,寒芒如曙霜,猛然貫穿玉雞衛臂膀。玉雞衛雙手淌血,如野獸般咆哮。

如意衛松開手,吩咐船丁道:“咱們兜一兜圈子罷,射了那老雞公三箭,想必他惱羞成怒,不一時便要上砲機對付咱們了。”

船丁得令,鳳麟船緩緩駛開,在炮火間穿行。老婦只覺手上酸軟,雖非自己撥弦,然而那可怖力勁也傳到她手上,教她駭然不已。

她扭身問如意衛道:“大人,您不是發過誓,說此生不再開弓了麽?”

那女童聽了,卻一通跺腳,磔磔冷笑:“老身哪兒有開弓?開弓的分明是你!老身不過是撥這弦玩玩,決計不是要殺玉雞衛,只是這箭恰巧落在他身上罷了!”她發罷脾氣後,又走過來,思量半晌,抽一支金仆姑,道:“那就再射一箭罷。”

她一擡頭,望見老婦微笑著看她,神色促狹,發氣道:“若有人問起,就說這船裏的箭都是你放的,懂麽?”

老婦含笑:“是,是老奴天賦異稟,兩箭射殘了玉雞衛,決計不是出自大人手筆。”

女僮看她一眼,又哼一聲,這才接過了大屈弓。

在這舷窗前,她終於似五年前一般端弓朝向雨幕,只是再無迷惘與踟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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