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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52 厝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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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52 厝火燎原

遠遠望去,瀛洲的燈火重重疊疊,海波瀲灩,水上仿佛浮金一般。然而熟知此地的人卻明曉那火光不過是黑暗的遮掩,瀛洲的繁景便似水銀熔金一般,最後只制得薄薄一層金箔樣的亮麗,一扯便會破。蓬船之內有不少賭坊,也是好似關隘一般,重門疊戶的,裏頭擲骰拆筋,聲響川流不息。賭坊便是一張張吃人的口,將綺羅珠履的人們吃進去,再將他們蓬頭跣足地吐出來,那華舫的龍筋也是由森森白骨做就的。

“騾子”望著舷窗之外的夜景,嘆了口氣。瀛洲只有兩種人,吃人骨頭的人和被敲骨吸髓的人。前者是仙山衛和袞袞諸公,後者則是在瀛洲茍延殘喘的萬餘名輿隸。只要能向瀛洲府納上一筆巨資,“走肉”們便可脫了奴籍,入住青玉膏山周。那些入賭坊去的人何嘗不是懷抱著可消去奴印的希冀,去孤註一擲?

青玉膏山是瀛洲唯一有著土壤的福地。在那裏,人們可享九谷,不受風浪侵襲,能取暖而不必憂心火被冷雨澆熄。在雷澤營裏,無人不向往青玉膏山。這裏的人皆是為蓬萊所不容的軍吏,被流放於瀛洲,可即便在瀛洲,他們也只得漂泊於風浪,並無立足之處。

“騾子”遠眺夜景,陷入沈思。

這時酒宴上急竹繁絲,熱鬧非凡。眾人執杯挈壺,吃得醉作一團。然而一片喧闐聲裏,有一人坐在案後,悶聲不響地吃著海錯,正是那瀛洲雷澤營中郎將的義妹司晨。

她嘴巴又碎又欠,又總擺著一張臭臉,還是傳聞中沾誰誰遭事的殃星,少有人願去搭理她。她望著那圍著楚狂胡鬧的人群,冷冷地哼了一聲。義兄言信聽見了她的哼聲,扭過頭來,笑道:“怎麽,阿妹在生什麽氣?”

司晨將筷子往案上猛地一拍:“我在生你們的氣!一群不識好歹的臭狗吊!竟將‘閻魔羅王’迎入船裏,若教仙山衛發覺了怎麽辦?”

“他們是瑯玕衛那邊的貴客......”

“咱們又不屬瑯玕衛麾下!雖說玉玦衛同瑯玕衛交好,可她也早逝世了,關咱們什麽事?哥,要是仙山衛知曉他們上過雷澤船,咱們兩千餘人都得掉腦袋!他們倒好,拍拍屁股出了瀛洲,毫發不損,只留咱們遭殃!”

司晨說著,惡狠狠地盯著楚狂一行人。她不像邊軍一般與楚狂有出生入死的交情,對這傳聞裏“閻魔羅王”滿心防備。

言信只是敦厚地笑,急得司晨一躍而起,大叫:“你還笑!”

“不打緊的,近來無仙山衛在瀛洲。外頭風浪又大,想入瀛洲都入不來。咱們不日便動身去青玉膏山,很快便送走他們。”

司晨還想爭辯,這時卻聽一個柔柔的嗓音道:“阿晨,你怎麽衣衫還濕著?快快換下,免得感了風寒。”

司晨轉頭望去,那跋扈神色突而煙消雲散了。只見一個頭飾簪花圍、著藏青色大裾衫的少婦走下樓來。那少婦粉白黛黑,雁眸善睞,肚腹高隆,顯是有了身孕。那少婦笑起來時好似有春風拂面,融去了司晨身上的冰棱:“又同你大哥爭什麽呢?說來予我聽聽,我好教訓他。”

“沒,沒什麽。”司晨慌忙搖頭,埋頭吃鱮魚肉。這少婦是她嫂子,義兄言信的堂客阿初,因對她是有別於眾人的婉娩可親,縱司晨在外頭如何做混世魔王,見了她也得戢鱗。

阿初道:“鬧別扭不與我說便罷了,可別怠慢了身子。”她取過一條手袱兒輕輕拭著司晨的面頰,將水珠抹凈了,司晨臉上一紅,揪過巾子,自己胡亂抹了一通,扔在案上。阿初見了楚狂一行人,覺得意外,多問了司晨兩句,可司晨卻鬧別扭,不肯與她說話了。

阿初還想再開口問她,卻聽得船內一陣喧嘩,是軍士們在起哄:

“睡一個!”“睡一個!”

原來方才方驚愚投壺作了輸家,被軍吏們攛掇去嚙楚狂的舌。楚狂雖是贏家,但因久別瀛洲的幹系,人人皆想戲謔他。

可誰知楚狂兀自去同方驚愚唇齒相錯,渾不在意。軍士們一陣驚呼,得寸進尺,繼而笑道:“看來這是難不倒楚兄弟的了,想必在蓬萊早同殿下廝混作一塊,有了口舌之親罷?”

有人叫道:“接頷有甚難的?要罰他倆就爐鑄劍才成。”於是眾人火上澆油,齊聲喧嚷:“睡一個!睡一個!”

方驚愚咬牙切齒,平素冰冷的臉此時已紅得好似熟透的大蝦。楚狂若無其事,對軍士們笑道:“我倒無所謂,只是我既非良人,又不合法相,怕是殿下選妃看不上我哩。”眾人又是一通大笑。

方驚愚正要發作,楚狂卻攬過他的肩,將他帶到僻靜處,說:“你急什麽呀,我敗壞了你貞潔名聲了麽?”方驚愚悶悶地搖頭。

楚狂說:“他們不壞,就是嘴欠,你能逃出來也是托了他們的福,而且過幾日咱們出瀛洲也要倚仗他們,能和他們打作一片最好。即便是貴如白帝,昔時也是從軍中混起的,你身為皇子,都沒法傾身下士,如何統攝五座仙山?”

這廝平日裏瘋瘋癡癡,這時說起話來卻是一套一套,還幫自己籌謀後了往後的事,想推著自己登極。方驚愚點了點頭,但神色依然發悶。楚狂蹙眉:“又怎麽了?”方驚愚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你......剛才......親……”

楚狂恍然大悟,邪惡地笑:“你都這年紀了,沒開過紅?這還只是小菜。你平素打呵欠還嘴皮子上下打架呢,只不過這回是我的嘴皮子同你的打架。”方驚愚怒道:“誰像你一樣流裏流氣的,日日尋人睡覺麽?”

不知怎的,聽了這話,楚狂反而驟然色變。他別開目光,含混地道:“是又怎樣?”

方驚愚賭氣似的道:“我才不要同你幹這檔子下流事。”

楚狂放開他,冰冷地道:“那我這下流人也不纏著殿下了。”於是他真不再糾纏著方驚愚,同軍士們又耍了一會兒投壺,便自顧自吃酒去了。方驚愚雖覺他這忽然轉冷的模樣奇怪,但一想起那個吻,腦袋裏便似火燒似的,再理不清事了。

過不多時,只聽得一陣哄聲再起,這回沖的卻不是楚狂。有軍士叫道:“娘娘腔來了!”

只聽得一片喧聲裏,嗡子、月琴大響,有個白凈的小個子溜到人叢中來,原來是被人攛弄來唱戲。但見那小個子敷粉施朱,剃面簪花,雖是男子,卻妝扮得似女子般婀娜多姿。那小個子開口一唱,滿宮滿調,風風韻韻,給席上添了不少喧意,惹得不少軍士擊節叫好。

這小個子有個諢名“伶兒”,平日裏愛拈指,作姑娘家打扮,因臉面生得清秀,傳聞是從花街柳衢裏出來的,現今還偷偷同人做相公那檔子事。軍中粗漢多,雖說楚狂也生得好看,但奈何人家有弓開得勝的本事,且能將每一個對他有非分之想的人踹個半身不遂,便也無人再敢明面上肖想他。然而這伶兒卻不同,力弱畏戰,故而瀛洲邊軍中許多人瞧不起他。

然而這伶兒卻有一手絕活,只見他唱了幾句唱詞,忽一擺袖,頃刻間走臉,變得一張虬髯大漢的臉出來,嗓音也隨之粗渾。待他再一揮袖,又成了一張逞嬌鬥媚的小姐面容,尖聲細氣,分飾幾角,演得呵活臻至。這伶兒最擅易容,又有回臉技藝,倒有些做生間的本事。

這伶兒唱罷,席間的氣氛更發熱火朝天了。軍士們又逮住方驚愚和楚狂兩人,有人揶揄道:“你們怎麽分坐兩旁?楚兄弟,你離殿下這般遠,真能盡好護衛職分麽?殿下也是,莫非和媳婦入洞房一宿,往後便要分房睡麽?真是好生無情!”

他們慫恿他倆也演些拿手好戲來給大夥兒看看。楚狂心不在焉,滿口答應,方驚愚則惦念著楚狂方才說的要同瀛洲邊軍打好交道的話,也並未拒絕。楚狂拿了弓,正要在燕射上顯一手,然而軍士們叫鬧方才的投壺已是他擅長的把戲,得換過一種才成。有人說:“舞劍罷!”

其餘軍士紛紛應和:“是,聽說殿下劍法不錯,還刺傷了那位玉雞衛!”“來一手,來一手!”

許多人當日不在鎮海門前,不知方驚愚實際上操的是名為毗婆屍佛的白帝佩刀,但聽聞過他是位劍術天才,便也眼饞欲看。軍士們從席上退開,搬開桌案,留了一片敞地給兩人。

於是兩人被推搡到樓船中央,方驚愚神色別扭,接了兵丁丟予他的鐵劍,而楚狂卻一動不動,依然拿著弓。

“怎麽了,阿楚。堂堂‘閻摩羅王’,竟然連劍也不會使麽?”人叢裏有人喊道,繼而傳來一片挾著噓聲的歡笑聲。

楚狂神色有些難看,他說,“我不用劍。”

方驚愚見他神色不好,心裏卻湧起一番報覆似的快感。畢竟還惦記著那一吻之仇,他故意道,“是啊,連劍都不會使,‘閻摩羅王’真是油耗子一只,只會吻東嚙西。”楚狂臉色更加不快,但似乎中了他這激將法,好歹是接過了軍士們遞來的劍。

兩人分立兩邊,兵丁們皆離得遠遠的,讓他們能撒手打上一場。方驚愚擺了起勢,照著瑯玕衛的架勢,使出“一寸金”劍招。鐵劍急促而出,仿若雷霆,襲向楚狂面門,楚狂慌忙一劍晃出,架住飛來的劍刃。

他這一格架頗有些精妙劍法的影子,連方驚愚也吃了一驚,看來這廝並非是完全手不沾劍。

然而下一刻,楚狂的氣勢突而斂起,手上一軟,棉花條似的垂下。方驚愚乘機勾他足尖,將他壓倒在地,卻見他臉色蒼白,不住發顫,目光渙散。一旁的兵丁不察,依然不住起哄:“不是比劍麽?怎麽變作角抵了?”

楚狂連連敗退,狼狽地就地一滾,避開方驚愚的劍鋒。可很快便又屈膝跪下,在一旁幹噦起來。

軍士們笑:“這小子吃酒吃多了!”

方驚愚放下劍,上前去扶他,只覺他出了一身冷汗,衣衫濕漉漉的。楚狂扶著額,頭痛如掣,難以忍受,於是方驚愚對眾人道:“他身子不大爽利,我扶他去歇下罷。”

“去罷去罷!”軍吏們仍是笑,有人嘻嘻笑道,“瞧阿楚的模樣,不會是害喜了罷?”方驚愚畢竟還不慣於他們的玩笑話,張口纏舌半晌,最終還是悶聲不響地扶起楚狂,上了樓。

到了艙房裏,楚狂還是軟綿綿地倚著方驚愚,方驚愚放他下來,他的身子便軟得似水,癱在了床榻上。方驚愚向軍士們討來熱水,用巾帨擦凈他頭臉,楚狂半夢半醒,咿咿唔唔地叫。

方驚愚向他打趣道:“我拿二兩銀子買你回來,倒似是在買個大爺供著呢。你像主子,我是下人。”

楚狂不答話,捂著頭,一直叫頭痛,他似是很怕拿起劍,方才不過交手一合,便教那劍奪去了心神一般。方驚愚沒法子,替他除去衣衫,換了潔凈褻衣。楚狂身上的傷疤依舊令他怵目驚心,每一道創痕裏仿佛都藏著一個令人痛徹心扉的故事。銀白的月光從舷窗裏鉆進來,撫著二人的肌膚。

方驚愚倒盡水,擰幹了巾子,晾在竹竿上,這時他忽聽得身後有人輕輕地喚道:

“驚愚。”

陡然間,方驚愚心裏一陣悚栗,仿佛有人將他的心殼剝開,提拎起來,晾在風中似的。這說話的口氣令他谙熟,好似來自一個久遠以前的故人。他扭過頭去,只見楚狂伏在席上,臉龐在月光裏一半明一半暗。明亮的那半望著他,像在哀涼地笑,暗的那半也凝望著他,卻似在默然地垂淚。

你是誰?

是我熟識的故人麽?

疑問忽而在胸中蠢動,似要破繭而出,然而臨到口邊卻變了樣。方驚愚問道:“怎麽了?”

楚狂不語,那清明的目光僅持續了一剎,醺醉的水霧又再度迷蒙上來。方驚愚靠近他時,他突而伸出兩臂,藤抱樹一般纏上他,一如在醉春園裏他們搏鬥的那一夜。

一切都似是夢,抑或是酩酊後的幻覺。不知是誰先起的首,但當兩人唇齒相摩之時,忽有無名的情愫與罣礙生出,便似一點火星投入野地。於是頃刻之間,厝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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