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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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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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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吧臺的時候,阪口安吾在擺弄一臺相機和三腳架,明明離開時只有太宰,回來變成三個人,他扶了一下眼鏡。太宰把手撐在身後的黑胡桃木臺面:

“安吾,這是聞人肆;肆,這是阪口安吾,我們這個黑心小作坊的會計。”

“我是情報員!”

“什麽,”太宰十分驚訝,“安吾什麽時候調去了情報部。”連我都聽出他在故意討人嫌。

“幸會,”我伸出一只手,“早就聽說你的名字了,這是準備拍合照嗎?”

阪口安吾對我說了句辛苦,恐怕這也是他夾在太宰和織田作之間的體會。他嗯了一聲:“參數調好了,要一起嗎?”

我抗議:“不太好吧,你們這不是單身之夜嗎?”

“什麽?”太宰大驚失色,“肆,你什麽時候結束了單身狀態。我不管,當不成正牌男友的話我就要當小三了。”

好別出心裁的威脅,我的肩膀落下一只手,織田作把我拉坐到三人位置前的一把軟墊扶手椅:“我們坐後面的高凳,這樣取景框都能容下了吧。”

安吾比了個ok的手勢,我還想再說些什麽,安吾道:“這兩個人的性格其實都挑剔得很,難得有他們一致讚成要做的事,機會難得您就接受了吧。至於我們三個的合照,今後還有的是機會拍。”

快不要立flag了,安吾君。總之,我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笑容:“再拒絕貌似就不禮貌了。”

他使用的是立刻成像的機器。尚帶餘溫的顯相紙一共四張,被交到我們每個人手上,太宰抱怨喊“哢”的時候他閉眼了,要求重拍,安吾笑話他:“反正你也總是用繃帶纏住一邊的眼睛,跟擺設有什麽區別?”

年邁的酒保端來一杯牛奶:“這是贈送的。”

今天晚上每個人對飲品的選擇各不相同,安吾要開車因此謝絕了雞尾酒,太宰點了加洗潔精的蘇打水(但是沒有端上來),織田作要了咖啡,理由是他正在寫小說,這就是他在免費便簽紙上塗塗畫畫的由來。我對酒保說:

“您還真是辛苦,來酒吧不喝酒,這不是搗亂嗎?”

老人嘆了口氣:“五十年前我選擇這份職業的時候,我以為酒吧是失意者和買醉者的場所,酒保扮演著傾聽的角色,用溫和的姿態和一杯杯漂亮的酒精飲料,騙取顧客的鈔票和故事。也曾經想過反正被我騙了辦卡的客人不少了,幹脆卷錢跑路吧。可退休之後又能幹什麽呢,開出租車嗎?”

“這一當就是五十年。”

他留著漂亮整齊的白胡髭,像冒險故事裏,海盜在港口城市補給,他們在岸上遇見的神秘酒館經營者:“不過我的記性非常好,算起來這是第三次見面了,小女士。”

我楞了一下:“怎麽會是三次。”

“今天一次,有一年您和漂亮的小男孩約會是一次,還有一次其實是在隔壁的街上,”他說,“那家的店主借調了我去幫忙,跟我說是一群外國客人,給小費非常大方。甚至不用陪聊,畢竟大多數人的日語算不上好。當時陪在您身邊的還有一名醫生,私下裏文雅地問我要了熱牛奶。部下灌的酒,您不喝都不行,您光顧著寫作業都沒吃點東西墊墊,他怕您空腹喝太傷胃了……哦等一下,我把這件事說出來沒問題嗎?”

他促狹地沖我眨了眨眼睛,太宰已經怨聲載道了,說怎麽回事,當小三還要競爭上崗。織田作漫不經心地端起咖啡杯:“那位醫生聽起來很體貼呀。”

我:“……”

我:“幹嘛幹嘛,在你們倆面前,他可是先來的。”

我的少女時代啊,我有些惆悵。問酒保:“我看起來變得很多吧。”

酒保誇我不僅沒有變老,中間反而年輕了幾歲,問我的醫美在哪裏做的。織田作在我的旁邊低笑了一聲,被我踢了一腳。

“較真起來,那一次您是最開心的,”他平和地說,“是因為那位俊美的醫生特別有本事討您喜歡嗎?”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他的確有本事,可惜他現在擅長的是令我煩惱。”

他用子彈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純烈酒,跟我碰了一下:“要說您和什麽詞無關,就是氣餒。有本事的男人總會輸給有本事的女人的,這是世界的定律。”

我笑了一下:“那就承您吉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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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在武偵大樓的電梯迎面碰見晶子,她看起來很高興,拍打我背部的動作也很用力:“回來怎麽不通知一聲。”

我有些承受不住她的親昵:“社長在嗎?”

這倒是一樁頂頂古怪的事,我居然會為了麻將以外的理由來找福澤諭吉。我在和室門口脫了鞋,道了句“失禮了”,將障子門重新闔上。社長說:“來得正好,我在打抹茶。”

初秋了,早晚有些涼,他在刃目紋熏銀壺裏煮水,白色的水霧從壺口蒸騰,連小孩子都知道碰上會燙掉一層皮。美濃燒茶碗漸漸打出淺綠色細膩的泡沫,我雙手接過他遞給我的茶碗。

“原本亂步說是你,我還不相信,”他道,“畢竟偵探社創立的那年你還是個孩子,但亂步一口咬定,你也知道他可以很固執。”

“我能問問之後發生了什麽嗎?”

在一次劇場的任務中,亂步被敵人抓走了,福澤諭吉想起了代號ghost的經驗豐富的少年,想從他的口中獲悉同行的情報。他在警局找到了對方。

“貌似是被兒童福利局找到帶進去的,他們收到一位司機的舉報,說有青少年被騙婚,”社長嚴厲地盯著我,我的冷汗悄悄流了下來,“為了情報,我做好了協助他越獄的準備,然而少年只淡淡地問了一個問題。”

他對你很重要嗎?

是的。

一瞬間,他從他的臉上仿佛看到了艷羨的表情,當時他太心浮氣躁了,也太擔心亂步了,才會錯過。

得到斬釘截鐵的答覆後,ghost告訴了他情報,毫無保留。

“至於報酬,”少年生疏地笑起來,因為不太熟悉這個表情顯得有些笨拙,但毫無疑問是動人的笑。情緒讓瞳仁被點亮,有光在灰藍色的瞳仁裏流轉,“幫我爭取一頓咖喱飯吧,要很辣的那種。”

他是個跟亂步一樣出色和不幸的孩子,福澤諭吉心裏掀起了波瀾。他幾乎想對他說,要不要跟我離開,我正打算成立一家偵探社。話到了嘴邊,他意識到少年殺人犯的身份,又想起身處險境的亂步,還是按捺下了邀約。他已經承諾過對亂步負責,在此基礎上再添一個天賦卓越但棘手的少年?

他沒有信心,更害怕會同時叫兩名少年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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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不分晝夜。”

茶的香氣清洌好聞,白發的劍士居然把茶從纖薄的瓷杯潑出來了一點,他下意識地想挽留,只握住了滿手的茶香,我遞上手帕。

“謝謝,我一生中後悔的事情不多,那就是讓我偶爾輾轉反側的一件了。你今天來有什麽目的嗎?”

我抱怨了一聲:“您讓我聽起來很市儈。”

“沒辦法,”他的視線懷舊地在我的黑發上停留了一秒,“其實你也不是真的生氣吧。你讓我想起一個過去的朋友,那種稱之為鋒芒也好,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銳氣也好。尤其當你不笑的時候,坦白說我甚至覺得受到威脅,真是後生可畏。”

“今天來,我其實只有一個目的。”

我一本正經地問:“你們武裝偵探社還缺一個收發快遞,勤勞能幹的保安嗎?他不貴的。”

福澤諭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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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偵探社長親自簽過名,對象一欄還空白的offer折好,收進懷裏,吹著口哨離開了他的茶室。路過辦公區,大夥都在忙,只有江戶川亂步在摸魚,郁悶地捧著一堆彩色的閃亮折紙。

“你會折星星嗎?”偵探社的大腦問我。

“在我的故鄉,我可是被稱為千紙鶴與紙星星的king的存在,”我一通吹噓,“讓我來教教你。”

亂步一邊不要錢地讚頌我的美名,一邊露出狡猾的笑容。

“你到底是吃什麽才這麽聰明的?”

“別掙紮了,”他嚼妙脆角,滿滿椒鹽和海苔的味道,“我聰明是我媽媽聰明,就像你力氣大也是遺傳一樣。”

這是一個很符合遺傳生物學的解釋:“那你能解釋一下時間,過去和未來嗎?”

亂步接受了我供奉的紙星星,勉為其難地拿起一條細長的彩紙,扭了半圈將紙的兩端粘連,膠水倒得太多,他黏住了自己的兩根手指,嚇得掉眼淚說不會要截肢吧。

我:“……”我到底為什麽想不開。

被事務員領去洗手前,他把粘乎乎的紙麻花拋在我的掌心:“這就是你的時間,紙條的一面是過去,一面是未來。”

這竟然是一個簡陋的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環是一種只有一個表面的曲面。假設一個人走在上面,她將永遠不會停下來,因為頭和尾相互連接,早就分不清何為起點,何為終點了。

原本身處紙條正反兩面的過去與未來,就這樣簡單地融合在一起,互為影響彼此的過去與未來。

我很久沒有笑得那樣暢快了,心想,果然江戶川亂步這小子比我會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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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收到了分別來自太宰和織田作的短訊,大意是安吾失蹤了,加上有一夥歐洲來的傭兵潛入橫濱,在港-黑的軍械庫,賭場,到處搞破壞,這段時間沒空理我,等忙過這段時間再找我玩吧。

我懶洋洋地回覆:[不要擔心我,我會自己找樂子。]

織田作回了一個笑臉,太宰發了十二個貓貓哭泣的表情包:[你這樣說話真的很傷人。]

路過市中心,市立美術館最近主持了一個歐洲主題的畫展,我買了票進場。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我所在的長椅的另一端,一個白發紅瞳的男人拿著宣傳冊落座:

“對藝術也很有研究嗎,女士?”

“完全不,”我說,“我唯一欣賞得來的畫作是《撐陽傘的女人》,我喜歡畫裏透露的寧靜舒適的氛圍,因此一直很想去巴黎看看這幅畫。”

他給了我一個微妙的表情:“莫奈固然是法國人,但你不會不清楚這幅畫目前不收藏在盧浮宮吧。”

“什麽?”我大驚失色,“它不在巴黎??”

紀德說是的,這幅畫目前藏於美國華盛頓國家畫廊。

我:“????”

我真不知道這件事,紀德哈哈大笑起來:“我已經後悔提醒您了,該讓你飛到盧浮宮,一問工作人員才明白跑錯了國家,甚至大洲。”

好惡毒的男人,我忍氣吞聲,他居然在此時露出了一個悲傷的神情:“起碼您想去法國的時候,買張機票就可以了。”

“你現在也做得到,起碼接近,”我轉達了時鐘塔侍從的協議,“你很清楚,不會有比這更優待的條款了。不妨告訴你,這個協議對當事人的英國探員並非不付出成本,依然有人記得你的名字,記得你是英雄。而英雄是不應該客死他鄉的。”

“那座法屬的南半球小島也講法語,也掛著克拉拉·萊辛舉過的紅白藍三色旗,那裏氣候溫暖,適合受過舊傷的士兵,歐洲的陰濕天氣對養傷確實不友好。”

克拉拉·萊辛你們可能不熟悉,但說起她是畫家歐仁·德拉克羅瓦筆下《自由領導人民》的主角,可能多少就占點印象了。

他的目光挖苦地放在我的膝蓋:“那您還跟我們顛沛了兩個月。”

“有人說,共情的本質是顧影自憐,”我溫和地接話,“只有相似的經歷才能接近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我需要理解mimic為什麽來橫濱。然而橫濱真的沒什麽好逛的,這裏有中華街,有皮卡丘游行,還有黑手黨。”

“既然也逛過了玩過了,是時候該離開了吧?”

“可是我們能去哪裏呢,好心的女士,”紀德對我苦笑了一聲,“回家嗎?我們回不了家。和無神論者的遠東人不同,基督徒的信仰裏連自殺都做不到,因為聖經相信,自殺是魔鬼驅使教唆下的產物,死後不可見上帝。即便偉大如聖徒約伯也曾說過…”

“我寧肯死亡,勝似留我這一身的骨頭。我厭棄性命,不願永活。禰任憑我吧,因我的日子都是虛空。”

“太妙了,”我冷冷地回答,“你們基督徒可以上戰場,卻不可以自殺。”

紀德說:“誰讓我們是狡猾的歐洲人,為信仰和宗教而戰,能叫殺人嗎?”

“……”

“我不明白,”我慢慢道,“有總比沒有好吧,有一座小島定居總比居無定所好吧。”

我看著這個滿身疲憊和舊傷的法國人,他接近三十歲了,漫長的軍旅生涯沒有壓垮他,英雄的墮落向來出於自身以外的原因。如果我的哥哥能活下來,他就和他差不多大了。怎麽會有人不喜歡英雄呢,他們正義,淩然,高潔。勝過我珠寶匣裏的任何一顆鉆石。

請不要誤會,我當然不幻想成為英雄,但這不妨礙我喜歡閃閃發光的東西。

紀德嘆了一口氣:“您難道不看自己國家的導演拍的電影嗎?“

“您太年輕了,不明白剩飯是不好吃的。有時候沒有就是比一點點好。”

“因此對於您轉達的提議,”紀德露出了一個笑容,我應該很熟悉才對,無數次我在鏡中的自己臉上見過,有一種傲慢的潛臺詞在,把他者都當成小孩子或笨蛋,苦澀地高高在上,“我的答案是不,我不接受。”

他甚至帶著一絲鄭重的感激我的意味,因為他一生中被允許說不的機會,從十年前起,就所剩無幾了。

今後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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