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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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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

語言是沖突中最先使用的武器*,而真理是戰爭的第一個受害者。

前半句是美國語言學家路易斯·班克斯博士的著作序言,後半句則出自古希臘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之口。

還記得我的畢業論文《論異能者在局部地區沖突中的作用》嗎?

“我現在就是感覺自己很沒用。”我垂頭喪氣地對湯姆說。

湯姆很警惕:“你清高你了不起,但你別撕我的紙。實在不行你把紀德寫死。”

你是什麽死亡日記嗎,我有些無語。雖然我是真的可以通過寫下[安德烈·紀德從市立美術館的樓梯摔下來]來把他寫死。

簡單,幹凈,殺人不見血。

“為什麽不這麽做?”

湯姆疑惑地問,我和它現在互相拿捏。它怕我撕毀它,一旦修覆的速度趕不上毀壞的速度,它是真的會“死”,果然無論什麽生物,對死亡的恐懼是刻在本能裏的。我給它取名湯姆·裏德爾,本質上是提醒自己,它的真面目惡劣且高高在上,以人類為取樂對象。宿主不過是更堅固更稀罕的玩具,不值得它正視和一般人類的不同。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湯姆很寬容地說,你把兩個版本都端上來罷。

“假話是,人類是不應該戕害人類的。雙方拼刺刀的時候,我端出原子彈算什麽。吃相未免太難看了。我嘴上說反抗命運,卻用高階力量造給我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斬下同類的頭顱。我這種人一般被稱為走狗,背刺人類的叛徒,要被罵偽善的。”

“真話呢?”

“我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的體面還能維持,”我說,“優勢仍然在我。我玩桌游差勁不代表我在現實世界沒有捏著一副好牌。”

“我不明白,”[書]慢慢說,“為什麽你要試圖‘拯救’mimic,你有上帝情節嗎?在另一個時空,你不是殺死紀德一回了嗎?我說錯了,你那叫褻瀆屍體。”

“這正是問題的癥結啊,”我愁眉苦臉,“我的槍口對準過他一回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第二次開槍。”

“您也可以放棄,”湯姆好心提醒我,“據我所知,雖然織田作這個人類樣本死亡率達到99%,在某一個世界,仍然有一個織田作活了下來。我們可以去把他偷回來。”

它聽起來像一位通情達理的大婆,主動提出要幫我買一個妾。

“謝謝你,”我說,“果然你說喜歡我都是真的。我能順便問問那個織田作是怎麽活下來的嗎,主要是想學習一下先進的救人經驗。”

湯姆說:“哦,那個世界的命運之子,偶然之中窺探了未來,為了拯救朋友的生命,不惜玩弄了很多人的人生,並且做好了獻出自己生命的準備。你想去摘取他的勝利果實嗎,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

我感慨萬千:“有本事你用偷啊,用摘這個字眼偷換概念幹嘛,你也知道自己雞賊。”

我當時的註意力全都落在計較字眼上,居然忽略了朋友的潛臺詞。

我扭了扭酸脹的脖子,敲敲膝蓋,從長椅上坐起來:“不了,實在不行等我們這一位織田作死了,我們再去偷吧。”

“您也只是嘴上說說,”書溫和道,“這個人類真的死了,我簡直不敢想您會怎麽大發雷霆。所以您還沒放棄勸說紀德接受協議嗎?”

“所謂人類,”我笑了一下,“就是一種失敗之前無論如何都要醜陋掙紮的存在。我們的生命太短暫了,頭上壓著這個神明,那個英靈,還有一堆聖杯,龍珠,四魂之玉和阿拉丁神燈的高階力量。人類擁有的只有無與倫比的狡猾與勇氣罷了。”

好吧,湯姆柔順地說,我也想看看您拼盡全力能達成什麽樣的結果。

-

第二天中午,我根據織田作給我的地址來到一家海邊的咖喱店,他在停車場外等我,揮了揮手,海風掀起他單側的配槍。

“想不到這麽快就又見面了。”我說。

“孩子們都很想見見從意大利帶禮物給他們的人,”織田作一臉聽天由命,“尤其是咲樂,她很願意跟你學習搶銀行的技巧。”

“不可以,”我一口回絕,“十八歲以下是不可以搶銀行的,連赫敏都等到成年後才闖入了古靈閣,騎走了他們的龍。”

織田作說:“完全在幫倒忙呢。”

我們走進去,太宰的辣咖喱吃了兩口就放在了一邊,一邊辣得吐舌頭一邊打游戲。織田作的孩子全是兩年前龍頭戰爭的遺孤,大概害怕勾起我哥哥在同一時間死去的傷心事,織田作遲疑地說:“不探望也是可以的。”

“恐怕已經晚了,”我說,“人和人的第一次接觸,從得知對方名字的那一刻,就完成了一半。何況我有必須認識他們的理由,孩子們住在二樓對嗎?”

從我踏進二樓房間的一刻,四個男孩撲向織田作,把他壓倒在地板上。我的腦袋邊傳來哢噠一聲,一個穿荷葉邊連衣裙的女孩拿著槍,對我很開心地說:“碰——你死了。”

我用眼神詢問織田作,他比著口型回答我:沒有子彈。

“啊,”我平淡地說,“我死了。”

我倒在織田作身邊的地上。

他身上有股槍械的機油和須後水的味道,把我的手包裹進他的掌心。我碰到他掌心握武器留下的繭。

“你看起來很累,”織田作一臉平靜,“沒睡好嗎?樓上有客房,要不要小睡一下。”

一個男孩作嘔地說“要卿卿我我就到隔壁去”,咲樂狐疑地表示:“織田說你很強,能和黑手黨老大媲美的那種。”

“這你就不懂了吧,年輕的女士,”我道,“我是五五開戰神噠。戰鬥力上至平平無奇□□首領,下至天才女小學生。我猜你比你的兄弟都講衛生,米飯扒得最幹凈,在班上拿的小紅花最多。”

於是這迅速轉嫁成兄妹之間的戰爭,把兩個成年人從矛盾的漩渦摘出來,孩子們爭起誰是這個家裏的好孩子,以及織田作失業的時候最先賣掉誰。褐紅色短發的男人沒精打采地看著我:“你真可怕。”

“是的,”我輕笑,“可是你愛我。”

他沒有反駁,這就夠了。

孩子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賣掉養父,讓他給富婆當小白臉,賺來的錢他們有的想開店,有的想上大學,還有的想當□□首領。

“你放心,”我說,“我一定不告訴森鷗外,在某家咖喱店的二樓,一個英明神武的小學男生正在密謀篡位。”

我居然真的在散發孩子味道的臥室地板上睡著了,我聽見壓低聲量的對話,我被打橫抱起來到隔壁,然後是拉窗簾的窸窸窣窣,我攥住準備離開的織田作的卡其色風衣,我見過一件一模一樣的,上面沾滿黑色洗不掉的血漬。我倦怠地問:

“如果我做錯了事,你能原諒我嗎?”

織田作想了想:“需要我來原諒嗎,是對我做的很糟糕的事嗎?”

他問,如果我說不原諒,你會停下來嗎?

好犀利的男人,我說不,恐怕不會。

“那不就行了。”他在我的頭頂落下一個吻,很溫柔,像愛一樣。作為回報我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然後是第二口,對準了第一次的牙印。

織田作評價:“你真的很小心眼。但我猜,我因此而愛你。”

他聽起來充滿了無奈,好像愛上誰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

-

之後我聽見他踩著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在樓下和太宰討論有關mimic的作戰方案。又過了半個小時,孩子們去上學,老板去進貨,我下樓的時候太宰的游戲打到接近尾聲。我銳評:“老板還真放心讓你看店。”

太宰很委屈:“你和織田作在樓上睡覺居然都不叫我。”

我:“???”

調情了兩句算調劑,太宰迷茫地撥弄桌上老板好心拿給他吃的橙子:“你覺得安吾這次會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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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兩天前夜晚的lupin。

“我想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安吾把杯中最後的香子蘭水一飲而盡,“我其實一直想問,為什麽殺手間有約定俗成的不道別的傳統。”

法國人在詩歌裏寫: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有一首美國歌曲:Every time we say goodbye, I die a little. 這句話真正發揚光大是在錢德勒的《漫長的告別》裏:

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好吧,”在史料面前安吾妥協,“不是再見,是明天見,後天見,或者大後天見。”

太宰勾肩搭背地跟上去想搭車,我開口了:“事實上,我也想問能不能蹭車。”

“當然,”安吾甚至沒問是否順路,“聞人桑住哪裏?”

織田作對我們揮了揮手,消失在夜色裏。安吾給車解了鎖,我沒有上車,太宰看了我一眼居然也留在了原地。安吾無奈道:“現在不是耍小性子的時候,太宰。聞人也是,怎麽陪他一起胡鬧呢?我明天還要上班的。”

“兩個月前我接到肆打給我的電話,”太宰輕聲說,“她問我,織田作還活著嗎,關於為什麽突然會有這樣的問題存在,你不好奇嗎,安吾?”

我已經轉身回到了lupin,這兩個人都會跟上我的,我很有把握。

“雖然很不好意思,”我對酒保說,“今天我們可以包場嗎?一切的損失我會承擔。”

酒保看了我好一會兒:“好吧,只有這一次。”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把這兩個月來的見聞事無巨細地講述給了織田作的兩個朋友,我當然沒有提到[書]的存在,然而彭格列把平行世界當玩具是出了名,正好替湯姆當了擋箭牌。中途他們倆出去一趟,太宰說,這是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

他們倆行跡狼狽地回來了,領帶散開,紐扣丟失,居然很有默契地沒有打在對方臉上。賭氣一般分別在我的身邊落座。

“可以繼續了嗎?”我問,面前擺著三人的合照,那是證明我所說的話的現成證據,被我從平行世界的織田作的檔案偷走了。

甚至不能叫偷,因為主人已經死了,我頂多叫繼承亡夫(?)同位體的遺產。

安吾沈默而狼狽地拿下自己破碎的鏡片:“按照你的說法,今天晚上mimic就會知道我的身份,搞不好還是森先生洩露的。你需要我怎麽做,直接逃回特務科嗎?你認為這樣能保證織田作不和mimic對上?”

“你什麽時候見過森鷗外允許自己的獵物逃跑了?”我無奈道,“我確實需要你做一件事,把mimic有望被法屬海外領地接納的消息散布出去。這個組織裏有心智如鐵的人,就一定有疲憊到什麽都願意抓住的人,哪怕是一根歇腳的樹枝。再不濟,這也是一種希望,代表著有朝一日他們會沈冤得雪,然後回到故鄉。”

“為什麽不直接把他們殲滅呢?”太宰樂呵呵地說,“我們已經在情報上占據了優勢,全殲他們對我不是難事。”

我看見安吾臉上明顯不忍的神色,卻沒有出言反駁。對他而言,即便有著類似的士官屬性,mimic站在了他的朋友和所愛城市的對立面。

“你打算讓誰來對付紀德,”我淡漠地問,“織田作嗎,我嗎,還是中也。別忘了他擁有和織田作同歸於盡的實力。”

“這麽說我不用擔心中途需要對付中也了,”太宰睨了我一眼,“我可以理解為,即便森先生召他回來,彭格列也會替你留住人嗎?”

我默認了。

“算是我的一點私心好了,太宰。”我心煩意亂,開始糟蹋店裏的火柴。劃開,熄滅,再劃開,再熄滅……刺激性的硫磺味,裊娜的白煙,稍縱即逝的火星:

“或許你會覺得我太貪心,這件事裏,我確實希望把任何一方的死傷降到最低,你嘴上說著全殲mimic,難道你的部下就不用死了嗎?”

“你竟然希望紀德和他的同伴能在你的周旋下活下來,”這時候太宰對我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為什麽,就因為他和你哥哥之間的相似之處嗎,因為他們共同的參軍經歷,因為他們都是所謂的英雄,還是因為他們下了戰場後自尋死路?你要為了那點捕風捉影的相似度,為你自己的代償心理害死織田作嗎?”

“太宰!”即便安吾也覺得他說得過分了。

他毫不留情地剝開我的私心,與此同時,我也給出了我的承諾。

“是的,”我毫不退縮,“當一切無法挽回的時候,我會親手殺了紀德,這是我對那個死去的織田作的承諾,對那個世界的太宰和安吾的承諾。”

“在此之前我卻希望織田作活下來,也希望紀德活下來。因為我想較勁兒,想證明人與人之間的體諒和平衡是存在的,一個人拋棄了前半生的生存模式,失去一切,也可以重頭再來。織田作難道不是這樣嗎?你,或者說我們,喜愛的不正是他的勇氣與堅持嗎?憑什麽安德烈·紀德不能擁有這樣的機會。你就當我有一種奢侈的天真好了。”

隨便你,湯姆甜甜蜜蜜地說,反正你知道的,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一直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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