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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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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

赭紅色短卷發的青年說完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我靠著樹坐著,仰頭把後腦勺貼在樹幹。

下雨前泥土的腥氣裏夾帶了紅酒味,是柏圖斯:櫻桃,無花果,肉桂…再多我就分辨不出來了。雖然不是很在意,我聞到了一股微弱的醫用雙氧水的味道。原本這股味道在下風口,不會被輕易察覺,沒想到改刮了東風。

空氣裏彌漫著低氣壓造成的煩躁感。

我應該說什麽?

按照我近年來的風格,我應該搪塞“我陪聊是按分鐘計費的”。

我的人生的信條不多,等價交換是最重要的一條。真誠的故事是應該用另一個真誠的故事來交換的,我也沒有想到他這麽頭鐵,無比坦然地就開口說話了。

怎麽會有人輕易就可以說出口呢。

我十分生氣。

然後道:“我也要喝。”

年輕人:“?”

“我是說酒。”

那瓶昂貴的柏圖斯就這麽水靈靈地飄過來了,應該是對方異能的作用,看得我非常眼饞。喝了酒,我說要吃你朋友貢品裏的羊羹點心,年輕人勃然大怒,說你就不能吃自己朋友的嗎?

我要是帶了還能輪得到死鬼吃?

我熬了大夜,連夜逃離俄羅斯人的惡勢力範圍,接著出入異能課,24小時下來只在飛機上吃了頓速食,還是沒煮熟的青豆。吃飽喝足後我鄭重道:

“我要開始了。”

“嗯。”

“在很久很久以前。”

“嗯?”

“OK,故事講完了。”

“???”

我聽到了捏碎香煙盒的聲音,因為最後一根煙已經被這位不具名的好心人讓給了我,他已無計可施。一般人會自覺冤大頭扭頭就走,我就可以享受和哥哥的二人世界了(其實還有好心人的朋友),他冷不丁道:

“不想說的話其實可以不說。”

“……”

收回前言,他其實是一個非常狡猾的人。

溫柔是最高明的狡猾。

而我已無力再修補很久以前就破敗的防線。

“我們以後不會見面了對吧。”我說。

他一言不發。

是的,我們只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起碼我是這樣的),缺乏在熟悉的人面前崩潰的勇氣,也可以解釋為瓶子裝滿了不得不倒出來一些。一生之中的交集僅此一次,然後就回歸人群當各自體面的人。一期一會的意義不過如此。既然這樣,我還有什麽放心不下呢?

我緩慢地開口,把我的心事傾倒出來:“我有一個朋友。”

這個朋友家裏是開文具株式會社的,有一個略年長幾歲的哥哥,常暗島戰爭爆發時剛好到達入伍的年齡。

異能者的歷史不可能繞過這場戰爭,我的也是。

“當時的主要參戰方是歐洲國家和日本。而剩餘不願意涉險卻又想瓜分蛋糕的勢力怎麽辦呢?他們靈機一動,組成了所謂的聯合國志願軍,明面上的任務是監督戰場條例,禁止使用生化武器,維護戰俘的人道待遇之類的。”

“實際呢?”

“就是一群小姐少爺兵,”我說,“不能指責他們完全虛偽,畢竟沒有信念的人是上不了戰場的。他們能得到最好的醫療和補給,戰後只要能活下來也大多發展得很好,攢了豐厚的軍功和資歷,在文具,水產,旅游多個行業大放異彩。”

年輕人嗤笑了一聲,裝,你接著裝。敏銳抓住了話裏的線頭。

“你說的是大多,那就還有例外?”

是的。

因為殘疾或彈震癥(後來更名PTSD)自殺的士兵大有人在。

“我祈求他不要去。”我說。

“這不是我們的戰爭,他沒有非去不可的必要。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帶著內部任務去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我那年只有…十歲?十一歲?唯一的話語權是決定當天自己吃什麽穿什麽。所以他把一份入門級的鋼琴譜放到我手裏就走了,他自己是鋼琴十級。他說等我學會的時候就會回來。”

“戰爭結束的那天,我和其他士兵的家屬去了戰場所在的小島。”

“我見到了很多鋼鐵的大船,穿五顏六色衣服的人,還有他。”

“我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他看起來既沒斷手也沒斷腳,只是頭上裹了一圈血跡發黑的繃帶,苦笑著說他在戰壕裏摔了一跤。”

我們就回家了。

“之後的幾年,我上學,他出任務,每一次他都會交一份鋼琴譜到我手裏,告訴我…”我有些沒說下去,但我的陌生人想必是明白意思的。

“十五歲的時候我去了意大利上學。有一個比我低一級的學弟,姑且用他名字的首字母G代指。G的亡母是享譽世界的鋼琴家。因此根本看不上我這種不學樂理只學指法的半吊子。G非常討厭我,覺得我玷汙了大雅之堂,而且是帶著他未來boss不務正業的壞女人。”

“你跟他解釋了嗎?”

“不,”我莫名其妙地說,“我把他打了一頓,我為什麽要向他解釋?”

“之後不知怎麽的他非要教我鋼琴,我呢,也不是一個拒絕免費課程的女人。我收到的最後一份鋼琴譜是卡農。那時已經快放暑假了,G臭著臉說等開學要拉我去看一部重映的韓國電影,卡農是片中插曲。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學樂器就要身臨其境。只是我從來都來不及問他片名是什麽。因為在那個暑假…”

我平靜地說:“哄我去學鋼琴的那個人死了。”

樹的另一頭沈默得嚇人,我繼續道:

“屍檢的結果是自殺。一開始我根本不信,因為能操控對手自殺的異能者我知道好幾個。和你不一樣,我相信手上握著武器的人就要有被殺的覺悟。但這也不是原諒兇手的意思,好不容易我鎖定了最大的嫌疑犯,從情報販子那裏買了交戰時的影像,那附近剛好有監控。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嗎?”

“那個人被自己的異能殺死的時候,甚至都沒有反抗。”

“到底這算不算自殺呢,我想不明白。”

而對方也沒有說話。

“暑假過去了,我回到學校。一開始G不知道這件事,很生氣地跑來質問我為什麽不學鋼琴了。怎麽能半途而廢呢,是不是學費沒商量好,付給我200歐一節夠不夠,還不夠?別太貪心了,被我們共同認識的一個學弟阻止說下去。我說…”

說到這裏,我喝掉了最後一口酒,果糖和酒精的味道刺激得喉嚨發黏發苦,讓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的:

“我說,我再也不想聽見鋼琴的聲音了。”

“……”

“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為什麽自殺,但我非常怨恨那個人。”

“恨我所有花在學鋼琴上的時間都成了沈沒成本,恨他讓我在情報販子面前顯得難堪,甚至恨他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在戰爭中受過更多的苦,更多的磨難卻依舊堅持下來的,我的朋友就是一個例子。甚至我們認識的契機就是她用異能救了他一命。這樣一來,當初她又何必救他呢,反正都是死。”

雲盤旋了很久,雨終於要開始下了。我的手邊就有一把長柄傘,但我的手被繃帶包成了粽子。也根本提不起打傘的精神。雨聲裏,我聽到一個聲音疲憊地講述:

“直到今年,我走過很長的路,從西西裏到海參崴,再到橫濱。見識過了殘忍,動人,六百多次世界各地的帆和日落,數不清的愛和遺憾。甚至還有很多文具界和水產界的傑出代表,我才終於,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的苦難是不能比較的。”

“困擾自殺者的可能是平庸的惡,也可能是更龐大更虛無縹緲,空洞一些大概可以被稱為[世界的真相]的東西。”

“我不再怨恨了,只是灰心喪氣。”

“難道是我不值得托付你的困惑嗎,還是我不值得信任嗎?”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再也沒有了答案也沒有了意義。命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已在六百個日夜前落下,我也早就失去了挺身而出當一個英雄的機會。話又說回來,我們是異能者,註定不可能成為某人的英雄,只可能成為某人的怪物。這話也是一個醫生告訴我的。”

“我只是…如果那個人還活著的話,我想告訴他一句,讓他和我都能得到寬慰的話,無論劍是否落下。”

但雨要落下了。

“我不會放棄你。”

“僅此而已。”

我的眼淚也終於落下了。

-

當我笨拙地提著打不開的傘,從樹叢後走出的時候,我的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已經離開,甚至老老實實把地上煙蒂都撿走了。我想起偷偷摸摸塞在石頭底下的半支煙只覺得心虛。

他給我留了一把傘,當然他不可能知道我雙手都受傷了。我感念他的好意,將傘收進懷裏。好好的掃墓最後開成了茶話會是我沒想到的,距離我和晶子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我也該下山了。

我想起陌生人的錢包還在樹下,錢都忘記拿了,實在是對我職業素養的莫大侮辱。折返時,我在相對幹燥的樹下發現了一件折好的男士風衣,剪裁看起來非常昂貴,也確實是為夏天設計的輕薄防雨的材質。

口袋裏放著一卷未拆封的雪白繃帶。

我從上面聞到了微弱的雙氧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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