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6章 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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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別怕
黑雲壓城城欲摧。
明明是夏末時節，陽光卻躲在了烏雲後，連續數日都是淫雨霏霏。
蔚然一個人走在陰冷的巷子裏，心情像天氣一樣陰沈沈。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在這裏，不記得自己去哪兒來、又該往哪兒去。
他漫無目的地茫然地向前走著，忽然想起一些浮光掠影的碎片：游戲結束時屏幕上彈出的紅色、觀眾失望的面容、教練陰森的臉……
他還在如提線木偶般朝前走去，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一只手扶在鴨舌帽的帽檐上，遮蓋了大部分面容，低著頭朝他走來。
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像是被施了咒術似的停下。隨後的一切似乎都失序了：女生的尖叫、掉在地上的煙頭、黑色的疤痕……
莊亦楠在睡眠中，被蔚然的喘氣聲喚醒。
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是條件反射地把睡在旁邊的人攬進懷裏：“然寶……怎麽了，然寶。”
蔚然整個人如同被雷擊般，在劇烈的顫抖。他仿佛失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喘著氣，嘴裏還在念念有辭地說些莊亦楠聽不懂的話。
莊亦楠湊過去聽，發現他說的是：“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莊亦楠心中大慟，柔聲問他：“怎麽了？做噩夢了。”
蔚然不答。
蔚然失焦的瞳孔中流下一顆清澈的淚珠，滴落在棕綠色的床單上，暈出深色的痕跡。他翻了個神，把頭埋在床上，不一會兒床單上深色的瘢痕就漫溯開來。
莊亦楠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麽，只能像哄睡不著覺的小孩子那樣，伸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低聲細語地安撫道：“然然，別怕……我在呢。”
約莫十分鐘過去，蔚然才終於整理好了自己的呼吸。他像是才從一個人深陷的夢魘中醒來，註意到了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頗有些赧然。察覺到自己在無意識地流淚，他更覺尷尬。
條件反射地想通過曾經習慣的方式來止住鼻酸的沖動，他伸出手朝大腿摸去，想用力掐一把——這樣痛感會覆蓋鼻腔的酸意。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爸爸就會在他流淚的時候掐他的大腿，用眼神制止他“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要在爸爸的朋友面前丟臉”，就像巴甫洛夫的狗會在鈴聲響起時分泌唾液一樣，他學會了自己搖這個控制淚腺的“鈴鐺”。
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時日裏，他的大腿總是青青紫紫的。黑子總是說他輸了比賽、在別的隊友都在嚎啕大哭的時候面無表情，卻不知比賽場的桌子下，他用全身的力氣掐住大腿，這才止住淚意。
那時候他在想——
爸爸媽媽會看我的比賽嗎？
他們會覺得我輸了比賽還在哭，很丟臉嗎？
現在的蔚然察覺到莊亦楠帶著幾分憐愛的視線，也覺得很丟臉——這幾年來就掉過這麽兩次眼淚，可是每次都被他撞到了。
可他的手才剛剛伸到大腿上，就被莊亦楠抓住了，後者瞪著他：“不許。”
莊亦楠上周剛詢問過隊伍配備的心理咨詢師，被告知會有很多來訪者在之前受到創傷後，通過咬自己、掐自己甚至割自己的方式來減少心中的痛楚。
可是他怎麽忍心蔚然用這樣自虐式的方式來減緩痛苦。
蔚然道：“我不痛。”
莊亦楠只是抓著他的手不讓他動，沒吭聲。
大腿已經被掐得青青紫紫的，怎麽可能不痛呢？
可在蔚然心裏，這點痛確實算不了什麽。他想起在他受傷住院的那段時間裏，他想拿毛巾洗臉，用盡全身力氣，卻擰不幹一條薄薄的毛巾。
他像是在和毛巾置氣一樣，站在鏡子前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擰毛巾。可毛巾依舊濕淋淋的，水一滴一滴向下滴落，就像是命運對他的挑釁。
傷口因為過度用力，如同又被刀割開了一般疼痛，可他就像感覺不到一樣，顫抖著手一次又一次試圖擰幹毛巾——直到護工意識到不對來敲門。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又在無意識地顫抖。他想自己現在一定很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嚇到莊亦楠。
可莊亦楠只是緊緊地抱著他，像抱自己的寵物一樣，一下子順順頭發，一下子摸摸背，一下子捏捏手，一次又一次地重覆道：“別怕，我在呢。”
蔚然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淚意又開始上湧。
爸爸在看到他哭的時候會掐他，意為讓他停下；媽媽見他摔倒也只是冷眼看著，讓他自己爬起來——不是說爸爸媽媽不愛他，可他們的愛是嚴格的、沈重的，將他畫地為牢。
他從來沒有被假人辭色、好聲細語地被對待過，也不會有人像對待心頭至寶那樣擁抱著他，在他沮喪難過地時候，對他說一句“別怕，我在呢”。
溫柔是比冷酷更有效的催淚劑。
過了許久，見蔚然稍微好了一下，莊亦楠才溫聲道：“是做噩夢了嗎？”
蔚然點點頭，神色看上去有點呆。
莊亦楠神色有些若有所思：“總是做噩夢嗎？”
蔚然又點點頭。
莊亦楠伸出左手，憐愛地摸了摸蔚然的頭發，又輕輕抓住了他的小腿：“在我們老家，小時候做噩夢的時候，外婆就會摸我的腳後跟，說這樣就不會被夢魘著了。”
說著，他輕輕摩挲著蔚然的腳後跟。
蔚然想掙開莊亦楠，說你這種方法是用來哄小孩子的！可莊亦楠輕輕撫摸時，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升起，不知為何，蔚然竟真的感覺到了一種安全感，焦躁的神經也慢慢舒緩。
“睡吧。”莊亦楠往下挪了挪，睡的位置比較偏下——這樣才比較好抓到蔚然的腳。
蔚然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掙脫莊亦楠，也打算乖巧地躺好躺好，卻忽然想起了什麽，坐了起來。
“怎麽了？”莊亦楠問。
“……醫生讓我記錄下每次做噩夢的時間。”蔚然沒有隱瞞。
有醫生的參與，所以果然是有心理上的問題麽？莊亦楠若有所思，卻沒在面上顯現，只道：“這麽晚了，明天再寫吧。”
蔚然以為自己會影響他休息，連忙道：“會吵到你麽？要麽你先睡？今天不冷，感覺不太需要暖氣，我回去睡也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怕你睡不好。”莊亦楠無奈地笑了笑，“你有點過於善解人意了。”
蔚然見自己誤會了，有些赧然：“可是沒幹完該幹的事，我會更睡不好。”
他很堅定地說：“今日事，今日畢。”
“那你去吧。”莊亦楠不勸阻了，心想總是這麽堅定自律的人才是蔚然啊。
蔚然回了趟房間，過了會兒拿著日記本回來了。
日記本的封面是莫奈的名畫《睡蓮》，約莫有一百多頁厚。由於是活頁本，它的替芯能夠不停地被更換，封皮微微有些泛黃，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可即使用了很久，它依舊是幹幹凈凈的，也絲毫沒有翹角、起皮，能夠看出主人平日裏的愛護。
蔚然沒有避諱莊亦楠，隨手把日記本攤開。莊亦楠見他這樣無所回避的神態和動作，試探地問了句：“我能看麽？”
“我挑頁能看的給你。”蔚然翻動了一下本子，然後遞給了莊亦楠。
不像很多小姑娘喜歡做可愛的手賬，這只是一個簡約的方格本。蔚然先在方格本上寫下24小時的數字，然後把每小時分成了12個格子——這樣，每個格子精確到了每五分鐘。
他的日記本像一個盡職盡責的監控，每天睡了多久、吃了什麽、花了多少錢……當然，更多的還是和王者榮耀相關：一天打了幾把游戲，勝負如何；玩了什麽英雄，有沒有感悟和進步。
偶爾偶爾，也會有畫了表情包，抱怨兩句的只言片語：“這把隊友司空震太菜了！打了一天又掉分TAT”
然後在旁邊畫了一個醜醜的司空震小人。
莊亦楠笑了，撫摸了一下日記上的這行字，仿佛這樣就是在安慰那個時候委委屈屈的蔚然。
蔚然不好意思地把日記本拿了回來。
在蔚然給他看的這幾頁裏，莊亦楠註意到，除了比賽日，蔚然每天的游戲時長是決計不會低於15個小時的。他微笑著誇他自律，說他優秀，還說自己該向他學習，蔚然被他誇得有些手足無措：“可、可是這樣真的很累，每天都會把自己哪幾把打得不好，因此重覆不停地想。”
蔚然把日記翻到今天的這一頁，上面記載著他因為自己玩的海月空了一個一技能、沒有殺死對面中單弈星而耿耿於懷。
“你以後寫日記也不要老是只鞭策自己，也可以記錄一些自己的精彩操作。”莊亦楠拿起筆，征詢地看向蔚然，“我能在上面寫字嗎？”
蔚然點了點頭，然後看到莊亦楠一字一句地在上面寫：“今天海月蹲草閃現拉開了疾跑的馬超，我太帥啦！”
蔚然：“……”
莊亦楠繼續寫：“第三把的火舞一閃踢了三個，這就是我的國服火舞嗎？”
蔚然扶額。
“不喜歡我寫這些嗎？”莊亦楠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那我寫別的。”
然後在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寫：“今天木冉送了我好多好多花，所以我主動給他發了情侶標的申請。我好喜歡他。”
蔚然：“…………不是的。”
蔚然：“你不要瞎說。”
莊亦楠故作受傷：“不是麽？”
蔚然頓了頓，不答，只四兩撥千斤道：“Crack也給我送了很多花，你幫我寫上。”
莊亦楠“哼”了一聲，一副“你還敢提”的語氣：“他不算。”
蔚然無語。
莊亦楠看著日記本，足足有三四厘米厚的本子上記錄了他每個五分鐘的動向，時間像一座牢籠一樣把他鎖死……如蔚然所說，這樣真的會很累吧。於是他道：“我覺得不僅僅要記錄時間，也要享受時間——時間不是來追逐你的，也是讓你快樂的。”
轉過頭，發現蔚然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奇怪道：“怎麽了？我說的有什麽問題麽？”
蔚然沒說話，只是彎了彎眼睛，那雙大而漂亮的單眼皮眼睛，難得彎成了新月一樣的弧度。蔚然心想，你別太了解我啊。只是給你看一下我寫日記的方式，你是怎麽能見微知著地看到我曾經焦慮地被時間追趕的那些日子的呢。
用這樣的方式記錄下時間的流動，每天做了什麽、沒做什麽一目了然，我之前也確實會因此覺得煎熬。”他說，“不過不像之前通常只會記錄游戲的勝負、比賽的輸贏，我現在還會記錄一些別的了——”
他找了一個多月前的某天日記給莊亦楠看。那天他用淺藍色的鋼筆畫了一個醜醜的帶翅膀的小人，旁邊寫著“7-0”；醜醜的帶翅膀的小人旁邊是一只醜醜的小鹿，旁邊寫著“0-0-7”。
下面配文：今天的第五把游戲還是和霜白醬一起玩的，他玩雲中君我玩瑤瑤公主，為什麽他能把下水道英雄玩的那麽好！
莊亦楠也忍不住提起了嘴角。他回想起他們倆披著馬甲，在峽谷裏馳騁的那段時光——那時他們都拼命想把自己巔峰賽碰到的野王/法王抓到俱樂部成為隊友，誰承想對方竟真的一直在自己身邊呢。
“之前會一直覺得要追著時間走，每天要做很多很多必須做的事……現在是會覺得，有些時間確實就是應該要讓自己享受的。”蔚然道，“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呢？好像也就上個月。”
如果是去年的蔚然，乃至是上上個月的蔚然，他是決計不可能和陌生網友一直雙排的。在他心裏，和朋友一起玩很大程度上會分散練習英雄的註意力。
但當他意識到了不能把自己逼得那麽緊、需要給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間的時候——好巧不巧的，這時“霜白”出現了。
這是他第一次加陌生網友的聯系方式。
是他第一次花這麽多時間和朋友在峽谷漫無目的地閑逛。
也是第一次，輸贏的念頭在他心中不再那麽重要。
說不清是自己先改變，才會遇見霜白、抓住霜白；還是因為遇見了霜白，自己才開始改變。
如果是半年前的“你的血還熱嗎”和“霜白”，即使在巔峰賽相遇，也只是兩顆擦肩而過的流星，奔向截然不同的兩個目的地。
莊亦楠溫和地看著他，拿著筆，在日記本上一字一字地寫下：“然寶今天特別棒。晚安。”
按道理來說做噩夢驚醒後，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會讓人保持興奮的狀態，很難再睡著。
可蔚然馬上就入眠了。
可能是因為有人在像哄小朋友一樣輕輕摩挲他的腳後跟。
也可能是因為日記本上的那一句“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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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然一個人走在陰冷的巷子裏，心情像天氣一樣陰沈沈。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在這裏，不記得自己去哪兒來、又該往哪兒去。
他漫無目的地茫然地向前走著，忽然想起一些浮光掠影的碎片：游戲結束時屏幕上彈出的紅色、觀眾失望的面容、教練陰森的臉……
他還在如提線木偶般朝前走去，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一只手扶在鴨舌帽的帽檐上，遮蓋了大部分面容，低著頭朝他走來。
和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像是被施了咒術似的停下。隨後的一切似乎都失序了：女生的尖叫、掉在地上的煙頭、黑色的疤痕……
莊亦楠在睡眠中，被蔚然的喘氣聲喚醒。
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是條件反射地把睡在旁邊的人攬進懷裏：“然寶……怎麽了，然寶。”
蔚然整個人如同被雷擊般，在劇烈的顫抖。他仿佛失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喘著氣，嘴裏還在念念有辭地說些莊亦楠聽不懂的話。
莊亦楠湊過去聽，發現他說的是：“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莊亦楠心中大慟，柔聲問他：“怎麽了？做噩夢了。”
蔚然不答。
蔚然失焦的瞳孔中流下一顆清澈的淚珠，滴落在棕綠色的床單上，暈出深色的痕跡。他翻了個神，把頭埋在床上，不一會兒床單上深色的瘢痕就漫溯開來。
莊亦楠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麽，只能像哄睡不著覺的小孩子那樣，伸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背，低聲細語地安撫道：“然然，別怕……我在呢。”
約莫十分鐘過去，蔚然才終於整理好了自己的呼吸。他像是才從一個人深陷的夢魘中醒來，註意到了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頗有些赧然。察覺到自己在無意識地流淚，他更覺尷尬。
條件反射地想通過曾經習慣的方式來止住鼻酸的沖動，他伸出手朝大腿摸去，想用力掐一把——這樣痛感會覆蓋鼻腔的酸意。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爸爸就會在他流淚的時候掐他的大腿，用眼神制止他“不要哭”、“男兒有淚不輕彈”、“不要在爸爸的朋友面前丟臉”，就像巴甫洛夫的狗會在鈴聲響起時分泌唾液一樣，他學會了自己搖這個控制淚腺的“鈴鐺”。
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時日裏，他的大腿總是青青紫紫的。黑子總是說他輸了比賽、在別的隊友都在嚎啕大哭的時候面無表情，卻不知比賽場的桌子下，他用全身的力氣掐住大腿，這才止住淚意。
那時候他在想——
爸爸媽媽會看我的比賽嗎？
他們會覺得我輸了比賽還在哭，很丟臉嗎？
現在的蔚然察覺到莊亦楠帶著幾分憐愛的視線，也覺得很丟臉——這幾年來就掉過這麽兩次眼淚，可是每次都被他撞到了。
可他的手才剛剛伸到大腿上，就被莊亦楠抓住了，後者瞪著他：“不許。”
莊亦楠上周剛詢問過隊伍配備的心理咨詢師，被告知會有很多來訪者在之前受到創傷後，通過咬自己、掐自己甚至割自己的方式來減少心中的痛楚。
可是他怎麽忍心蔚然用這樣自虐式的方式來減緩痛苦。
蔚然道：“我不痛。”
莊亦楠只是抓著他的手不讓他動，沒吭聲。
大腿已經被掐得青青紫紫的，怎麽可能不痛呢？
可在蔚然心裏，這點痛確實算不了什麽。他想起在他受傷住院的那段時間裏，他想拿毛巾洗臉，用盡全身力氣，卻擰不幹一條薄薄的毛巾。
他像是在和毛巾置氣一樣，站在鏡子前使出吃奶的力氣來擰毛巾。可毛巾依舊濕淋淋的，水一滴一滴向下滴落，就像是命運對他的挑釁。
傷口因為過度用力，如同又被刀割開了一般疼痛，可他就像感覺不到一樣，顫抖著手一次又一次試圖擰幹毛巾——直到護工意識到不對來敲門。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又在無意識地顫抖。他想自己現在一定很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嚇到莊亦楠。
可莊亦楠只是緊緊地抱著他，像抱自己的寵物一樣，一下子順順頭發，一下子摸摸背，一下子捏捏手，一次又一次地重覆道：“別怕，我在呢。”
蔚然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淚意又開始上湧。
爸爸在看到他哭的時候會掐他，意為讓他停下；媽媽見他摔倒也只是冷眼看著，讓他自己爬起來——不是說爸爸媽媽不愛他，可他們的愛是嚴格的、沈重的，將他畫地為牢。
他從來沒有被假人辭色、好聲細語地被對待過，也不會有人像對待心頭至寶那樣擁抱著他，在他沮喪難過地時候，對他說一句“別怕，我在呢”。
溫柔是比冷酷更有效的催淚劑。
過了許久，見蔚然稍微好了一下，莊亦楠才溫聲道：“是做噩夢了嗎？”
蔚然點點頭，神色看上去有點呆。
莊亦楠神色有些若有所思：“總是做噩夢嗎？”
蔚然又點點頭。
莊亦楠伸出左手，憐愛地摸了摸蔚然的頭發，又輕輕抓住了他的小腿：“在我們老家，小時候做噩夢的時候，外婆就會摸我的腳後跟，說這樣就不會被夢魘著了。”
說著，他輕輕摩挲著蔚然的腳後跟。
蔚然想掙開莊亦楠，說你這種方法是用來哄小孩子的！可莊亦楠輕輕撫摸時，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升起，不知為何，蔚然竟真的感覺到了一種安全感，焦躁的神經也慢慢舒緩。
“睡吧。”莊亦楠往下挪了挪，睡的位置比較偏下——這樣才比較好抓到蔚然的腳。
蔚然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掙脫莊亦楠，也打算乖巧地躺好躺好，卻忽然想起了什麽，坐了起來。
“怎麽了？”莊亦楠問。
“……醫生讓我記錄下每次做噩夢的時間。”蔚然沒有隱瞞。
有醫生的參與，所以果然是有心理上的問題麽？莊亦楠若有所思，卻沒在面上顯現，只道：“這麽晚了，明天再寫吧。”
蔚然以為自己會影響他休息，連忙道：“會吵到你麽？要麽你先睡？今天不冷，感覺不太需要暖氣，我回去睡也可以。”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怕你睡不好。”莊亦楠無奈地笑了笑，“你有點過於善解人意了。”
蔚然見自己誤會了，有些赧然：“可是沒幹完該幹的事，我會更睡不好。”
他很堅定地說：“今日事，今日畢。”
“那你去吧。”莊亦楠不勸阻了，心想總是這麽堅定自律的人才是蔚然啊。
蔚然回了趟房間，過了會兒拿著日記本回來了。
日記本的封面是莫奈的名畫《睡蓮》，約莫有一百多頁厚。由於是活頁本，它的替芯能夠不停地被更換，封皮微微有些泛黃，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可即使用了很久，它依舊是幹幹凈凈的，也絲毫沒有翹角、起皮，能夠看出主人平日裏的愛護。
蔚然沒有避諱莊亦楠，隨手把日記本攤開。莊亦楠見他這樣無所回避的神態和動作，試探地問了句：“我能看麽？”
“我挑頁能看的給你。”蔚然翻動了一下本子，然後遞給了莊亦楠。
不像很多小姑娘喜歡做可愛的手賬，這只是一個簡約的方格本。蔚然先在方格本上寫下24小時的數字，然後把每小時分成了12個格子——這樣，每個格子精確到了每五分鐘。
他的日記本像一個盡職盡責的監控，每天睡了多久、吃了什麽、花了多少錢……當然，更多的還是和王者榮耀相關：一天打了幾把游戲，勝負如何；玩了什麽英雄，有沒有感悟和進步。
偶爾偶爾，也會有畫了表情包，抱怨兩句的只言片語：“這把隊友司空震太菜了！打了一天又掉分TAT”
然後在旁邊畫了一個醜醜的司空震小人。
莊亦楠笑了，撫摸了一下日記上的這行字，仿佛這樣就是在安慰那個時候委委屈屈的蔚然。
蔚然不好意思地把日記本拿了回來。
在蔚然給他看的這幾頁裏，莊亦楠註意到，除了比賽日，蔚然每天的游戲時長是決計不會低於15個小時的。他微笑著誇他自律，說他優秀，還說自己該向他學習，蔚然被他誇得有些手足無措：“可、可是這樣真的很累，每天都會把自己哪幾把打得不好，因此重覆不停地想。”
蔚然把日記翻到今天的這一頁，上面記載著他因為自己玩的海月空了一個一技能、沒有殺死對面中單弈星而耿耿於懷。
“你以後寫日記也不要老是只鞭策自己，也可以記錄一些自己的精彩操作。”莊亦楠拿起筆，征詢地看向蔚然，“我能在上面寫字嗎？”
蔚然點了點頭，然後看到莊亦楠一字一句地在上面寫：“今天海月蹲草閃現拉開了疾跑的馬超，我太帥啦！”
蔚然：“……”
莊亦楠繼續寫：“第三把的火舞一閃踢了三個，這就是我的國服火舞嗎？”
蔚然扶額。
“不喜歡我寫這些嗎？”莊亦楠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那我寫別的。”
然後在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寫：“今天木冉送了我好多好多花，所以我主動給他發了情侶標的申請。我好喜歡他。”
蔚然：“…………不是的。”
蔚然：“你不要瞎說。”
莊亦楠故作受傷：“不是麽？”
蔚然頓了頓，不答，只四兩撥千斤道：“Crack也給我送了很多花，你幫我寫上。”
莊亦楠“哼”了一聲，一副“你還敢提”的語氣：“他不算。”
蔚然無語。
莊亦楠看著日記本，足足有三四厘米厚的本子上記錄了他每個五分鐘的動向，時間像一座牢籠一樣把他鎖死……如蔚然所說，這樣真的會很累吧。於是他道：“我覺得不僅僅要記錄時間，也要享受時間——時間不是來追逐你的，也是讓你快樂的。”
轉過頭，發現蔚然正定定地看著自己，奇怪道：“怎麽了？我說的有什麽問題麽？”
蔚然沒說話，只是彎了彎眼睛，那雙大而漂亮的單眼皮眼睛，難得彎成了新月一樣的弧度。蔚然心想，你別太了解我啊。只是給你看一下我寫日記的方式，你是怎麽能見微知著地看到我曾經焦慮地被時間追趕的那些日子的呢。
用這樣的方式記錄下時間的流動，每天做了什麽、沒做什麽一目了然，我之前也確實會因此覺得煎熬。”他說，“不過不像之前通常只會記錄游戲的勝負、比賽的輸贏，我現在還會記錄一些別的了——”
他找了一個多月前的某天日記給莊亦楠看。那天他用淺藍色的鋼筆畫了一個醜醜的帶翅膀的小人，旁邊寫著“7-0”；醜醜的帶翅膀的小人旁邊是一只醜醜的小鹿，旁邊寫著“0-0-7”。
下面配文：今天的第五把游戲還是和霜白醬一起玩的，他玩雲中君我玩瑤瑤公主，為什麽他能把下水道英雄玩的那麽好！
莊亦楠也忍不住提起了嘴角。他回想起他們倆披著馬甲，在峽谷裏馳騁的那段時光——那時他們都拼命想把自己巔峰賽碰到的野王/法王抓到俱樂部成為隊友，誰承想對方竟真的一直在自己身邊呢。
“之前會一直覺得要追著時間走，每天要做很多很多必須做的事……現在是會覺得，有些時間確實就是應該要讓自己享受的。”蔚然道，“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呢？好像也就上個月。”
如果是去年的蔚然，乃至是上上個月的蔚然，他是決計不可能和陌生網友一直雙排的。在他心裏，和朋友一起玩很大程度上會分散練習英雄的註意力。
但當他意識到了不能把自己逼得那麽緊、需要給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間的時候——好巧不巧的，這時“霜白”出現了。
這是他第一次加陌生網友的聯系方式。
是他第一次花這麽多時間和朋友在峽谷漫無目的地閑逛。
也是第一次，輸贏的念頭在他心中不再那麽重要。
說不清是自己先改變，才會遇見霜白、抓住霜白；還是因為遇見了霜白，自己才開始改變。
如果是半年前的“你的血還熱嗎”和“霜白”，即使在巔峰賽相遇，也只是兩顆擦肩而過的流星，奔向截然不同的兩個目的地。
莊亦楠溫和地看著他，拿著筆，在日記本上一字一字地寫下：“然寶今天特別棒。晚安。”
按道理來說做噩夢驚醒後，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會讓人保持興奮的狀態，很難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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