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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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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田田回來上學了,你看到她的時候她還在小身板身後拖著一籃筐的玉米。

“老師,爸爸媽媽說給你們帶的。”田田站在辦公室門口,小聲朝你們說道。

你擡頭看她,田田的樣子果然和在家裏不一樣。

你朝她招招手,田田小跑過來,你把幾張卷子給她,說是她之前落下的作業,盡可能補上。

“初中的內容不比小學,少學幾天你可能就不懂了。下次爸爸如果再跟你說不讓你上學了你就來找我好嗎?老師盡量給你想辦法,知道嗎?”你同樣用最輕聲細語的語氣給她說話。

她點點頭,接過卷子就要走。

沛沛剛好從外面走進辦公室,你看到沛沛瞄了一眼正在往外走的田田,沒跟她打招呼。看到田田完全走出辦公室裏才湊到你耳邊說:“哇,哭得可厲害。”

你想,你也是這樣背著田阿姨哭的,哭不是壞事,毫無感情才是。

你之後每隔兩個禮拜左右就和校長一起去家訪,不止是去現在的學生家裏,有時也去更偏遠一些的田間,看看是否有適齡的孩子沒有上學。

如果時間還早,你們就繞過去牛妞家。

還有一次,你和校長直接找到了牛妞嫁過去的阿潘家。

阿潘家比牛妞家遠一些,只是好歹阿潘家裏起碼是田田家那樣的,比牛妞家裏那只有四面墻的土屋好得多。

你和校長去到的時候,牛妞挺著六個月的肚子在院子裏曬核桃。

包著綠皮的核桃從樹上摘下來,去皮然後曬幹,才變成了你眼裏熟悉的深褐色。

牛妞用大掃帚把剛剛倒在地上的核桃掃開,掃均勻,直到你和校長都快站到她面前了,牛妞才把你們認出來。

“校長!老師!”牛妞看著你們,中氣十足的喊到。

裏面一個男人慢慢走出來,他看起來比牛妞大不了多少,也就十六十七歲的樣子。

“阿潘!”校長招手跟男人打招呼。

“進來坐!”阿潘比牛妞走得快,他看到校長好像也挺高興的。

阿潘黑黑的臉上閃著光,笑起來還很有少年氣,你跟著校長進門,看見阿潘的媽媽和奶奶就遠遠坐在屋子裏面的竈旁。

“老師別奇怪,我們村子裏一般女人是不見客人的。而且她們聽不太懂外面的話t。謝謝你們還常常看牛妞,她挺開心的。”

阿潘並不像那些充滿了大男子主義的男人充滿對教育的歧視,你心想,他或許有讀過書。

牛妞拿來一小筐剛剛曬好的核桃,堅硬的外殼被她用小錘子哢嚓幾下砸開,露出裏面潔白漂亮的果肉。

“你們吃,你們吃。”牛妞不住的讓你和校長吃點東西。

阿潘蹲在一邊,校長說:“潘,我這次來是想問問你,要不要提早一個月讓牛妞去縣衛生所生孩子。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不是守在家裏孩子就會掉下來。不安全!”校長邊說邊皺起眉頭。

阿潘的眉頭還是放松的,他看了一眼牛妞已經隆起明顯的小腹。

“可是阿祖跟媽都說很簡單,沒事的,越年輕生起來越容易咧。”他咧著嘴笑。

其實連你這樣幾乎從來沒有接觸過生育的人在經過師範學院的兩性教育之後都明白,女人生育其實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胎兒在母體發育的過程中可能伴隨遺傳病,這是必須經過產檢才能檢查排除的。

至於當胎兒經過前八個月漫長的發育期,終於步入到生產前時,胎兒的胎位是否正常,會不會有臍帶繞頸這樣危險的情況都仍會影響這個孩子最終是不是能夠健康的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而負責孕育生命的母體本身更是有可能在生產時面臨失血或是羊水栓塞這種幾乎致命的情況。

這是你始終不敢細想的部分,卻化成阿潘口中“簡單的,沒事,越年輕越容易”。

校長的眉頭依然緊緊皺著,她也知道要這樣做很難,在縣醫院待產和生產並不是免費的。何況牛妞生產以後中間還要從縣裏回來到家裏大概三個小時的車程,不管是新生兒還是牛妞都不一定吃得消。

校長仍然拉過牛妞的手道:“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牛妞有些動容,還是握緊校長的手說:“沒事的,別擔心。”

校長和你只好暫時作罷,稍微再坐了一會兒後你們離開。不料校長剛剛站起來就說有點肚子痛,你和牛妞站在院子裏等她出來。

不論如何,你仍然笑著看牛妞渾圓的肚子,新生命的孕育總是讓人本能的感到希望。

牛妞看你笑得開心,只說:“我想生個男娃,這樣他能走出去。不用留在這裏了。”

牛妞用她那稚嫩的五官說出這句話時,你有些悲傷。

牛妞並不是心甘情願十五歲就嫁人的,她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她也清楚自己應該是走不出去了。

院子外有腳步聲響起來,你擡頭一看,是一個留在長發的女人正在欄柵外往裏面看。

那女人的頭發亂糟糟的,黢黑的四肢甚至沒有穿鞋子,就那麽赤腳的站在那頭。

牛妞並沒有表現出害怕,相反她十分鎮定的看著那女人,對著你說:“別怕,她是我們這裏住的一個瘋女人,不主動攻擊人的,就是愛自言自語也不愛衛生。她家裏還有個老媽,平時會照顧她的。”

瘋女人。

母親呆呆木木不認得你的樣子在你腦海中一閃而過,你已經習慣了過去的生活迫不及防的來訪。

你不由的對那女人產生同情,沒有人會瘋得無緣無故吧,你這樣心想。

於是你一步步走到欄柵那,女人看到你靠近眼睛開始產生焦點。

你聽到她用濃重的口音喃喃自語:“孩子,有孩子。”她的臉上開始浮現一種興奮的笑容,你出於本能的靠近現在有些不知所措。

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你身邊喊:“孩子!是有孩子!好了快回家吃飯了!”

校長中氣十足的聲音打散了你對她的恐懼,那女人開始對著校長說:“有孩子呢!孩子在那兒!”女人指著牛妞叫道,除此以外並沒有其他過激的行為。

校長帶頭走出門,你回頭和牛妞打招呼告別,女人亦步亦趨的跟著校長繼續頗為激動的自言自語。直到你和校長走出一段路後,校長勸著那女人別走太遠,她才慢慢停下,站著看著你們越走越遠。

“校長,你認識這個女人嗎?”你看著女人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拐彎處,你忍不住問。

“也不算認識”校長回頭一看:“挺多人知道的,她很久以前,大概是十年前左右。也沒嫁人,就懷孕了,後來孩子生下來死了,說是還缺了鼻子,所以樣子也怪怪的。她受不了,就開始變成這個樣子。”

校長面露惻隱。

你心裏一陣地震。

某種冥冥中註定的悲劇似乎契合了你的想象。

“你要不要請個假回一趟家,你已經來了大半年了。”校長打斷你的思緒問你道。

“不用。”你直覺似的回答道,搖了搖頭。

你回頭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和暗淡的路燈點點,從此你決定只有身前路。

忙碌中三個月很快過去,因為不知道牛妞具體的生產時間,你和校長只有每個星期都去一趟阿潘家看牛妞。

由於擔心,你始終在安排最快趕到衛生院的方法。

最後在一個周六,你趕了一個多小時的路去到縣上,找了一輛小面包車,讓司機每晚開車到縣裏通往學校的那條主路上的一個小賣部那邊停四個小時,從晚上七點停到十一點,如果等不到人就可以回去了。

你想如果牛妞生產有危險,那晚上是最危險的,因為路又黑又遠。所以你將時間定在七點,萬一意外真的出現,你們可以用三輪車將牛妞拉到小賣部的位置,上車再開十五分鐘就可以到衛生院了。

一晚十塊,那時牛妞已經有九個月多的身孕,你想大約再有十幾天應該就生了,你約好先付七十五塊錢,剩下的七十五塊在十五天後付給他。

又過了一個星期,你和校長去找牛妞時她已經開始有臨產的征兆,牛妞感受到頻繁的胎動和宮縮的感覺。

於是校長留下了,阿潘的阿媽和阿祖開始一直備著開水,你看到她們用那把常用的大剪刀在磨刀石上來回磋磨著,發出惱人的聲音和剪刀也變得銀光閃閃。

原始,粗礪又危險。

你的不安驅使你在第二天下課後就往牛妞家裏趕,你看到牛妞家的柵欄時已經聽到裏面傳出女人的喊聲。

“啊!“

“啊嗚!”

“嗚嗚嗚”

聲音從喊叫變成粗重的呼吸聲,那聲音越來越像野獸發出的嘶吼。

你看到校長坐在屋外的木樁上,眉頭緊縮,雙拳緊握。裏面又發出阿潘叫牛妞用力和堅持住的聲音,混雜著他阿媽和阿祖的方言,整個屋子似乎被某種咒語籠罩,散發出神聖又詭異的氣息。

不久後你開始聞到陣陣的血腥氣,阿潘的阿媽也開始往院子裏倒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

猩紅的血水就那樣滲入土地,你想這片地如此染色了多少次才有現在這樣厚重的顏色。

牛妞的叫聲漸漸弱了,天也擦黑了,屋裏圍爐燃起的火堆照亮了漆黑的四周,

終於“哇”的一聲嬰兒啼叫的聲音令裏面熊熊燃燒的火苗都為之一振。

“生啦!生啦!”阿潘激動的聲音響起。

校長第一個沖進房裏,橙紅色的火焰照到新生的小嬰兒身上,孩子鼓動著胸口發出強健的哭聲。

“是個女兒。”校長笑著,光影下她的側臉無比動容。

你穿過圍著新生兒的人,走到還躺在床上的牛妞身邊,她的身下是一片刺眼的紅。

牛妞平躺著,你走近了她也沒有伸出手。

“牛妞?”你忍不住過去看她的臉,只見牛妞的臉色在火堆映襯下依然慘白,她閉上了眼毫無反應。

阿潘的阿祖感覺到不對了,她過來看了看,對阿潘說了什麽話。

阿潘過來開始搖牛妞的肩膀。

“牛妞!牛妞!”他臉上的喜悅開始被驚恐沖淡,一絲詭異的笑意還留在他臉上,眼裏卻全是驚慌。

你倒是在那一刻鎮定了下來,你揭開蓋著牛妞下半身的被子,你看到牛妞的下身依然不斷地滲著血。

“快,快搬起她,搬到小三輪上,去小賣部!我在那裏喊了車等的!快去衛生院!”你幾乎是嘶吼著。

阿潘用那塊沾滿血的布包住牛妞的身體,牛妞的手無力的垂下來。

阿潘將牛妞搬到小三輪後面,你先上去了,用你的大腿墊住牛妞的頭,校長搬出來一床厚被子蓋住她。

“快去!快去!”校長一疊聲的叫阿潘。

“我會趕去衛生院的!你們先走!”校長的大嗓門消失在黑暗中。

你回頭看著阿潘,你讓阿潘冷靜點。

“別開太快!趕得及的!你去小賣部就好!沒事的!”

沒事的。

你安慰著阿潘也安慰著自己。

黑暗中的每一刻都像一萬個夜晚那麽漫長,你的小腿能感覺到血液的濕糯,冰涼冰涼的。

終於你看到那家還開著一盞黃燈的小賣部,那輛白色的面包車就停在旁邊。

你和阿潘快速的將牛妞搬上面包車。

聞到血腥味的司機將油門踩得飛快,不到十t五分鐘就趕到了衛生院。

醫生和護士將緊閉著眼睛的牛妞搬上床,推進亮著燈的急救室。

你和阿潘就這樣被攔在門外。

從這裏開始,就不是你們能幫上忙的地方了。

“田阿姨,田阿姨。”你口中喃喃,危急時刻你總是想起她溫熱的後背。

“你一定要保佑牛妞能活下來。”你看著窗外明亮的月亮雙手合十。

校長和沛沛終於在大半個小時後趕來,急救室的燈依然亮著,裏面的情況仍然一無所知。

又過了大半個小時,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終於走出來。

“誰是家屬?”醫生問。

“我。”阿潘站到醫生身前,你們也圍了過去。

“產婦生產導致了嚴重撕裂,產後大出血。我們現在已經縫合好了傷口,也為產婦輸血了。她目前的指標比較平穩,沒有生命危險。”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有校長緊緊盯著醫生的臉。

“但是由於產婦撕裂嚴重,有可能傷到下半身的神經。目前來說,產婦以後有可能不能正常行走。要等她身體情況恢覆後才可以判斷。”

醫生的話還沒說完,阿潘忽然跪下去抓住醫生的衣角:“醫生求求你救救她,她不能有事的…”

沛沛連忙過去把阿潘扶起來,校長拉開醫生到另一邊說話。

不一會兒牛妞躺在病床上被護士推出來,阿潘連忙跟上去。

你坐回急救室對面的長椅上,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深深的呼氣,又深深的吐氣。

你的手仍在顫抖。

校長過來,她溫暖的裹住你發抖還沾著血的手,拍拍你的背。

“沒事的,牛妞也會沒事的。”她的大嗓門讓你聽起來終於略感安心。

這一晚才剛剛開始,無數個夜晚還在前方。

牛妞在第二天下午時醒過來,初生的孩子被帶到牛妞身邊,她含淚抱著孩子。

“女孩也好,女孩也好。”

三天後牛妞第一次下床,如醫生所說,牛妞的右腳有些無力,需要用拐杖才能行走。

牛妞只是哭了一會兒,就開始撐著拐杖一步一步的走,直到五天後她自己撐著拐杖坐在阿潘的小三輪後座,抱著女兒在懷裏,笑著和你還有校長說再見。

“記得來吃紅雞蛋!”牛妞笑著喊。

你和校長決定徒步走回學校,那時是下午,校長背著手一直在你前面走著。

她忽然有些感觸的說:“阿生,你說十年後會變成什麽樣?”

你說:“大概,我們學校前面的土地可以變成操場吧,孩子們可以有跑道跑步。我們現在走的土路會不會變成水泥鋪的路,這樣車跑起來就快多了。”

“如果還像現在這樣呢?”校長忽然回頭,臉帶愁容。

“那就像現在這樣嘛!總要繼續走的,艱難也好,幸福也好,都得一步步慢慢走出來。”

十年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回首你人生的二十年,來程盡是風雨,偶有陽光也不過是縫隙間落下來的一點金光,卻沒有溫度。

你不再展望,只願自己腳下的每一步都深深的將腳印嵌入泥土,再繼續前行。

你背著手站到校長的身邊,前面卷過來一陣涼風。

“也是,我跟你講,阿潘我真的放心不下…”校長又開始絮叨起來。

你一邊“嗯,嗯…”的回應著。

不知不覺你們終於回到學校,遠遠的你能聽見學校裏學生在齊讀課文。孩子們的童聲回蕩在悠遠的山路中,試圖沖破這深山的邊界。

“我自泰山返回家後,就畫了一幅畫——在陡直而似乎沒有盡頭的山道上,一個穿紅背心的挑山工給肩頭的重物壓彎了腰,卻一步步、不聲不響、堅韌地向上登攀…”

但願田阿姨也聽得慣這樣的讀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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