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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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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寄出的信

小惠,再過兩天我就要出發了。這一刻我的心裏有好多話想要說,我看著這間住了十三年的房子,想著我過去的日子。

我想,我是沒有和你說過我的不幸的。

很久以前我跟你說,章裕和是我媽一個親戚介紹的。

其實不是。

章裕和跟我認識的時候,他身邊只有一個保姆阿姨為他找個妻子。實話說那時保姆說的是“找個能照顧他的人”。

他的父親母親多年以來都只是給錢保姆,讓她帶大章裕和。

章裕和雖然一出生就是個瞎子,但是小時候還是聘過老師讀過書學過字的。我覺得這也是他十分可悲的一點,他要是出生在個農村的家庭,瞎了,就那副多病的身體他大概在幼年時的一場病裏就感冒去世了。

可惜他生在一個十分富裕的家庭,他的家供得起一個體弱多病的男孫,又依然保持了讀書明理的習慣。章裕和的悲劇從此開始,他十分明白自己徹頭徹尾的悲慘處境,又對此毫無能主動改變的空間。

第一次見我時,他的保姆已經年老了。他的家人皆移居香港甚至海外,獨留他一個人在這裏了此殘生。

你知道,我是我媽撿來的。有了我後,她陸陸續續生下四個孩子,兩個姐姐,兩個哥哥。家裏是需要錢來蓋房子,出嫁妝的。我實在沒什麽能報答她,所以還是嫁了。

我曾經覺得只要自己下定決心,就可以完全說服自己去做章裕和沒有感情的保姆,可是事實證明我錯了。

你或許無法想象,章裕和駝背,眼白往上翻,是個十足十的瞎子,可是他的聲音是十分溫柔的。

或許是由於他的無助,他無法脫離人的幫助而獨自生活。

所以他對我做任何事,都是說一個“請”字。

“請給我遞一杯水。”

“請你幫我添一碗粥。”

“請你幫我換一雙襪子。”

這樣的人像活在戲文裏上個世紀的男人,他應該手裏捧著書每日端肅的在學堂上課。

這樣的時候,你又會可惜他活在七十年代末期。學問是無用的,氣力才是一個人活在世上的根本。

人們甚至會鄙夷他舉手投足過於斯文的氣息,說他“娘們氣”。

小孩看他像怪物,哄鬧著從他身邊跑過。

所以他別無他法,只能留在四面墻的屋子裏。我們結婚那一年是1976年,你也知道那時候,能吃飽穿暖已經超過很多人了。

更不要說家裏還能讀書,也不用擔心每個月要吃些什麽。

所有生活上的食品、日用品像肥皂和布料,一應都由他原來的保姆打理,保姆把東西拿過去稍稍坐一下便走了。

我就成為了年輕的保姆,為了他而活著。

一開始,我的確是奔著做保姆去的,收拾衛生,做飯,洗衣服。我很少出門,因為我害怕每次出門的時候章裕和都會說他也想一起去,可是他其實很好,他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要和我一起出門。

所以大半年以後,我開始明白自己就算跟一個瞎子出門也沒什麽的時候,我就開始偶爾邀請他出門。

我們在晚上晚飯後出門,他扯著我的袖子一步步跟著我走。也就是那時,我開始對他產生了真正的同情,我同情他的遭遇就像同情我自己。

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

也就這樣,我終於決定我們要成為家人。

我們的對話從吃什麽變成我們如何長大,我的家原來長什麽樣子,我又有什麽家人。

他也說他原來住的家有三層,他自小就住在家裏的三樓,他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三樓往上一層就是小天臺,不下雨的時候保姆抱著洗好的衣服上來晾,而他那時透過失明的雙眼感受到了太陽的存在,他扶著天臺的扶手蹲下,在角落摸到草,捧到自己的鼻子下聞到一股土腥味。

他想再往前走,被保姆捆到他腰上的粗布繩勒住了,那條布繩是為了防止他掉下樓綁的。綁了許多年他已經習慣了,遇到走不了的前方就開始往側邊走,那個小天臺就是這樣被他一次次摸索清楚了。

我想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開始把章裕和當成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殘疾的,需要同情才能活著的殘廢。

他和我一樣能感受到這世上的萬物,他的痛苦和我的一樣真實。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接到了你給我寫的信,信裏你和蘇軍剛剛開始新婚生活。

我心裏的確是嫉妒的,因為我能看到你在展望你的人生了,可我的人生還停在這房子裏,未來十年我都看不到前進的空間。

這種嫉妒一直維持了很久,得知你生下了望生,我就更感嘆自己失去做母親的機會。

可是我看向章裕和,他不是我的丈夫,但他是我的恩人,如果不是他我現在未必有活下去的機會。

起碼在他離開之前,我不能辜負他的誠心。

只是後來,我接到了你說蘇軍開始打你的信,那一刻我的憤怒讓我試圖站起身來不顧一切的沖到你家門口,把蘇軍打個七零八落叫他知道我們女人不是什麽沙包,不是什麽發洩情緒的工具。

只是後來你來信說他又好些了,不會打罵你了的時候我才又放心些。

其實我是不t信的,我從小長大時對面就住著這樣一戶人,那男人只要喝醉酒或是賭輸了錢就回家打他的妻子。

這樣的行為直到他終於把自己喝得不能行動了才停止,我若是那個女人,自然是從這刻起就要刻薄的對待他,好讓他嘗嘗什麽是天道輪回,可惜那女人並沒有,她仍是蹲在那裏聽著依然癱瘓了身體的男人還是一刻不停的咒罵自己。

那時我就害怕,你會不會和那女人一樣。

後來我們的通信減少了,我還以為是你忙於生活的緣故。我也不敢寫太多的信,怕蘇軍會看到後去刁難你。

所以那幾年我只是專心照管著身體愈發衰弱的章裕和,他有娘胎裏帶出來的心癥,自從和我結婚的第三年就開始經常臥床養病,連和我下樓去散步也不大能了。

保姆有時帶著醫生上門,留下一瓶子花花綠綠的藥片,中醫自然也不能少,少的時候一天一劑,多的時候兩三劑。

章裕和的身體並不見起色,皮膚也開始陷下去。

保姆背著他和我說,章家說的,一直照顧下去,照顧到死,現在這間房子以後就歸我了。

你說我不圖這房子嗎?我當然是圖的。

可是如果章裕和沒事,好好活到六十歲,這房子一直都是他的我也不介意。

說到底我也明白,照顧了他兩三年了,即使他真的去世了,我也不可能會變成以前還沒結過婚的田慧生了。

說到這裏我都開始想,我是真的不幸嗎?

好像也沒有,不過是嫁給一個有禮貌的殘疾人,然後看著他一天天形銷骨立,而我愛莫能助。不幸的是他,不是我。

章裕和八七年去世,他家的保姆還來送了他最後一程。說實話我為他離開感到高興,他活著也不過是禁錮在身體裏,還不如投胎轉世了。

只是他離開以後,我的心裏總是莫名空落落的。

這間房子裏以前總是有他細弱的呼吸聲,時高時低卻一刻都未曾停止。他離開以後我時再也聽不見了。

我本來不應該愁苦的,照顧了多年的病人離開了,章家人信守諾言把房子轉讓給了我。

我的本意是去找你,如果你和望生的生活還過得去,蘇軍還算是個人,那我就回來找一份工作,踏踏實實像小時候走出家門去上學一樣,重新認識這個社會。

可惜,可惜就在大半年前,我因為咳嗽和胸痛去看醫生,天知道我幾乎從沒去過醫院,只是這時太難受了我才去的。

醫生就告訴我,我已經是肺癌了,有藥可以吃,可以延緩癥狀,可是能活多久不太確定。

“不如你去廣州看看吧,在我們這裏是看不好了。”醫生是這樣對我說的。

說實話我有些驚訝,又覺得這是冥冥中註定的安排,我又能聽到章裕和的聲音了,這次他或許還能看見我。

不需要擺酒,不需要生育,不需要互相承諾,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事已至此,我才鼓起勇氣給你寄那封信。

我想著,如果你回信說你和望生過得很好,那麽我只要在臨死前給你寄去這裏的鑰匙和地址就好。

誰知收到的卻是你已經失去所有希望後的求救。

我這副已經開始無用的軀體好像因為要幫你而催生了最後的活力。

能在死以前還可以完成這樣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實在太好了。

我甚至有想過把你和望生都接過來就好了,可是你說過蘇軍是怎樣一個人。

萬一大半年後我去世,而蘇軍再一次找到你們,甚至找到了我這裏的家,他就會又一次將你們禁錮在他的暴力之下。

這不能發生。

既然我已經註定了要死去,就要用這條命一次性為你和望生換取重新出發的機會。

我知道現在已經遲了,如果我更早寫信給你,或許你和望生就不會受到那麽大的傷害了。

真對不起小惠。

但願我們下輩子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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