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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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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8章

極端寂寥的承壓內,連蟲豸振翅的聲息也無,萬物乾坤似沈甸甸地封死在密閉的罐子,唯有回溯於天、又再度紛紛揚揚的雪沫落下,將黑白分明的輪廓蒙上模糊的前景。

而靜立雪中之人目視著光熠微薄的星宿,幾不可察地斂眉,拂塵揮動如水絲,細細感受每一毫厘的空間波動。

紫薇星垣不過是依靠一線靈光的紙老虎,不值深慮,再待片刻便會被銀針逐一擊破,倒是那無形之中囊括四海萬象的陣法,若草蛇灰線,伏埋千裏。

玄度足下邁動數步,看似無心,實則有意。

他這百年來交手修士不勝枚舉,身陷秘陣也並非稀事,但鬼道陣法多是詭譎,如百鬼夜行、如萬鬼同哭,九曲鬼河算是其道一等一的大陣,有詩曰“陰風颯颯氣侵人,黑霧彌漫迷日月”,是慘氣沖霄、陰霾徹地,消魂滅魄、損神喪氣,可謂怪哉。

但此陣......玄度自映山處聽聞盟宴之事,關於亂局如何落幕,除卻沈珺自戕問情外,還另有一陣法托底,那陣法與蛇妖現身的屏障同出一脈,卻略有差異,維系陣法的也並非符篆,而是幾枚不起眼的小石子,竟就憑此在眾大能面前瞞天過海,著實有趣。

據映山描述,蛇妖現身後,卻月觀隨之陷入可怖慘象,可慘象被剝開就與尋常無異。

倒是同此刻相似,寧靜、平和、包容萬物,並未有鬼道常存的瘋癲紊亂之感。

玄度腳步微頓,又從容不迫地收拂塵入臂彎,雙手屈指交疊,是陰陽和合之法。既然不以符箓維系,此陣就必定存在陣眼。在短短兩柱香內,那鬼修所能思索到的載體定是觸手可及、或鋌而走險——彼時,沈珺正邀他對弈。

長安城布局最是考究,三城層環、街衢寬闊,坊裏齊整、形制劃一,恰好如縱橫各十九線的一面棋盤。

九經九緯,經途九軌,九之奇數......其中必有天元。

玄度白須翩然拂動,“轟”一聲四合煙起,大地震顫,似有狂嗥不息,撕破了這萬籟俱寂。

星宿之中的銀絲好像要掙破牢籠的巨獸吐露獠牙,令星圖在震懾下搖搖欲墜,覆又化身血肉骨骼都無色的蟲蛇,爬動著傾巢而出,如此“簌簌”地磨人耳膜,催沈珺從混沌驚醒,衣衫間滲著紅撲撲的潮意,仿佛雪中清減的寒梅。

玄度虛睨他一眼,只覺他生來死去,饒是殺千百遍也毫無用處,不過礙事無比,眼下轉瞬就要破開星象之法,也不必再與他平白耗費時間精氣,遂振袖欲走,卻不料餘光內劍芒陡生,勢挾勁風,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刺鼻襲來。

玄度這才回眸,見昔日愛徒僅僅孤身站定,就是一柄削金斷玉的劍,不過素衣染得慘烈,想他當年在三山別苑遇那鬼修小賊,也是如此,眉宇浮泛僝僽,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意味,可分明兩拳空空,居然妄想屠龍。

愚蠢至極。

他冷嗤一聲,束縛周身的星宿之網驀地爆裂開來,不屑停留地飛身即去。

沈珺當然不允,內息尚未流轉暢通,便是提氣奔走,冰冷的雪晶刮著眼廓,又被體溫融成水珠,似方才墜在面皮的一滴眼淚,令他往後每每輾轉難寐,都要兀自疼惜愛憐。

破曉的天淹潤寥廓,浮起一層朝霞的顏色。

長安街巷經緯交錯,堪比迷宮地盤,卻難不倒玄度分毫,僅是幾次起落就疾行數裏,但抵達九經九緯正中心之際,依舊遲疑了一剎,雙眸霎時間明滅不定:竟然並非天元?

此刻沈珺刪繁就簡的一劍已殺到了,激得飛檐覆瓦惶惶不休,頗有天摧地塌岳撼山崩之感。

玄度指法猝然收緊,皆因這一劍中,竟仍隱含無情大道的影子。

“本尊以為,你已被大道舍棄。”

沈珺充耳不聞,懶得耗費口舌。

誦讀多年的“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終於了悟,恐懼的確將催生信念,而他的信念,自踏入此山中便只剩一個——帶洛肴全須全尾地來、再全須全尾地走,誰都不能阻止。

長劍勢力之威,使玄度不得不暫緩尋覓陣眼之計,兩管廣袖灌滿了風,颯然鼓動,真如騰雲駕霧一般。

但觀沈珺掌中光華凝鑄的利劍,卻不同以往,不似明月素潔,已浸透殷紅色澤,眉心亦攢起幾分恨色,殺伐戾氣頃刻間重了千鈞。

走火入魔?玄度心間稍加思量,又覺並非如此。

於火石爆裂般的覆瓦置地聲裏,凜冽疾風好像陣陣哭嚎,將長安一線渲染成置身地獄之景,無端煙雲沆碭,火色長劍颯沓如流星經天而行,再淩空而立。

玄度穩持拂塵,自是不畏。十二輪月相輪轉清寂,一時真靈威壓,分外肅殺,近乎要凍穿脾腑。輪至朔月,便如滄海游龍,潮汐澎湃,使人四肢虛浮、肺泡腫脹;輪至下弦月,則似久經大旱,使人皮囊緊繃,一碰即裂,血肉四濺,再加之來無影去無蹤的銀針雨,可謂棘手至極。

沈珺腕部一翻轉,長劍以刺改橫,旋動生成的弧線便成屏障,不避不退。

玄度經外奇穴處筋絡竟是一跳,面色沈如凝霜,在天地殺劫之間,於彼此眸內讀出一抹異色。

不懼?

凡胎肉體,當然會懼。

沈珺暗道,可千刀萬剮的切膚之痛,都不如淚滴的灼熱來得真切。怪不得俗世話本常言“沖冠一怒為紅顏”,洛肴雖並非紅顏,但對他也與結發授禮的彩鳳鴛鴦無異了。

他凝神聚氣,利劍揮舉。月華清慢依附於玄度所修的截釋大道,那拂塵游絲好似蟲蛇的比喻,其實並非他恐懼之下的臆想。《正法念處經》有雲,“髑髏內有二種蟲,游行骨內,常食此腦。覆有放逸蟲,住頂上,令人疾病。覆有發蟲,住骨外,常食發根。覆有耳蟲,食耳中肉。覆有鼻蟲,食鼻中肉。”如此無孔不入,甚至由體而生,恰恰契合銀針令人膽寒的玄妙。

拂塵如水其實僅是偽裝,倘若將其視為蟲,便應知其畏火。

沈珺強集心力,一瞬目眥欲裂,他雖無焚屠符的烈焰張狂,也無神荼冥火能洞穿陰司,然紅光之盛營造的焰色假象,足夠讓他爭出一線生機,使劍招在行雲流水的身法間運轉,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臨別之際他同景寧嘆過,殊不知還有一日能將其用於劍理,便是一劍斬破萬法,萬法歸於一劍。

靈巧難辨的劍道均為飾金綴玉,而殺人,只需一劍。

玄度終於立定不住,遠眺天地紅芒大盛,竟引雲根覆現。他見沈珺所用劍招,有些眼熟,卻又並非冰鏡劍道,數下撩刺之後,恍然明了:沈珺是將劍道拆解,此為逆行盈月的一部分,宛若天狗蠶食月影,陰翳與劍芒張弛有度。

他既已洞悉其中妙處,便亦尋得破解之道。

玄度靈臺澄凈,內息充盈,靈息一經調度,稍加外放,就促成氣象浩渺,一瞬如白駒過隙,衍繹了四季枯榮與王城興衰。

方寸之間,即是天地;剎那之間,即是萬年。仿佛乾坤物象,皆引頸窺望著這一劍。

當長劍與月相碰撞的頃刻須臾,周匝連風嘯都沈寂,沈珺細數著自己沈重的心跳,砰、砰,恍若情深意切時的旖旎情懷,或許微薄,卻是鮮活。

鮮活就好。

劍意與靈息相撞的浩瀚之氣驟然激蕩,吹得他身姿橫飛,猛地撞上墻沿,脊骨哢噠一聲,再觀玄度亦是不覆從容,唇邊隱約滲出血絲。

沈珺不由屏息暗惱:仍是差一步麽?

在此電光火石之間,卻聽耳畔生風,面前倏然擲下一劍,緊接一人足踏煙塵,臂纏鱗鞭,身形影影綽綽,以軀體封堵了玄度周旋的餘地。

沈珺拾劍一看,正是搖光,不禁要問青竹洛肴何在,可兵貴神速,豈能容他敘舊,二人當即分立兩端,趁月相停滯之時聯手破障。

鞭影招式輕巧,卻是輕起重落,砸出青石板面三寸長痕,漆黑圖騰爬上鞭身,暴漲的妖氣便再難止息,熏得人眼眶發熱。

玄度何許人也,不過袍袖翻振,十二輪月相就恢覆如常,即使肉身負傷,光芒仍直沖九霄,勢要穿透雲陣。

而沈珺劍式流轉不休,見招拆招。

原本他同玄度交手,雖多數時候是力所不能及,但你來我往地還有招有法,眼下青竹長鞭一擾入其中,就如頑石墜水,掀動漣漪萬千。許是從前陪他習鞭之人隨心所欲、招式胡攪蠻纏,才練就了如此使敵手摸不著頭腦的鞭法。

這樣也好,可謂出奇制勝。沈珺如今尋回舊憶,再看青竹頗感欲言又止,縱然他們之間尚存罅隙,但也有許多話想要訴諸於口,可惜並非良辰。

又一個並非良辰。

沈珺劍鋒更淬三分猛戾,鱗鞭與月相纏鬥不休,猶若雙龍銜珠。青竹消瘦身軀亦如另一柄長鞭,不過是以骨節為鏈,角度刁鉆,全然不顧肉體的刺痛,似乎咬牙切齒,誓要將眼前人嚼碎了吞進腹中,是動物純粹的恨意,不參雜任何覆雜情感、抑或顧忌,相較之下,他在卻月觀說“唯獨恨不了你”,也許不是虛言。

沈珺思及此,殺招不由微頓,旋即又面色一凝,敏銳捕捉到玄度身法疏漏,心臟卻狂震不已。

這是極好的一劍、他夢寐以求的一劍,勢必能將玄度一擊斃命。

可青竹為牽扯玄度,使其露出這一破綻,身形遮擋在前,強行出手亦會重傷於他,何況孰知萬物有靈是否化解,殺了玄度就有用嗎?沈珺不免踟躕,心道此番不成,再等下次便好,玄度也並非神仙降世,總會有再出現破綻的時候。

但不待沈珺深思熟慮,不過舉劍間隙,突地聽聞破空尖嘯聲起,他胸腔臟器跳動一時間抵達頂點,驚愕內只見魂魄鑄就的雙生劍勢如飛矢,於玄度驀然瞪大的瞳眸中一前一後、徹底將其生門封死,狠戾地擊碎命脈,亦貫穿了青竹心俞。

“青竹!”

沈珺下意識阻攔,卻被魂劍刺透掌心而過,左掌一個血窟窿汩汩冒著洪水,他渾然不覺。

魂劍所殺,是神魂俱滅的下場,而妖物本就無魂無魄,他分辨不出地上橫屍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象。

然而他記得虺蚺蛇身龐大,只得抱水而棲,人形具是幻體,故此脫不離抱犢山,可當他俯下身探青竹後頸,七寸處傷疤分外駭目,遂想起洛肴曾向他坦明的地府尋物一事,也是洛肴不願重返此地的緣由。

那彎彎一道疤痕像硬生生剝去的蛇鱗,令沈珺再起身時,恍惚萬籟靜聲,偌大的山川空寂無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深宵曠野獨行者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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