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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夢中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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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夢中之情

何謂無情道?

是以悲喜無謂, 生死無謂,是已識乾坤大,卻猶憐草木青。

是以萬物為芻狗, 無念無執。

是一條,以情換骨的路。

蘭月渡明白自己做出的選擇,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可她不得不選。

哪怕她再也無法去夢裏, 見自己喜歡的人了。

她想, 就算從此再無牽念, 再不愛人, 也沒關系,只要她在乎的人都能平安無事,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只是將自己七情六欲封起來而已, 代價已然很輕。

但是, 她從未想到,無情道要求的“悲憫無私”, 所蘊含的真正意義, 會如此痛苦不堪。

“愛”的反面難道是“恨”嗎?

從來不是。

而“執著”的反面難道意味著“放下”嗎?

也不是。

是遺忘。

當一個人真正選擇了要放下一切牽絆時, 就意味前塵往事再也無關輕重,過往種種再也不會掀起半分心緒波瀾。

但蘭月渡卻帶著滿心情愫去走一條無情路,她真的能做到如她立誓的那般, 絕不偏私嗎?

做不到。

所以無情道會幫她做到這一切。

她開始,遺忘。

蘭月渡第一次發現自己“遺忘”時,是她楞楞地摸著手裏的並蒂花, 卻怎樣都想不起,這朵花是怎樣得來的了。

似乎……是誰送給她的。

是誰呢?

記憶的空白, 讓她心慌。

因為她下意識覺得,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茫然無措地去詢問宗門裏的很多人, 知不知道此花的來歷,可是沒人知道,也沒人能回答她。

沒辦法,有些事,除了當事人本人,誰也不會知道。

天下起了雨,蘭月渡在問道無情後徹底失明,她看不見,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雨裏,這種失憶讓她感到渾渾噩噩,整個人都沒了溫度。

她是從多久開始失憶的?

還有沒有什麽事,是被她忘了的?

蘭月渡沒來由感到害怕,要是有些事,連她自己不知何時忘了都不知道。

那該怎麽辦呢?

她孤零零在雨裏淋著,眼前只有無窮黑暗,卻恍然覺得自己被仿佛一場暴雨,隔絕在了孤島上。

而沒有人發現她。

就在她渾身濕透臉色蒼白,踉蹌著再也站不住要栽倒時,一只手攬了過來,將她穩穩擁住讓她沒摔在泥濘裏。

蘭月渡眨了眨眼,沒來由地落了一滴淚。

因為記憶裏,她似乎,經常被一個人這樣擁抱著。

可那個人,是誰啊?

蘭月渡看不見,她只能緊緊地抓著眼前人的衣襟,徒勞哀求著。

“我求你……別走,別離開我。”

殘留的情緒在心裏翻江倒海,滾燙的淚和冰冷的雨,盡數砸下。

“你不能不要我……”

被她抓著衣襟的人一楞,而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小月兒。”

一向穩重明快的聲音卻有些顫抖。

“是我。”

淚水落下去,蘭月渡分辨出了說話的人,心裏一疼,松了攥著他衣襟的手,緩慢道:“師父……”

蘭珩神情很不好,他沒再多說話,而是徑直將昏昏沈沈的蘭月渡打橫抱回洞府,以法力拂去她一身雨水,檢查著她的精神意志。

蘭月渡如實說明了自己的困境。

“江南音。”蘭珩在得知了她因何恍惚後,回答了她的迷茫,“你還記得此人嗎?”

蘭月渡楞了一會,慢慢點頭:“記得,我同窗師姐。”

話一出口,蘭月渡卻更楞了。

因為她記得這個名字,記得這個人,但是,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與江南音的相處過往。

蘭珩壓著心疼,他輕擡手,指尖的法力在蘭月渡身體裏的縈繞游走,檢查她的仙骨經脈,最後,沈沈嘆了一氣。

“你的失憶,可以理解為……是無情道法則對你的一種保護。”

蘭月渡怔了,有些沒太明白蘭珩說的話。

蘭珩正色道:“修士一旦違背道心,下場無不慘烈,而無情道為了防止問道者的萬劫不覆,會在其記憶上,逐漸加諸一層又一層枷鎖,將你的過往盡數封存抹除。”

蘭月渡突然感到茫然。

蘭珩不忍:“小月兒,你將會遺忘所有的……‘情感’與‘故事’。”

蘭月渡眼睛裏又凝出一顆淚,在眸子裏顫抖。

怎麽辦?怎麽辦啊……

她無助地攥著蘭珩衣袖,聲音裏有哭腔:“那,那我會變成什麽樣?我不想遺忘您,我不想六親不認,我不想當小說裏的不惹塵埃的高嶺花。”

蘭珩的心跟著她的淚,一起狠狠地疼著。

“無情道法則從無轉圜的餘地,我……”

後半句話,蘭珩沒辦法沒說出口。

他本該說,他也無能為力,可是,他有什麽資格去責怪她?有什麽資格去讓她獨自承擔這些?

她變成如今這樣,是他這個當師父的失責。

“我會想辦法。”話音頓了頓,蘭珩改了說辭,像許下了一句承諾,“相信師父,好不好?起碼我能保證,你的自我絕不會弄丟。”

蘭月渡毫無神采的眸子微微睜大,她恍惚覺得,蘭珩這句話,太像承諾像約定了。

像一語會以生命來踐行的承諾。

“你真正的名字,包括你自己,我會為你記著,它絕不會被歲月,被你遺忘。”

哪怕我將會死去。

蘭珩就是在此時此刻決定好了,要以自己的命,去設一個局。

他想,保不住蘭月渡的記憶,但起碼,他可以去保住她真正的名字。

而未來終有朝一日,能將真正的名字,還給她。

他知道蘭月渡一直很在乎自己的過去。

因為她掛念的家鄉,她很喜歡的那個人,都藏在那個名字裏。

蘭珩看著無聲落淚的蘭月渡,安撫地揉了揉她的頭發,笑了。

很多年前要求你換姓改名,讓你將一切藏在心底再不對人提起。

抱歉呀,是我……對不住你。

蘭月渡並不知蘭珩心裏的種種決定,只是依舊閉關潛心修煉,努力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強大堅韌。

但同時,她也開始尋找將自己記憶留下的辦法。

她試著將記憶提取出來進行保存,試了諸多辦法,可都無一例外的失敗了。

最後,蘭月渡開始寫日記。

她看不見,又怕寫在尋常紙張上會褪色損毀,於是特意尋來了質地不凡的玉簡,細長狹窄的玉簡能保證她目盲狀態下寫的字絕不會歪。

「1.我叫祈清和。」

寫字時用了法力,在玉簡上刻下了深淺不一的印跡。

這樣哪怕看不見,僅憑著凹凸不平的紋路,也能摸出想寫的話都是什麽。

「2.我是穿越來到這個世界的。」

「3.我有媽媽,有爸爸,有我該回的家。」

與其說是日記,不如說是叮囑,將絕不允許自己忘記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全部寫下來,反覆自我提醒。

刻意用了阿拉伯數字編號,也是反覆提醒,自己來自另一個世界。

「4.我應該……有一個很喜歡的人。」

可是,這個人是誰啊……

蘭月渡落筆的手在顫抖。

她終於崩潰地發現,她的失憶真的很早前就開始了!而這個人早在不知何時被自己徹底遺忘了!

他是誰?他叫什麽名字?

他跟自己之間是什麽關系?又經歷過什麽?自己為什麽喜歡他?他又喜歡自己嗎?

一無所知。

蘭月渡眼淚滾滾而落。

而她也並不知道,這其實,是她所忘記的第一件事。

蘭月渡越來越著急,她幾乎是自虐般的逼迫自己回憶,將所有還能想起的事統統往玉簡上寫!

「37. 我住在瀛洲。」

「38.瀛洲不問都,那裏有很多我很在乎的人,首先,是我師姐虞辭。」

……

「44.我曾遇一只燕鳥,彩羽藍冠,極是好看。」

「45.它自言天女,其名燕玉真。」

……

「86.謝家有一天之驕子,其名惠顧,極為狂妄。」

「87.我時常帶著別瀾夜和他打架。」

……

「90.記得替南音師姐,照顧好她的妹妹。」

「91.她的妹妹,是我在無患塔時遇到的孩子。」

……

「103.每年春至前,要記得在建木樹下引春。」

這個很重要!

寫到這兒時,蘭月渡實在怕極了,她怕有朝一日連這個都忘了!都是因為她師兄才會出事,而師兄又教會自己引春,她怎麽可以忘了他?忘了春天?

祀歌。

蘭月渡吞咽一下,她記得引春必須有一首迎接春神的歌,得記下來,得統統記下來!絕不能忘!

於是她將這首晦澀古老的歌完完整整寫在了玉簡上。

但是萬一自己忘了怎麽吟唱怎麽辦?不行,得做好批註!

於是她不僅僅寫了這首祀歌的減字譜工尺譜,還用了現代簡譜作批註,甚至用上了現代拼音!只為了以防萬一,為了防止自己會看不懂。

「108.每年九月初十要記得給師父準備禮物。」

教師節。

是一個現代的節日。

師父,悉心照顧她教導她,給予了她身份與歸宿,讓她真正融入這個世界的人。

蘭月渡眼淚越來越洶湧,越來越急,淚水朦朧到最後她幾乎不確定自己落筆記下的字有沒有偏差,有沒有糊成一團。

不能忘,求求你了!絕不能忘啊!

隨著修煉閉關的時間愈長,她忘卻的事越來越多。

先是忘了痛苦的回憶,所有苦難在心裏如煙消散,不留任何記憶創傷,再是忘了愉快的回憶,所有美好在心裏淡化湮滅,帶走情感。

蘭月渡為了對抗這種“遺忘”,開始反覆摸著玉簡,每天背誦自己寫的“日記”。

每背一天,她就像現代上課簽到似的,在墻上刻一筆“正”字。

每刻下一筆,都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忘,不要忘,明天也要記得再背一遍。

她留不下自己日漸消失的情感,但好歹要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牢牢記住!哪怕是冰冷的文字也可以!

她一點兒都不想當什麽小說裏描寫的高嶺之花。

因為太可怕了。

沒有任何記憶的人生,她會徹底迷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的。

這種“遺忘”與“對抗”,蘭月渡獨自堅持了近五十年。

她刻滿了一面又一面墻的“正”字,密密麻麻整齊如砌,像一座又一座厚重的碑。

記憶的墓碑。

“遺忘”依舊在持續。

無情道殘酷至極地在她內心深處,降下一道又一道枷鎖。

漸漸的,她的內心只剩下一片荒蕪的黑暗,數千道鎖鏈的金屬光澤交織碰撞,鋃鐺作響密不透風,徹底將她的自我囚禁在囹圄方寸。

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做出的抉擇。

而她還在“遺忘”。

直到有一天,蘭月渡仰頭看著一面又一面刻滿了“正”字,宛如墓碑的墻,看著這些高高在上的痕跡,茫然不解地念出了心底的困惑。

“這些……是什麽啊。”

終於,連需要背誦自己親手寫下的日記這件事。

她也徹底忘了。

出關那天,天氣很好,漫天冬雪裏卻罕見的,有萬道霞光。

蘭月渡在洞府打坐悟道,她的修為早已臻至化境,練出道身法相,她隨時隨地都可以出關。

她本想再多閉關幾日,澄心定神。

可忽有一陣微風拂面,讓蘭月渡難得的,楞住了。

因為這陣風柔軟溫和,像雪像雲,輕盈純粹地縈繞在她眼睛的位置,與她時近時遠,掠過她的眼睫,撫過她眉心,仿若一記漫長溫柔的親吻。

風的氣息很熟悉,卻怎樣也想不起。

其實不是風,但蘭月渡看不見,才誤以為是風。

實際上,是一縷又一縷潔白純凈的流光,在她眼睛上治愈彌合,不斷修覆。

直到微風散去,蘭月渡長長的眼睫一動,像蝴蝶振翅一樣,眨了眨。

隨後,她重新睜開一雙能看見萬事萬物的,美麗的眼睛。

長年累月未見的天光刺得她落了一顆生理性的淚水。

蘭月渡怔住。

她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失而覆明?她眼睛不是已被無情道徹底毀掉?連蘭珩都沒有辦法?

但是……

不重要,也不必在意。

她想,出去看看吧。

蘭月渡一步一步出關,天際霞光愈發恢弘明亮。

不問都現狀並不太好。

四大世家慘遭蘭珩連根拔起,於是他們籌劃了一場堪稱垂死掙紮般的報覆入侵,將不問都團團圍困,義正言辭地表示要維護世間太平,替天行道,鏟除兇獸驪龍。

虞辭和別瀾夜站在山前,盡全力撐起大廈將傾的宗門,與成百上千人對峙僵持。

上千世家弟子得意洋洋,囂張不可一世。

他們以為,這場圍堵勢在必行。

可就在世家咄咄逼人之際,一道磅礴浩瀚靈力破風而來。

猶如天塹的威壓頃刻而至。

所有人都恍惚楞住了。

緊接著,只見彩霞如煙中,有一人恍然如仙,她著青衫持木劍,猶如駘蕩的春風。

壓迫不問都的漫天殺招只在這青衫女子擡手間,被輕拂而去。

世家諸人吞咽一下,仰望彈指間就能震懾一切的女子,畏懼道。

“你是誰?”

蘭月渡笑了笑,平靜回答。

“我乃蘭珩上仙座下弟子,道號蒼靈。”

這場危機,有驚無險的被蘭月渡鎮壓下去。

可在世家毫不甘心的離開撤退前,卻仍有不知好歹的修士叫囂怒罵。

“你們窩藏包庇兇獸!還好意思自稱仙門,好意思說自己庇佑蒼生嗎!”

蘭月渡聞言回眸。

她看見別瀾夜站在不遠處,無數黑氣湧動,為兇為煞,渾身早已是戕害無數性命後才有的血腥狠戾。

“嗯?”蘭月渡微微歪頭,笑了,“兇獸?”

她手中木劍直指別瀾夜。

別瀾夜徹底傻住,不可置信地看著師姐,卻一步也不敢動,也不敢反抗。

那可是他小師姐!

“等等!”

虞辭頓時嚇得頭皮發麻,她上前一步攔在別瀾夜身前,強行將蘭月渡手中尚未開刃的木劍摁下去,連聲解釋。

“師弟他沒幹壞事,師妹你冷靜!”

她不知道師妹為何一言不發就劍指師弟,還一副清理門戶的冷漠態度。

虞辭一邊攔著蘭月渡,一邊拼命給別瀾夜使眼色。

“還不快跑!”

別瀾夜猶豫片刻,再虞辭接二連三的命令下,最終不得不咬牙離開了。

蘭月渡收了手中的劍。

虞辭驚魂未定:“嚇死了,我還以為你連你師弟都不認識了。”

她不知道蘭月渡修了無情道。

蘭月渡卻沒有過多解釋,而是默默回身離去,再不多留。

其實,她能認出眼前的人。

她記得虞辭,別瀾夜,甚至還能偶爾想起“祈清和”這個名字,也還記得自己來自現代——但也僅僅只是知道他們是誰,知道他們與自己的關系。

她再也不記得自己與他們發生的任何過往,這種感覺,就像自己坐在戲臺下,看著戲臺上演繹一幕幕離合悲歡,看完了,沒過幾天就將情節忘了,只依稀記得幾位戲中角色的名字。

而戲裏的故事再怎樣動人,也於她而言無關緊要。

一切都無足輕重,包括蘭珩的死訊。

蘭珩身死,不問都所有人陷入哀傷悲痛中。

悲傷,難過,不舍與痛苦的情緒在整座宗門彌漫。

而蘭月渡只是從無數淚水間輕飄飄地穿行而過,她來到蘭珩道觀裏,平靜看著蘭珩的牌位,什麽話也沒說。

陌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

她只能記得,這是自己師父。

但師父死了,她知道,自己本應該難過,應該落淚,應該不舍的,對不對?

可是,無論如何,眼睛也落不下一顆淚。

空蕩蕩的心,再也沒有任何情緒。

生死恒常,自有命數。

蘭月渡知道,接下來她要擔起師父的責任,她要蕩滌一切戰火,還世間一個朗朗太平乾坤。

是啊,我心甘情願悲憫救世,庇佑蒼生。

蘭月渡正式出征。

她著青衫帶幕籬,一劍斬兇煞,一招誅邪祟,世間百態亦不過她眼裏塵埃,皮肉骨相不過過眼雲煙,再不值得她為此停留。

她成了血與火中的神。

直至有一次,蘭月渡再一次在大雪紛飛裏平息了某處戰火邪祟後,她在一片屍骸亂骨間看見了一位奄奄一息的生靈。

妖。

但非惡煞,可留一命。

他白衣烏發,整個人倒在血泊裏狼狽不堪,已是重傷瀕死了,卻仍執著地撐著最後一絲清明,掙紮著想起身。

可他傷得太重,連坐起身都萬分困難,更遑論站著。

蘭月渡毫不在意地看著在雪與泥裏滿身鮮血,性命垂危的妖,漠然問道。

“你是誰?”

她信手一揮,淌血劍尖瞬間抵在此妖血管跳動的頸部喉結。

血泊裏的妖卻很奇怪,這般命懸一線了,卻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傷,他只是盡全力想靠近她,想朝著她所在的位置,再近一點點。

他眸裏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聲音飄著血,破碎嘶啞。

“我來,赴約。”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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