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未必非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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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未必非真
蘭月渡不認識這只妖。
她想, 此妖大抵是認錯了人，或者中了煞氣侵蝕而神智不清。
“你我素未謀面，並無任何約定承諾。”
她輕聲反駁了他的話, 隨後，收了劍轉身就想離去。
可沒走幾步，她腳步一頓, 只覺身形一滯, 衣角似乎被人攥住了。
不得不站定了, 蘭月渡回眸, 只見此妖似乎用盡了全力，一只手擡起了，輕牽著她的一小片衣角。
他聲音沙啞：“可我有話, 想同你說。”
蘭月渡斂眸靜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卻執著的神情, 輕嘆了一氣。
她在想，這個人是誰呢。
心裏浮起了一個莫可名狀的念頭, 可是還沒來得及捉住, 就消逝了。
就像聽了一首好聽熟悉的旋律, 身體記得旋律的名字，腦海裏本應有答案，一切呼之欲出, 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想不起，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如今, 這個人倒在血泊裏，固執地想同她說話。
可是……她不想聽了。
蘭月渡嘆道：“不必, 你我因果再不相幹。”
披著一身血的人，面色白了幾分。
蘭月渡皺了皺眉, 想了須臾，又沈聲道：“若我曾不慎叨擾過你的人生，是我抱歉。”
她說罷，手中劍尖一劃，一道寒光閃過，像月色一樣隔開了兩人。
最終，被他攥著的牽絆一松，她毫不猶豫地割斷了被他牽著的那一小片衣角。
蘭月渡眸子瞥過去，轉身離去再不停留，亦不曾回頭。
所以她也沒看見，身後人決絕的悲愴。
她很快就忘了此妖的存在。
畢竟她一日要途徑許多地方，遇過那麽多人，見過那麽多妖，不可能誰都記得。
無情道帶給她的遺忘還在繼續。
漸漸的，她開始忘了一路走來見過的許多人，忘了虞辭，忘了重芒，忘了蘭珩，甚至開始忘記不問都，心裏只留下了責任與蒼生，她活著，是為了平定四海與召來春天。
只有偶爾行走凡間時，看到戲臺上有關自己的戲目，她才恍惚反應過來。
哦，原來我來自不問都。
終於，當她將所有羈絆都忘了個幹凈，將所有情感與故事都忘卻的徹徹底底了。
她最後，開始忘記自我。
對自我的遺忘漫長而無聲，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蘭月渡思索了很久，終於不得不承認，對自我的忘卻可能是從她第一次戴上幕籬，就開始了。
戴上幕籬的契機，來自於她某次從一場戰火中，救下了個稚子幼童。
她將幼童抱到安全地帶，剛想安慰小孩——沒事了，我救下了你，你別害怕。
可還未說話，小孩兒看見她，看見她身上的血，頓時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嗚嗚嗚求求您不要殺我……”
蘭月渡一楞，不得不解釋我沒有肆意殺人的念頭。
小孩畏懼：“可，可是，您看我的目光，跟看妖怪時沒什麽區別……”
平靜，冷漠，毫無情緒。
蘭月渡有一瞬失神恍惚。
被這孩子一點明，她才慢慢發覺，原來，她是行走在血與火裏的人，生殺予奪，也不過是她的隨心所欲，天地萬物在她眼裏並無本質不同。
所以這樣的她，沒辦法不被人畏懼。
人們怕她，怕她手中的劍，怕她深不可測的修為，怕她冷情的目光。
蘭月渡怔然之際，被她救下的小孩，卻已經跑遠了。
她闔了闔眸，沒有再多解釋，只是麻木地拎著劍慢慢在滾滾硝煙裏走著，直至來到一湖邊，看著水面下自己的倒影，沈默無話。
透過水面，她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的模樣一如往昔。
可是，她卻仿佛不再認識自己了。
被無情道囚禁的日子，她的記憶靜靜地消逝，在無望的折磨中，她再也沒有眼淚，再也沒有神采，內心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沈睡。
目光裏，只有空洞無神。
蘭月渡嗤笑，這和瞎了沒什麽區別，怪不得，會嚇著別人呢。
於是她手腕一翻，掌心幻化了一頂垂著白紗的幕籬。
什麽話也沒說，她只是平靜地將幕籬戴在頭上，白紗一落，至此完完全全隔絕了水面，隔絕了視線，隔絕了外界一切。
藏起來，將自己藏起來，她在心底默默對自己說，將這個模樣的自己藏起來。
不要嚇著任何人。
蘭月渡笑一笑。
這種無形的孤獨過了百餘年，直到綬印成仙以後，四海戰火已然徹底平息，她還能記得的回憶，也只有最後寥寥只字片語了。
我叫祈清和，我來自另一個世界，我不屬於這裏。
她知道無情道法則帶來的遺忘不可違逆，不可反抗，只好一次又一次反覆在心底默念。
“祈清和”這個孩子，一直被她藏在心底，藏了很久很久，每當念著這個名字，就還能時不時想起一些，在現代生活的記憶。
也是“祈清和”這個名字的存在，讓她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
她能回家。
她曾經研究過山海荒澤裏的建木樹，也探尋過被建木樹捅破後，那布著漩渦烏雲的蒼穹。
按理而言，只要她再重新穿過那片烏雲密布的天。
她就能回家。
可是，太高也太危險了，曾經修為法力不足的她，前往那裏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在彼時四海動蕩，尚未綬印成仙時，她也沒有考慮過回家的事。
而現在，她終於可以來考慮這件事了。
於是蘭月渡在飛升成上仙後來到了山海荒澤，孑然徘徊了許久。
山海荒澤曾被人類破壞過一次，人與妖之間的結界已然消弭，如今陸陸續續的，有不少人類定居於此，坐落了大大小小的城鎮，譬如東陵城。
受世人敬仰蒼靈上仙來到山海荒澤可是一樁大事。
所有生靈都探頭探腦的冒了出來，不論是人類還是妖獸，修士精怪，全都於山間樹梢，城中房檐上，好奇張望著，探頭探腦地仰望著她。
蒼靈上仙來到此地，是來幹嘛的呢？
蘭月渡不知有無數的生靈都在看她，她只是踏雲乘風，一點點靠近了建木樹上方漆黑如深淵般的漩渦雲。
她掐訣念咒法力全開，探尋了一會兒後終於弄明白了。
這確實是被建木樹擾亂的時空通道，除了讓她不小心掉進這個世界外，還導致天厄臨難，這百餘年源源不斷的魑魅魍魎皆是因此而起。
但是，只要穿過這片漩渦雲，她就能回家。
所以蘭月渡再次念訣施法，數千靈力繚繞周身，她估摸了一下，有這些靈力護體，應當能保她平安渡過這片烏雲。
地面上仰望著她的生靈茫然不知，只是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東君娘娘是來幹嘛的呀？”
“不知道，迎春的？但現在也不是春天呢。”
“你們看東君一直在那窟窿邊徘徊誒，嘁，我猜，說不定東君娘娘是想把那窟窿補好呢！”
天上有風，吹亂了蘭月渡的鬢發，借著風，她隱約聽見了來自地面裏的嘈雜聲。
蒼穹上的漩渦雲似乎感知到有生靈靠近，雷聲一滾，緊接著，天地霎時變色一沈，四周不少原本安定的煞氣鬼怪再次蠢蠢欲動。
風將發絲攏在臉上，隨即，蘭月渡飛渡的身形驀地頓住了。
因為她發覺一件事。
她走了，誰來引春啊？
蘭月渡茫然地眨了眨眼，步伐停住須臾後，又再次想起，這處漩渦確實招來了不少天厄煞氣，若不加以封印修補，那四海百餘年必將再生禍亂。
而眼下，她已然是靠近此地，就引起了隱隱動蕩。
地面上仰望她的生靈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安，紛紛瑟縮一下。
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東君娘娘真的是打算封印此窟窿嗎？她做得到嗎？”
“可這麽多年也沒人能補好它啊，東君娘娘若做不到，這世間就沒人能做到了！”
“那，那窟窿補好了，我們就能徹底過上太平日子了，對不對？”
“對！”
蘭月渡楞楞地仰望著墨黑漩渦，徹底茫然。
是啊，若她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那此世間除了她，再也沒有任何人能補好這處漩渦通道了！難道要讓她要賭接下來百年內，四海會不會再出一個上仙嗎？
這麽多年了，整個四海十洲誕生的上仙也就兩人，一是蘭珩，二是蘭月渡。
蘭月渡的烏發隨著長風溫柔揚起，好看極了。
像察覺到什麽似的，她慢慢回眸，只見天地間諸多生靈，正用一種希冀仰望的神情，渴盼好奇地看著她。
“東君娘娘會給我們帶來永恒太平的，對不對？”
“對，她會保護我們，她肯定是來補天的！”
“噓別說話，不要打擾東君娘娘補那個窟窿！”
她眼睛一眨，卻有一滴淚滑下來。
只需要封上此天，這世間就可永得太平，哪怕以後再無上仙，也不會有滔天動亂了。
又是一滴淚落了。
她站得太高，太遠了，以至於沒有任何生靈看見她的淚。
蘭月渡粲然一笑。
這一瞬間，再次有顆淚滾過臉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掉過淚了，陌生的感覺，讓她險些忘了哭是一種什麽體驗了。
她真的很想很想說——
我可以補好天，你們將會得到永世太平。
可是，可是……
我怎麽辦呢？
蘭月渡孑然孤寂地站在雲端上，眼裏潸然淚下。
她哭得無聲無息。
那我，就回不了家了啊……
你們不能這樣。
你們不能以天地太平來要挾我，你們不能剝奪我回家的機會啊！
可蘭月渡的心聲，沒有任何生靈聽到。
所有生靈只是好奇，東君娘娘想要幹嘛呢？
沒有任何生靈發現，蘭月渡還在哭。
她最後的念想，正在心裏嘶聲力竭的哭喊。
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這個世界努力活下來？我為什麽要掙紮著修煉悟道！我竭盡全力讓自己一步步變得強大！除了想保護我在乎的人，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還能回去啊！
我從頭到尾，都不屬於這個世界啊！
所以，所以你們不能，不能將我困在這裏……
對不對？
又是一道眼淚滑下。
“當啷——當啷——”
心裏的數千禁制枷鎖發出生疼的碰撞聲，像警鐘，像鞭笞，像酷刑。
蘭月渡含淚仰起頭，哭得身體隱隱顫抖。
因為她在朦朧中看見內心深處，看見了記憶的另一個自己，看見了穿著現代衣服，站在時間盡頭的“祈清和”，正遠遠看著她，笑得燦爛極了。
是無聲的道別。
而獨屬於“祈清和”的，最後的記憶，也開始一點點湮滅消散。
“祈清和”在她心裏深處藏了很久，徘徊了很久，她竭盡全力記了幾百年，這一次，是真的再也留不住了。
而這個名字，隨著無情道的鋃鐺聲越來越響，終於徹徹底底消失在她的記憶裏。
她完全忘卻自我。
祈清和，再見。
……
蘭月渡仰了一會兒頭，再次垂目斂眸，在靜了須臾後她默默平覆了心緒，緊接著她掌心利落一翻，手中幻化出自己常用的木劍。
印象裏，這柄常伴於她身邊的劍似乎是某個人送給她的。
是誰？
算了，都……無所謂了。
蘭月渡闔眸起陣，她掐訣念作渾身法力全開，法相金身具現，緊接著，原本失色的天地再度有霞光彌漫，隨著蘭月渡在風中衣袂翩飛，她周身湧起了成千上萬的美麗花瓣。
所有生靈目光震撼。
只見蒼靈上仙掌心的木劍在她法術作用下，幻化成了浩如煙海的千萬繁花，正像浪一樣朝著天際洋洋灑灑飛去。
那日，整個四海十洲都落了一場絢爛繁盛的倒流花雨。
而一直以來山海荒澤裏如墨的雲間漩渦，正隨著這場花雨一點點縮小消失，就像傷口愈合那般，一點點彌補收束。
直至一切重歸風平浪靜，只有澄澈剔透的藍天白雲。
最開始，整個山海荒澤裏頓時爆發出歡呼雀躍的欣喜之聲。
“補補好了？！”
“我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世間將源源不斷誕生新的兇煞了對不對？”
“對！感謝東君娘娘！叩謝東君娘娘！”
這片歡呼感謝聲像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漾開，起初是山海荒澤，到最後是整個四海十洲。
所有生靈都在叩謝蒼靈東君，他們由衷地感激她。
誰也不知道，此時位於九天之上的蒼靈上仙，正垂首不語，默默垂淚。
誰也不知道，為了蒼生，她心甘情願親手封死了，唯一可以回家的路。
所有生靈都歡天喜地，慶祝今後的平安。
蘭月渡平靜地等眼淚落完後，就默默離開了此地。
她的蹤影徹底難尋。
因為世間重歸太平，再也不需要征戰的蒼靈上仙，所以她重新開始漂泊在四海十洲，無家可歸。
蘭月渡麻木地行走在萬家燈火間，望著一年又一年酬神敬仙，望著一年又一年千春祭祀，終於完全地，崩潰了。
無聲的孤獨終於吞噬她。
她沒有來處，仿佛游蕩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她不知歸處，也不記得自己該回到哪裏，這世間，有誰能找到她？有誰在等待她？有誰可以陪伴她？
而我又是誰呢？
連自我都忘卻了的人，還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嗎？
在這樣漫無目的的流浪裏，蘭月渡發現，每當她升起一次想重新尋找記憶的念頭，無情道的枷鎖就會鋃鐺作響一次，數次後，她的無情道竟隱隱有裂開的跡象。
蘭月渡感到不安。
她知道自己一旦道心動搖會引來什麽後果，她會走火入魔，她會變成毫無理智殺伐作惡的源頭。
而到那時，她若劍指人類，沒有人可以攔得住她。
蘭月渡楞了片刻，像是悟明白了什麽的似的，最後唇畔緩緩綻開一笑。
原來她的存在，是這世間最後的威脅。
反正……也確實沒什麽好值得留念的。
心裏閃過一剎念頭，就定了決心。
那天，是春至。
蘭月渡在照例帶來春天後，平靜地尋至了一處隱世孤山，毫無猶豫地在荒山亂石的平地上布下可以召來天雷的陣法，平心定氣站在金色法陣中央。
她親手召來的天雷，她必死無疑。
蘭月渡安靜地等待死亡。
她本以為，一向努力活著的自己，在面對死亡本應懼怕，或者，她會有決定放下一切的釋然。
可她沒想到哪怕這個時候了，她還是什麽感覺都沒有！
麻木，平靜，無謂。
蘭月渡想，等自己羽化後，法力魂魄皆會重歸天地，會成為天地的一部分，也可維持歲歲年年的春天。
沒有什麽可牽掛的。
蘭月渡最後再深深看了一眼這個世界。
笑了。
“轟隆——”
九霄雷劫自天而落。
烏雲壓頂，丘巒崩摧，一道又一道金蛇破開層雲殺下來。
蘭月渡渾身洇血懸立於空，思緒隨著雷聲逐漸渙散，就像墜入深海之中，不斷下沈。
她眼簾慢慢垂下。
最後，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她看見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
“你我的故事，停在了這裏。”
陽光大好，暖意融融的教室裏，應知離低眸看著坐在座椅上祈清和，笑了笑。
落日夕光潑進來，橫亙在兩人間。
祈清和擡眸看著他，安靜了很久，像是在努力理解著他說的故事，講述的過往。
“所以，你是來喚醒我的嗎？我現在整個人都在做夢？”她想了想，又問道，“我死了嗎？”
“你沒死。”應知離的目光從她身上，掠向了大教室玻璃窗外郁郁蔥蔥的樹木，答道，“是春天救下了你。”
祈清和望著他略失神的眸光，不知為何，她覺得眼前的人看起來異常平靜，其實卻有化不開難過藏在心裏。
所以她慢慢站起身，走了一步站在他的面前。
窗外風停了，有一群鴿子唿哨紜飛，她站在夕光裏，攔下了他看向窗外的視線。
祈清和慢慢伸出雙手，在他怔然的目光裏環過他的腰身，整個人都挨過去抱著他，四周很靜，她能聽見他的心跳。
“你追我，追得真的好慢啊。”
她別開目光不看他，聲音裏有幾分抱怨。
應知離擡起手想回抱著她，卻生生一停止住了動作，只是說。
“是我的錯。”
祈清和挺貪戀他身上暖和的溫度，就這樣抱著他沒松手，輕挨了一會兒，才小聲又嘀咕了一句。
“好吧，我也得說對不起，我走得太快了，沒等你。”
應知離低眸，看著她靠在自己身上絨絨的發旋兒，斟酌問道。
“那你……要醒來嗎？”
祈清和想了想，又問：“我醒來後，是不是什麽都不會記得？包括現在的這場夢？”
應知離輕聲道：“是。”
沈默了一會兒，他嘆了一氣，終於，手臂環過她身體，將她整個人都攏在懷裏，安撫道。
“但是別害怕，這一次，你可以慢慢找回記憶了。”
“不會有什麽上仙的責任拘著你，遺失的過往你可以選擇放下，也可以選擇再想起，如果累了，不想找了，你也可以開啟一段新的人生。”
祈清和靜靜聽著他對自己說的話，沒吭聲。
應知離闔了闔眸，笑道：“你想成為什麽樣的自己，都可以。”
祈清和靠在他懷裏想了一會兒，最後，像討價還價似的冒了一句。
“那這一次，你會陪著我嗎？”
應知離先是一怔，笑了笑，低聲說。
“會。”
是一個約定。
在夢裏對她許下的約定。
“這一次，我會從頭到尾陪在你身邊。”
他臉一側，在她發梢間挨了挨，一記看不見的吻就這樣拂過了，沒讓她察覺。
“好吧。”祈清和在他懷裏微微掙了點自由活動的空間，身體往後一欠，與他目光相碰，“我同意了。”
討價還價成功，她心滿意足的笑了。
“我能不能，再提最後一個要求。”祈清和看著他漂亮含情的眼睛，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小聲說著，“我可以在這個夢裏，再多睡一會兒嗎？”
剛同意醒過來，就又反悔了。
“為何？”應知離眉心一皺，指尖不自覺攥緊了。
祈清和抿了抿唇，回答：“我很喜歡這個世界，有點點不想走，而且我還約好了，和室友去看電影。”
應知離一頓，呼吸有一瞬不穩。
“你還是……不願留在四海十洲嗎？”
“那裏有關心你的師姐，有維護你的師弟，你的同窗朋友們，也都在那裏。”
一字一句都很慢，是為了壓下不平的心緒。
“四海十洲，有很多人都喜歡你，想念你。”
我也很愛你。
這句話，他到底沒說出口。
祈清和楞住了。
其實她知道，應知離說的沒錯，她在那個世界都混成天下第一了，如果醒來，一定會過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而現代也並非什麽烏托邦，職場，社會，各種看不見規則與壓迫會搓磨著每一個人。
現代生活的殘酷，絲毫不比另一個世界來得少。
“可，可是。”
祈清和眨了眨眼睫，隨後，她明亮靈動的眸子裏，落了一顆好不舍的淚水。
這一次，她看著應知離，笑得有幾分難過了。
“這個世界，有媽媽呀。”
所以，讓我再多睡一會兒吧。
我會醒來的，我保證。
我只是，有點……想媽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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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月渡不認識這只妖。
她想, 此妖大抵是認錯了人，或者中了煞氣侵蝕而神智不清。
“你我素未謀面，並無任何約定承諾。”
她輕聲反駁了他的話, 隨後，收了劍轉身就想離去。
可沒走幾步，她腳步一頓, 只覺身形一滯, 衣角似乎被人攥住了。
不得不站定了, 蘭月渡回眸, 只見此妖似乎用盡了全力，一只手擡起了，輕牽著她的一小片衣角。
他聲音沙啞：“可我有話, 想同你說。”
蘭月渡斂眸靜看著他狼狽的模樣卻執著的神情, 輕嘆了一氣。
她在想，這個人是誰呢。
心裏浮起了一個莫可名狀的念頭, 可是還沒來得及捉住, 就消逝了。
就像聽了一首好聽熟悉的旋律, 身體記得旋律的名字，腦海裏本應有答案，一切呼之欲出, 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想不起，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如今, 這個人倒在血泊裏，固執地想同她說話。
可是……她不想聽了。
蘭月渡嘆道：“不必, 你我因果再不相幹。”
披著一身血的人，面色白了幾分。
蘭月渡皺了皺眉, 想了須臾，又沈聲道：“若我曾不慎叨擾過你的人生，是我抱歉。”
她說罷，手中劍尖一劃，一道寒光閃過，像月色一樣隔開了兩人。
最終，被他攥著的牽絆一松，她毫不猶豫地割斷了被他牽著的那一小片衣角。
蘭月渡眸子瞥過去，轉身離去再不停留，亦不曾回頭。
所以她也沒看見，身後人決絕的悲愴。
她很快就忘了此妖的存在。
畢竟她一日要途徑許多地方，遇過那麽多人，見過那麽多妖，不可能誰都記得。
無情道帶給她的遺忘還在繼續。
漸漸的，她開始忘了一路走來見過的許多人，忘了虞辭，忘了重芒，忘了蘭珩，甚至開始忘記不問都，心裏只留下了責任與蒼生，她活著，是為了平定四海與召來春天。
只有偶爾行走凡間時，看到戲臺上有關自己的戲目，她才恍惚反應過來。
哦，原來我來自不問都。
終於，當她將所有羈絆都忘了個幹凈，將所有情感與故事都忘卻的徹徹底底了。
她最後，開始忘記自我。
對自我的遺忘漫長而無聲，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蘭月渡思索了很久，終於不得不承認，對自我的忘卻可能是從她第一次戴上幕籬，就開始了。
戴上幕籬的契機，來自於她某次從一場戰火中，救下了個稚子幼童。
她將幼童抱到安全地帶，剛想安慰小孩——沒事了，我救下了你，你別害怕。
可還未說話，小孩兒看見她，看見她身上的血，頓時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嗚嗚嗚求求您不要殺我……”
蘭月渡一楞，不得不解釋我沒有肆意殺人的念頭。
小孩畏懼：“可，可是，您看我的目光，跟看妖怪時沒什麽區別……”
平靜，冷漠，毫無情緒。
蘭月渡有一瞬失神恍惚。
被這孩子一點明，她才慢慢發覺，原來，她是行走在血與火裏的人，生殺予奪，也不過是她的隨心所欲，天地萬物在她眼裏並無本質不同。
所以這樣的她，沒辦法不被人畏懼。
人們怕她，怕她手中的劍，怕她深不可測的修為，怕她冷情的目光。
蘭月渡怔然之際，被她救下的小孩，卻已經跑遠了。
她闔了闔眸，沒有再多解釋，只是麻木地拎著劍慢慢在滾滾硝煙裏走著，直至來到一湖邊，看著水面下自己的倒影，沈默無話。
透過水面，她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的模樣一如往昔。
可是，她卻仿佛不再認識自己了。
被無情道囚禁的日子，她的記憶靜靜地消逝，在無望的折磨中，她再也沒有眼淚，再也沒有神采，內心仿佛陷入了永恒的沈睡。
目光裏，只有空洞無神。
蘭月渡嗤笑，這和瞎了沒什麽區別，怪不得，會嚇著別人呢。
於是她手腕一翻，掌心幻化了一頂垂著白紗的幕籬。
什麽話也沒說，她只是平靜地將幕籬戴在頭上，白紗一落，至此完完全全隔絕了水面，隔絕了視線，隔絕了外界一切。
藏起來，將自己藏起來，她在心底默默對自己說，將這個模樣的自己藏起來。
不要嚇著任何人。
蘭月渡笑一笑。
這種無形的孤獨過了百餘年，直到綬印成仙以後，四海戰火已然徹底平息，她還能記得的回憶，也只有最後寥寥只字片語了。
我叫祈清和，我來自另一個世界，我不屬於這裏。
她知道無情道法則帶來的遺忘不可違逆，不可反抗，只好一次又一次反覆在心底默念。
“祈清和”這個孩子，一直被她藏在心底，藏了很久很久，每當念著這個名字，就還能時不時想起一些，在現代生活的記憶。
也是“祈清和”這個名字的存在，讓她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
她能回家。
她曾經研究過山海荒澤裏的建木樹，也探尋過被建木樹捅破後，那布著漩渦烏雲的蒼穹。
按理而言，只要她再重新穿過那片烏雲密布的天。
她就能回家。
可是，太高也太危險了，曾經修為法力不足的她，前往那裏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在彼時四海動蕩，尚未綬印成仙時，她也沒有考慮過回家的事。
而現在，她終於可以來考慮這件事了。
於是蘭月渡在飛升成上仙後來到了山海荒澤，孑然徘徊了許久。
山海荒澤曾被人類破壞過一次，人與妖之間的結界已然消弭，如今陸陸續續的，有不少人類定居於此，坐落了大大小小的城鎮，譬如東陵城。
受世人敬仰蒼靈上仙來到山海荒澤可是一樁大事。
所有生靈都探頭探腦的冒了出來，不論是人類還是妖獸，修士精怪，全都於山間樹梢，城中房檐上，好奇張望著，探頭探腦地仰望著她。
蒼靈上仙來到此地，是來幹嘛的呢？
蘭月渡不知有無數的生靈都在看她，她只是踏雲乘風，一點點靠近了建木樹上方漆黑如深淵般的漩渦雲。
她掐訣念咒法力全開，探尋了一會兒後終於弄明白了。
這確實是被建木樹擾亂的時空通道，除了讓她不小心掉進這個世界外，還導致天厄臨難，這百餘年源源不斷的魑魅魍魎皆是因此而起。
但是，只要穿過這片漩渦雲，她就能回家。
所以蘭月渡再次念訣施法，數千靈力繚繞周身，她估摸了一下，有這些靈力護體，應當能保她平安渡過這片烏雲。
地面上仰望著她的生靈茫然不知，只是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東君娘娘是來幹嘛的呀？”
“不知道，迎春的？但現在也不是春天呢。”
“你們看東君一直在那窟窿邊徘徊誒，嘁，我猜，說不定東君娘娘是想把那窟窿補好呢！”
天上有風，吹亂了蘭月渡的鬢發，借著風，她隱約聽見了來自地面裏的嘈雜聲。
蒼穹上的漩渦雲似乎感知到有生靈靠近，雷聲一滾，緊接著，天地霎時變色一沈，四周不少原本安定的煞氣鬼怪再次蠢蠢欲動。
風將發絲攏在臉上，隨即，蘭月渡飛渡的身形驀地頓住了。
因為她發覺一件事。
她走了，誰來引春啊？
蘭月渡茫然地眨了眨眼，步伐停住須臾後，又再次想起，這處漩渦確實招來了不少天厄煞氣，若不加以封印修補，那四海百餘年必將再生禍亂。
而眼下，她已然是靠近此地，就引起了隱隱動蕩。
地面上仰望她的生靈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安，紛紛瑟縮一下。
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東君娘娘真的是打算封印此窟窿嗎？她做得到嗎？”
“可這麽多年也沒人能補好它啊，東君娘娘若做不到，這世間就沒人能做到了！”
“那，那窟窿補好了，我們就能徹底過上太平日子了，對不對？”
“對！”
蘭月渡楞楞地仰望著墨黑漩渦，徹底茫然。
是啊，若她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那此世間除了她，再也沒有任何人能補好這處漩渦通道了！難道要讓她要賭接下來百年內，四海會不會再出一個上仙嗎？
這麽多年了，整個四海十洲誕生的上仙也就兩人，一是蘭珩，二是蘭月渡。
蘭月渡的烏發隨著長風溫柔揚起，好看極了。
像察覺到什麽似的，她慢慢回眸，只見天地間諸多生靈，正用一種希冀仰望的神情，渴盼好奇地看著她。
“東君娘娘會給我們帶來永恒太平的，對不對？”
“對，她會保護我們，她肯定是來補天的！”
“噓別說話，不要打擾東君娘娘補那個窟窿！”
她眼睛一眨，卻有一滴淚滑下來。
只需要封上此天，這世間就可永得太平，哪怕以後再無上仙，也不會有滔天動亂了。
又是一滴淚落了。
她站得太高，太遠了，以至於沒有任何生靈看見她的淚。
蘭月渡粲然一笑。
這一瞬間，再次有顆淚滾過臉頰，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掉過淚了，陌生的感覺，讓她險些忘了哭是一種什麽體驗了。
她真的很想很想說——
我可以補好天，你們將會得到永世太平。
可是，可是……
我怎麽辦呢？
蘭月渡孑然孤寂地站在雲端上，眼裏潸然淚下。
她哭得無聲無息。
那我，就回不了家了啊……
你們不能這樣。
你們不能以天地太平來要挾我，你們不能剝奪我回家的機會啊！
可蘭月渡的心聲，沒有任何生靈聽到。
所有生靈只是好奇，東君娘娘想要幹嘛呢？
沒有任何生靈發現，蘭月渡還在哭。
她最後的念想，正在心裏嘶聲力竭的哭喊。
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這個世界努力活下來？我為什麽要掙紮著修煉悟道！我竭盡全力讓自己一步步變得強大！除了想保護我在乎的人，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還能回去啊！
我從頭到尾，都不屬於這個世界啊！
所以，所以你們不能，不能將我困在這裏……
對不對？
又是一道眼淚滑下。
“當啷——當啷——”
心裏的數千禁制枷鎖發出生疼的碰撞聲，像警鐘，像鞭笞，像酷刑。
蘭月渡含淚仰起頭，哭得身體隱隱顫抖。
因為她在朦朧中看見內心深處，看見了記憶的另一個自己，看見了穿著現代衣服，站在時間盡頭的“祈清和”，正遠遠看著她，笑得燦爛極了。
是無聲的道別。
而獨屬於“祈清和”的，最後的記憶，也開始一點點湮滅消散。
“祈清和”在她心裏深處藏了很久，徘徊了很久，她竭盡全力記了幾百年，這一次，是真的再也留不住了。
而這個名字，隨著無情道的鋃鐺聲越來越響，終於徹徹底底消失在她的記憶裏。
她完全忘卻自我。
祈清和，再見。
……
蘭月渡仰了一會兒頭，再次垂目斂眸，在靜了須臾後她默默平覆了心緒，緊接著她掌心利落一翻，手中幻化出自己常用的木劍。
印象裏，這柄常伴於她身邊的劍似乎是某個人送給她的。
是誰？
算了，都……無所謂了。
蘭月渡闔眸起陣，她掐訣念作渾身法力全開，法相金身具現，緊接著，原本失色的天地再度有霞光彌漫，隨著蘭月渡在風中衣袂翩飛，她周身湧起了成千上萬的美麗花瓣。
所有生靈目光震撼。
只見蒼靈上仙掌心的木劍在她法術作用下，幻化成了浩如煙海的千萬繁花，正像浪一樣朝著天際洋洋灑灑飛去。
那日，整個四海十洲都落了一場絢爛繁盛的倒流花雨。
而一直以來山海荒澤裏如墨的雲間漩渦，正隨著這場花雨一點點縮小消失，就像傷口愈合那般，一點點彌補收束。
直至一切重歸風平浪靜，只有澄澈剔透的藍天白雲。
最開始，整個山海荒澤裏頓時爆發出歡呼雀躍的欣喜之聲。
“補補好了？！”
“我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世間將源源不斷誕生新的兇煞了對不對？”
“對！感謝東君娘娘！叩謝東君娘娘！”
這片歡呼感謝聲像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漾開，起初是山海荒澤，到最後是整個四海十洲。
所有生靈都在叩謝蒼靈東君，他們由衷地感激她。
誰也不知道，此時位於九天之上的蒼靈上仙，正垂首不語，默默垂淚。
誰也不知道，為了蒼生，她心甘情願親手封死了，唯一可以回家的路。
所有生靈都歡天喜地，慶祝今後的平安。
蘭月渡平靜地等眼淚落完後，就默默離開了此地。
她的蹤影徹底難尋。
因為世間重歸太平，再也不需要征戰的蒼靈上仙，所以她重新開始漂泊在四海十洲，無家可歸。
蘭月渡麻木地行走在萬家燈火間，望著一年又一年酬神敬仙，望著一年又一年千春祭祀，終於完全地，崩潰了。
無聲的孤獨終於吞噬她。
她沒有來處，仿佛游蕩在人間的孤魂野鬼。
她不知歸處，也不記得自己該回到哪裏，這世間，有誰能找到她？有誰在等待她？有誰可以陪伴她？
而我又是誰呢？
連自我都忘卻了的人，還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嗎？
在這樣漫無目的的流浪裏，蘭月渡發現，每當她升起一次想重新尋找記憶的念頭，無情道的枷鎖就會鋃鐺作響一次，數次後，她的無情道竟隱隱有裂開的跡象。
蘭月渡感到不安。
她知道自己一旦道心動搖會引來什麽後果，她會走火入魔，她會變成毫無理智殺伐作惡的源頭。
而到那時，她若劍指人類，沒有人可以攔得住她。
蘭月渡楞了片刻，像是悟明白了什麽的似的，最後唇畔緩緩綻開一笑。
原來她的存在，是這世間最後的威脅。
反正……也確實沒什麽好值得留念的。
心裏閃過一剎念頭，就定了決心。
那天，是春至。
蘭月渡在照例帶來春天後，平靜地尋至了一處隱世孤山，毫無猶豫地在荒山亂石的平地上布下可以召來天雷的陣法，平心定氣站在金色法陣中央。
她親手召來的天雷，她必死無疑。
蘭月渡安靜地等待死亡。
她本以為，一向努力活著的自己，在面對死亡本應懼怕，或者，她會有決定放下一切的釋然。
可她沒想到哪怕這個時候了，她還是什麽感覺都沒有！
麻木，平靜，無謂。
蘭月渡想，等自己羽化後，法力魂魄皆會重歸天地，會成為天地的一部分，也可維持歲歲年年的春天。
沒有什麽可牽掛的。
蘭月渡最後再深深看了一眼這個世界。
笑了。
“轟隆——”
九霄雷劫自天而落。
烏雲壓頂，丘巒崩摧，一道又一道金蛇破開層雲殺下來。
蘭月渡渾身洇血懸立於空，思緒隨著雷聲逐漸渙散，就像墜入深海之中，不斷下沈。
她眼簾慢慢垂下。
最後，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她看見了一抹白色的影子。
……
“你我的故事，停在了這裏。”
陽光大好，暖意融融的教室裏，應知離低眸看著坐在座椅上祈清和，笑了笑。
落日夕光潑進來，橫亙在兩人間。
祈清和擡眸看著他，安靜了很久，像是在努力理解著他說的故事，講述的過往。
“所以，你是來喚醒我的嗎？我現在整個人都在做夢？”她想了想，又問道，“我死了嗎？”
“你沒死。”應知離的目光從她身上，掠向了大教室玻璃窗外郁郁蔥蔥的樹木，答道，“是春天救下了你。”
祈清和望著他略失神的眸光，不知為何，她覺得眼前的人看起來異常平靜，其實卻有化不開難過藏在心裏。
所以她慢慢站起身，走了一步站在他的面前。
窗外風停了，有一群鴿子唿哨紜飛，她站在夕光裏，攔下了他看向窗外的視線。
祈清和慢慢伸出雙手，在他怔然的目光裏環過他的腰身，整個人都挨過去抱著他，四周很靜，她能聽見他的心跳。
“你追我，追得真的好慢啊。”
她別開目光不看他，聲音裏有幾分抱怨。
應知離擡起手想回抱著她，卻生生一停止住了動作，只是說。
“是我的錯。”
祈清和挺貪戀他身上暖和的溫度，就這樣抱著他沒松手，輕挨了一會兒，才小聲又嘀咕了一句。
“好吧，我也得說對不起，我走得太快了，沒等你。”
應知離低眸，看著她靠在自己身上絨絨的發旋兒，斟酌問道。
“那你……要醒來嗎？”
祈清和想了想，又問：“我醒來後，是不是什麽都不會記得？包括現在的這場夢？”
應知離輕聲道：“是。”
沈默了一會兒，他嘆了一氣，終於，手臂環過她身體，將她整個人都攏在懷裏，安撫道。
“但是別害怕，這一次，你可以慢慢找回記憶了。”
“不會有什麽上仙的責任拘著你，遺失的過往你可以選擇放下，也可以選擇再想起，如果累了，不想找了，你也可以開啟一段新的人生。”
祈清和靜靜聽著他對自己說的話，沒吭聲。
應知離闔了闔眸，笑道：“你想成為什麽樣的自己，都可以。”
祈清和靠在他懷裏想了一會兒，最後，像討價還價似的冒了一句。
“那這一次，你會陪著我嗎？”
應知離先是一怔，笑了笑，低聲說。
“會。”
是一個約定。
在夢裏對她許下的約定。
“這一次，我會從頭到尾陪在你身邊。”
他臉一側，在她發梢間挨了挨，一記看不見的吻就這樣拂過了，沒讓她察覺。
“好吧。”祈清和在他懷裏微微掙了點自由活動的空間，身體往後一欠，與他目光相碰，“我同意了。”
討價還價成功，她心滿意足的笑了。
“我能不能，再提最後一個要求。”祈清和看著他漂亮含情的眼睛，仿佛想起什麽似的小聲說著，“我可以在這個夢裏，再多睡一會兒嗎？”
剛同意醒過來，就又反悔了。
“為何？”應知離眉心一皺，指尖不自覺攥緊了。
祈清和抿了抿唇，回答：“我很喜歡這個世界，有點點不想走，而且我還約好了，和室友去看電影。”
應知離一頓，呼吸有一瞬不穩。
“你還是……不願留在四海十洲嗎？”
“那裏有關心你的師姐，有維護你的師弟，你的同窗朋友們，也都在那裏。”
一字一句都很慢，是為了壓下不平的心緒。
“四海十洲，有很多人都喜歡你，想念你。”
我也很愛你。
這句話，他到底沒說出口。
祈清和楞住了。
其實她知道，應知離說的沒錯，她在那個世界都混成天下第一了，如果醒來，一定會過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
而現代也並非什麽烏托邦，職場，社會，各種看不見規則與壓迫會搓磨著每一個人。
現代生活的殘酷，絲毫不比另一個世界來得少。
“可，可是。”
祈清和眨了眨眼睫，隨後，她明亮靈動的眸子裏，落了一顆好不舍的淚水。
這一次，她看著應知離，笑得有幾分難過了。
“這個世界，有媽媽呀。”
所以，讓我再多睡一會兒吧。
我會醒來的，我保證。
我只是，有點……想媽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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