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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黃粱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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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6章 黃粱一夢

祈清和回眸, 只見浩浩蕩蕩的孤魂野鬼們探頭探腦飄在她身後。

他們本就是死在她手下的冤魂,如今有她牽引,他們才能踏上這座連接著生死的橋。

得怎樣才能平安送這些冤魂往生呢?

祈清和回憶了一下陽間的送葬習俗, 似乎是需要有人,打著燈籠在最前方引路。

她想了想,擡手召出聽命燈, 漂亮精致的宮燈熒熒生光, 提著燈, 她踏上了這座雲霧霭霭的浮橋。

鬼魂們歡天喜地跟著她。

一座用夢築就的浮橋, 是什麽樣的呢?

很遠,很長,一眼望去不見盡頭。

以潔白的流雲為橋身, 湛藍的夜色為橋柱, 以銀色的黎明為橋欄,欄桿間, 亮著金色的黃昏。

祈清和提著聽命燈, 步行其間。

猶如畫中泠泠月。

孤魂野鬼飄在她身旁, 偶爾會有健談者,大著膽子上前同她搭話。

“嗚嗚嗚死後還能見到東君真的值了!”

“東君您知道您方才英姿颯爽嗎!”

祈清和一時怔楞:“你們……不恨我嗎?”

“剛開始會恨,但年歲久了, 總會想開的,生死既定,早一些, 晚一些,都是因果, 又何必執著?”

祈清和眼睛一眨,落了滴淚。

她沒有再說話。

忘川河上感知不到時間流淌, 什麽時候都一個樣兒,孤魂野鬼飄飄蕩蕩,祈清和莫名覺得,自己其實也是這些幽魂中的一員。

他們在幽冥游蕩,不知去處,她在人間游蕩,也是不知去往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她終於看見,在浮橋的遠處,影影綽綽立著位黑衣仙君。

他豐神俊雅,含笑無話。

祈清和腳步慢了幾分,在這一刻,她有一剎那的恍惚,她還在鴻京,大雪紛飛,一切恰如經年。

她站在他身前停下。

身邊跟著的游魂並不多停留,而是紛紛飄向橋的盡頭,再入輪回。

封斂一直看著她,釋然而笑。

“你來了。”

祈清和怔然:“你在這裏,停留了多久……?”

封斂看了眼自己即將消散身形,答道:“還有半個時辰,便滿七日了。”

祈清和蹙眉,有些不明白:“你知道我會來見你嗎?”

封斂搖了搖頭:“貪戀而已。”

他只是,有些舍不得離開。

一想到至此離開,會將她與他的相處盡數忘記,就怎樣都舍不得了。

祈清和聽懂了他的話。

她心裏明白,其實她來了,也彌補不了什麽。

封斂早已身死,紅塵已了,哪怕祈清和當場篡改生死簿,他也再沒有任何可能再返回陽間。

正因生死絕不可扭轉,所以才應當敬畏。

祈清和眸光微動:“多謝。”

這一語道謝,是在謝他留給她的記憶。

那些以記憶化作的夢,她已盡數看過,逐漸拼湊起了這些年,她與他之間斷斷續續的過往。

她其實仍舊什麽都沒想起,但是,卻早已沒了最開始那份茫然自哀的心境。

因為遺忘本身並不可怕,發生過的事不會消弭。

總會有別的人,幫你記著。

這個人幫你記著一點,那個人幫你記著一點,合起來,才是一場完滿。

祈清和斟酌片刻:“你好像那樣喜歡我。”

“所以我一直在想,當年的蘭月渡,究竟會對你說什麽。”

“因為我好像把曾經的自己,弄丟了。”

封斂唇畔動了動,眼前善良的小姑娘似乎在很認真的愧疚。

他很想告訴她,這不是你的錯。

祈清和心裏一酸,低頭垂眸,又道。

“但我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

“有些遺憾,錯過了,就是怎樣也彌補不了了。”

浮橋上點點星光漾開,像浩瀚冬雪,疏疏落落。

她擡眸,眸裏一彎雪色。

“我想,或許我還來得及再很認真的,向你說一聲,謝謝。”

“謝謝你一直以來真摯的喜歡。”

她一字一句說得很緩,每一聲輕語,似乎思考了很久。

“這是一份很珍重的感情,我亦是很在乎它,卻一直不知如何對待,如何回應。”

“年少時知慕少艾的驚艷,純粹美好,沒有任何褻瀆的道理。”

他為她燃燈百年,耗盡心尖血,從未求過一份回應。

祈清和明白,正因為明白,所以她才來到這裏。

封斂烏黑的雙眸有些怔楞。

因為他恍惚中,仿佛再次見到了幾百年前,姹紫嫣紅中,那宛若春天般明媚的姑娘。

祈清和呼出一口氣,終於將最後的話,說盡了。

“我很好。”

“我會一直一直很好的。”

她唇畔綻開了一笑。

“謝謝這些年,你那樣牽掛於我。”

封斂怔了很久,而後,忍不住緩緩笑了。

“傻姑娘。”

他想伸手去揉揉她的頭發,可在拂過她臉頰時,僅剩魂魄的他卻徑直穿透過去,再也觸碰不得。

他們之間,隔著亙古不變的生死。

“原來你我之間,終是緣淺憾深。”

風裹挾著時間穿河而過,他的身影愈發一點點粒散消逝。

封斂不得不妥協:“我得走了。”

祈清和堅持:“我送你。”

她還可以再送他走完這座浮橋。

封斂一笑,回身與她並肩而行。

以前在鴻京時,常常是他在雪裏接送她,而如今,相送之人,成了她。

可他最後仍有幾分不放心。

“你回去時,要註意安全。”

“嗯。”

“怎麽膽子這麽大?剛恢覆了些許修為就往枉死城闖?”

“嗯?……嗯。”

“你師父師兄不在,有什麽事,不要悶在心裏,多和你師姐商議。”

“好。”

封斂倏然頓住了腳步,看向她:“送到這裏……就足夠了。”

祈清和停佇,才發覺,原來前方就是孟婆守著的輪回井了。

她不能再向前走了。

這座流雲浮橋很長,長的像人的一生,可走盡了,祈清和才恍然覺得,怎麽這座橋這樣短?沒說幾句話,沒眨幾次眼,就走完了。

只見封斂又向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發現她仍停在原地,忍不住再道。

“回去吧。”

“有人還在等你。”

祈清和看著封斂的挺拔如松的身影,忽然下定了一份決心。

她想,或許還能再做最後一件事。

她遽然砸碎了手中提著的聽命燈。

封斂楞住。

保護著燭光的琉璃漫天而碎,流光溢彩,祈清和收起無盡燭,取出了封在其間的絹紙燈罩。

封斂似乎明白了什麽,上前了幾步又頓住,似乎想阻止她接下來的所作所為。

可他們之間隔著生死,他什麽也阻止不了。

祈清和一手捧著絹紙,另一手作法結印,緩緩從自己心臟位置,逼出了一縷鮮血。

她臉色白了幾分。

緊接著,她引著心臟處的絲絲血跡,以靈力為筆,一筆一畫鄭重地在絹紙上落下字跡。

每一個字,都端正典雅。

祈清和無奈道:“我可能又要把崔絕氣死了。”

崔絕說她膽大妄為,一點不錯。

直至最後一字落盡,祈清和又召出生死簿,硬生生將這絹紙化進了生死簿中,融進了封斂那一頁所在的位置。

她以心尖血為墨,以聽命燈為紙,在生死簿上寫下對他來世的祝禱。

祈清和看向封斂,輕緩一笑。

“我還你,來生一世安康。”

封斂闔眸,斂住了眼裏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沈默了良久。

他最終擡起頭,看著她,釋然而笑。

“多謝。”

祈清和點頭,向他道別。

“再見。”

她抱著生死簿轉身離開,不再回頭。

封斂站在原地,看著祈清和愈走愈遠,流雲追隨著她,夜色挨著她的衣袂,她的身上,鍍著黎明與黃昏。

天地為幕,她是美夢中最令人眷戀的存在。

你我因果,至此兩清。

再見。

「檢測到封斂執念已消解,二十七枚玉簡正在發放中。」

祈清和一頓,楞了片刻,她原以為……她早已失敗了。

她心中思緒萬千,腳步一直沒有停,橋上一直有前往輪回的冤魂,陸陸續續與她擦身而過,祈清和逆著人潮往回走,走得毫不遲疑。

她遙遙看見應知離仍舊安靜佇立於橋前。

天地如夜,花海似血,他恍若一場溫柔的雪景站在橋的盡頭,安然等待。

祈清和一直很好奇,每逢出行時,明明總是同樣的路,為何回程總比來時快得多。

直至今日,她看見他。

她終於悟得了其間道理。

因為你知道,這世間總有那麽一個人還在等你,親朋好友,知己愛人,他們在等你回去。

而這份被等待的希冀,自然而然,化作了不自覺加快的腳步。

祈清和越走越急,到最後是小跑過去,毫不遲疑地擁抱住在等她的人。

這個人穩穩接住她。

她仰頭,眼裏揚起幾分神采:“你等我呢。”

應知離眉眼好看,一笑溫和。

“嗯,一直在等。”

祈清和笑道:“你不怕我不回來啊?”

他沈默須臾,終是長長嘆了一氣。

“怕,怕你會做一些攔也攔不住的傻事。”

他微涼的指尖撫上來,停在她蒼白的唇上,蹙著眉,低聲道。

“疼麽。”

祈清和不得不承認:“有一點點。”

心頭血剜的不多,還好。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側過臉,將手中書冊交還給了站在一旁的崔絕。

“生死簿,還給你了。”

崔絕仍處在對此橋的存在震撼無比中。

一座連接生死的橋!這人是傳聞裏從不入凡間的夢神!

他木然地接過生死簿,略翻了翻,頓時傻眼:“姑奶奶你都幹了什麽!”

祈清和坦白:“篡改了一點點命數。”

崔絕兩眼一黑,他就知道她是來枉死城搗亂的!

送走!趕緊送走!

祈清和拉著應知離徑直開溜。

他們沿著河畔慢慢往回走,忘川河面漆黑如鏡,偶爾飄過悼念逝者的花燈,遠方倒映著夢橋,綺麗如幻。

祈清和難得放下了一件心事,她挺高興,頗為自在的倒著身走,望著應知離,笑得輕松。

彼岸花海因他們穿梭其間,分分合合,沙沙作響。

應知離慢她一步,看著她神采奕奕的眼睛,笑道。

“你接下來,想做什麽呢?”

祈清和想了想:“我得知道,其間的緣由。”

當年在拒婚封斂之前,虞辭出事重傷,她孤身涉險前往枉死城,搶回虞辭的一魂一魄,在七日將盡前,被師兄接走。

然後呢?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才讓她選擇閉關不出,對一切再也不聞不問?

她得知道這其間的答案。

祈清和反覆思忖著這幾日發生的事,這次能悟得自己的死因,是她走了運。

必須得知道,以前的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所遺失忘卻的,除了記憶,是不是還有我的私心。”

這段時間她被各種人,質問了無數遍這個問題。

“我的私心是什麽呢?在乎的事,牽掛的人,還是我所淡漠的七情六欲呢?”

應知離目光微動:“或許對你而言,皆有。”

她自然而然地反問:“那對你而言呢?”

應知離忽然上前幾步,拉住了她,將她攬在懷裏,嘆道:“你再走,就撞上三生石了。”

祈清和擡眸,與他目光相碰,又重覆了一遍方才的問題:“對你而言,什麽是私心呢?”

緘默長久地橫亙在兩人目光間,只剩仿若心跳般的呼吸。

這個問題沒等到回應。

因為回答她的,是一記雪落。

應知離輕笑了一下,低頭,一吻落在她唇上。

很淺,很輕,綿長細微,不動聲色,沒留給她反悔的餘地,一字一句,都藏在這場無聲落雪裏。

“這是我的私心。”

這記吻那樣淺,卻又漫長,像一句回答,又像一語確認。

他用吻來確認她的呼吸,確認她的心跳,確認她的存在。

他要確認,她還在他眼前。

“你是我生命裏,最為珍惜的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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