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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道是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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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道是無晴

應知離湊上前, 離得近,二人呼吸糾纏著。

他微微扯開了,頸邊的衣衫, 露出了一小截裹著傷口的白色紗布。

那是幾日前,在藥堂中,被驪龍長鞭劃出的傷痕。

他悄悄調動妖氣, 讓經脈紊亂, 身體裏一股內力不分輕重地朝著頸部襲去。

於是那白紗間, 瞬間洇出了星星點點鮮紅血跡。

祈清和眸光一詫。

“這是驪龍傷的。”他說道, “他不願見你,還威脅我,讓我離你遠點。”

言下之意, 你瞧, 他真不是個善良的妖。

應知離認真捋了一遍當初對驪龍的承諾,他只說過, 不主動揭開其身份, 可沒答應過, 不會告狀。

嗯,沒什麽問題。

祈清和伸出手,指尖一點一點輕拂過那滲了血的藥紗, 帶起應知離頸邊一陣酥癢,呼吸就瞬間亂了。

指腹一絲細微仙力劃過,刀一樣, 割斷了這層白紗。

於是那看起來有幾分駭人的傷口,頓時暴露在她眼前, 清晰明顯。

是一道鞭傷。

隨著呼吸一起一落,鮮血緩緩淌出, 看起來,真有幾分嚴重。

祈清和一眼看出,傷,是幾日前形成的,可眼前人,卻沒輕沒重的,兀自加深了這道傷。

“我不喜歡,傷害自己的行為。”

話說的冷硬,一語點破了他的心思。

應知離呼吸停滯了一瞬,眸光裏染上一絲惶恐不安,連尾巴,都不自覺地松了松。

他怎麽忘了,眼前人,是位醫者。

想了想,他微微低頭,聲音融在呼吸裏,溫柔道。

“那你不要去這場噩夢,好麽?”

沒有別的理由留下她,就只好,開始耍賴了。

作為能自由游走於夢境的妖,他非常清楚,那夢裏是什麽。

那是九百多年前的暴動,血腥與殺戮混雜,入夢者稍有不慎,就會死亡。

一旦在夢裏死亡,哪怕是他,也拉不回性命。

所以他不得不承認,他害怕了。

他害怕祈清和一去不覆返。

祈清和微微仰起頭,他的呼吸是亂的,連帶著,她的呼吸也有幾分紊亂。

她平靜道:“別瀾夜心生魔障,如若有朝一日失控,以他的道行能力,只怕會真的毀天滅地。”

應知離心中一急,也顧不得思考。

“他毀天滅地,與你何幹?這世間因貪嗔癡疑慢所掀起的戰亂,難道還少麽?”

“……”

空氣霎時冷下來,祈清和眸光一暗,與他對望著,神情中滿是寂靜寒涼。

呼吸緩下來,一聲不吭地,壓下兩人間對峙的暗潮。

應知離有些心虛,瞥開了目光。

方才的話,說的沒了分寸輕重,他知道,祈清和絕不是那種看見生靈平白喪命而坐視不理之人。

他頓了頓,想起身,拉開兩人距離,可尾巴,仍然挽留在她腰間,舍不得松開。

“抱歉,我——”

話未落,猝不及防的,頸邊衣衫被輕輕一拽,應知離順勢一栽,雲舟本就柔軟,他原本撐在祈清和身邊手一滑,松了勁,變成了半撐著,於是身子都欺過去,氣息繞在一起,徹底亂了。

“別動。”

祈清和聲音微冷,有幾分惱意。

不知何時,她手中幻化出了浸過藥的幹凈紗布,她微微起身,湊上前去,雙手虛環過他頸邊,白紗繞上去,重新包紮他的鞭傷。

仿佛一個擁抱似的。

頸部是生靈最為脆弱之處。

尤其對於妖獸來說,戰鬥時咬斷喉嚨,是獵食襲擊時原始本能,這份弱點暴露出來,就是將性命,拱手送上。

祈清和恍若未覺。

她只是非常專註地,替眼前的生靈包紮,治愈的靈力隨著指尖緩緩溢出,那道鞭傷,也一點一點止了血。

應知離身形一僵,只覺得被祈清和觸摸過的地方,都變得滾燙起來,這份灼熱順著頸部一路蔓延,先是臉頰,再是耳畔,想出聲制止,就連聲音,也被燙著了似的,變得喑啞。

可他貪戀這溫存,舍不得出聲打斷。

祈清和微微嘆氣:“你真的好固執別扭。”

當初明明是他,帶著她一次次入夢,渡化他人心魔,以此拼湊記憶。

可如今,又偏偏是他,僅因安危不定,就生了後悔的心思。

他藏著滿心秘密,就連眼下傷,也是為了誆騙她的心軟,才選擇主動暴露出來的。

祈清和心中平靜,將眼前人喉間紗布繞好後,撐著手半坐起來,與他拉開了幾分距離。

應知離歪頭,在她眸間反覆探尋著,沒瞧見不悅,心中定了定,忽然笑了。

他手一攤,掌心幻化出一只小小的,可愛精巧的毛氈來。

那是一只乖巧狡黠的雪豹。

“上次你沒收,這次,它變得很好看了,你能不能,收下它。”

祈清和定定地打量著這個雪團子似的毛氈,頭頂上一根細繩懸著,藍黑相間的斑紋,眼睛靈動有神,耳朵軟趴趴地耷拉著,顯得無辜極了。

她此前一直不知這是用什麽毛所制成的,如今再看,大概率能篤定了。

這是他薅自己的毛紮出來的。

想到這兒,祈清和不由得失笑。

比起上次的生澀,這次精湛的成果一看就知道,努力了很久,他紮了多久?紮的第幾個?又薅了多少自己身上的毛?

趁著祈清和沈默的間隙,應知離得寸進尺,容不得拒絕,就將毛氈系在了她腰間。

“你都收燕鳥的羽毛了,能不能也收下我的?”

原來,是為了這個。

聲音滾在嘴邊,祈清和想拒絕,卻遲遲開不了口。

她明明已經停止了包紮,可應知離卻覺得,頸邊那份灼熱,一直沒褪下去。

連帶著,心也躁動起來。

在燕澤,應知離第一次見到祈清和打開那盒漂亮尾羽時,頭一次萌生了,為什麽自己不是一只鳥的荒唐想法。

他如果是只鳥,一定會從身上薅下最美麗的羽毛,天天送給她。

應知離看著自己身上細小密集,完全不能一根根拔下來的純色毛發,失落嘆氣。

隨之,他想到了人類的毛氈,完美符合他的需求。

於是他用了很久,去學習怎麽紮毛氈,人類的工具,對他來說到底太過生疏,一不小心,就會紮破爪子。

也用了很久時間,他才懵懂明白,在見到祈清和擁有燕鳥羽毛時,所產生的酸意與不快是什麽。

在人類情緒的劃分中,那大抵,被稱之為“嫉妒”。

祈清和並不知他所想,只覺得如果不同意,誰知道,他還要固執到什麽地步。

於是她妥協了,任由身上被系上這樣一個格格不入的乖巧毛團。

“多謝。”想了想,祈清和目光裏摻了笑意,又補了一句,“我很喜歡。”

小舟悠悠蕩蕩,擦著雲下那滔天雷暴的萬丈深淵將將劃過,星河水波輕輕拍浪,載著二人即將駛離這片區域。

聽得“喜歡”二字,應知離眸光亮起來,唇角揚起,喜悅漾開,可又不得不斂住,以防心事被人窺得一幹二凈。

得意過了頭,尾巴從祈清和腰間松開,不自覺地一晃一晃。

祈清和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垂眸,神情晦暗不定。

須臾,她擡手,指尖抵在應知離胸口位置,聽著他急促慌亂的心跳,平淡一笑。

而後,不輕不重,輕輕一推。

身前的人不設防,她這一推,用了力,將二人的距離,拉開了好遠,原本牽連糾葛的呼吸,也猝不及防,被扯開了。

來不及再看那人反應,祈清和撐著身子,從小舟邊緣一翻,就那樣毫無留戀地,從舟上,直直墜了下去。

她任由自己向雷鳴電掣地無底漩渦深淵中墜去。

周圍雲層翻湧,各種夢境聲音嘈雜著。

——“何為無情道?是以悲喜無謂,生死無謂。”

祈清和下墜的時候,她遙遙窺見,應知離眼睛裏覆雜的,明滅不定的傷戚,就像,有好多話要對她說似的。

可無論想說什麽,她都並不在意。

——“無牽掛,無羈絆,心懷萬物生靈,超脫因果,再不入紅塵。”

祈清和想,應知離說的確實沒錯,這世間,皆因人心貪嗔癡疑慢,掀起苦難劫數。

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苦難尋常,就視若無睹。

——“入無情道者,皆三千心鎖,加諸己身。”

應知離站在雲舟上,靜默無聲,眼睫微微顫動,方才喜悅熱意霎時熄滅,如墜冰窖。

他其實可以強硬地救下她的,只需輕輕一揮手,就能召來一片夢境,在她墜入噩夢前接住她。

可他知道,哪怕救上來,她還會再一次選擇跳下去。

心裏的泛起的難過悲傷,壓不住,翻江倒海地淹沒了所有知覺。

作為妖,他一直能看見,能聽見,一些人類所無法得見的景象。

譬如他能輕而易舉看見心魔,看見他人夢境,甚至聆聽他人願望。

“當啷當啷——”

譬如此時此刻,他聽見了,來自祈清和身上,數千道無形無相的,細微的鎖鏈聲音。

他聽得一清二楚。

“當啷當啷——”

他知道那是什麽。

正因為知道,他才會一直想方設法,解開懸在她心上的,沈重冰涼的枷鎖。

可無濟於事。

從始至終,兵荒馬亂的,只有他一人。

水紋一晃,萬物皆變。

祈清和墜入無底噩夢深淵,耳畔被隆隆雷聲震得嗡鳴。

來不及睜眼,她整個人霎時被一股強大無比的氣流掀翻出去,在沙礫上滾了好幾圈,緊接著,撞到了一塊石壁,砰地一聲,被粗糙冷硬,撞得背上一疼。

祈清和睜開眼,撐著手坐起來。

“轟隆——”

大雨傾覆,眼前,是漫無邊際的洶湧海浪,天色陰暗渾濁,雷電火光滔天,祈清和緩過神志清明,撐著石壁,勉強站起身。

這裏是……九重淵?

她檢查了一下身上,素衣廣袖,除了一塊令牌外,一無所有,沒有修為法力,連輕功,都無法使用。

幾乎同凡人無異。

哦,應知離送她的毛氈,也跟著一道帶了進來。

祈清和摘下腰間的那塊木質令牌,定睛一看,這正是屬於不問都弟子的,人手一塊的宗門令牌,只是款式與材質,都更老更舊。

這裏是九百年前的九重淵。

祈清和收起令牌,思忖著此前看過的,對這段年歲的記載。

是驪龍暴動,謝家降妖,不問都最兇險的一次宗門歷練。

在這場戰亂中,不問都弟子,僅一人生還。

身上疼痛久久不散,她走了幾步,瞥見不遠處,漆黑昏暗的沙礫石地處,好像躺著一個人。

來不及多想,祈清和加快了步伐,走上前去,半蹲下查看那人傷勢。

也是一位身穿道服的修士,腰邊掛著的令牌裂成兩半,渾身浴血,心脈盡斷,皮開肉綻傷可見骨,生命力在急速地流逝,毫無挽回的可能。

銀針、傷藥,都無濟於事,她救不了眼前人。

那修士從昏死中醒來,撐著最後一線清醒,看到眼前人,想說話,卻吐出一口鮮血,於是聲音,便支離破碎含混不清。

“小……小師妹,你還活著,太好了。”

“快躲起來,我,我已想辦法通知了師門,五天後,就會有人來,來……救你了。”

最後一絲生機,徹底消弭。

眼前人在她面前死去。

祈清和默然,她心中嘆氣,擡頭,朝著洶湧的海面望去。

沙地、海浪、天空皆是絕望可怖的黑色,殺戮與血腥剝奪空氣,讓人胃裏一酸,幾欲發吐,再向遠看,到處都是屍體,狼藉一片卷在海裏岸邊,天空中一時火光大亮,一時雷電交加。

躲?躲到哪裏去?

海面上隱約顯著數百龍形身影,裹著電鈞火光,與雲層中如馬似鹿的犼獸廝殺,隨著赤焰席卷,不少驪龍紛紛倒下,墜落於海中。

她走了幾步,想離開這危險之地,卻因為這身體修為不佳,實在走得慢。

海浪愈發澎湃,遽然,一道道滔天流火在交戰混亂中自天邊向她的方向襲來,祈清和看見了,可她卻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若被這一火焰擊中於此,她必死無疑。

為什麽這身體修為會這麽差?連現實裏她斷了大半經脈的那體質,都比不上。

不,不是身體差。

祈清和想,不如說,是更像一個剛剛入仙途不久,尚不適應修煉的凡人。

在更前方一點,佇立著高聳入雲嶙峋峭壁,巨石險崖,祈清和想,只要能躲到那裏去,就還有一線生機。

她努力沿著海岸走,身上有傷,想跑起來,每一步,都扯著疼。

一道一道流火打下來,掀得周圍熱浪滾滾,枯木殘枝斷裂,屍體崩飛,鮮血四濺。

祈清和惡心得想吐。

就在一道火光直直沖向她,避無可避之際,祈清和被刮骨熱浪刺得本能閉上眼,同時準備劃破掌心嘗試以血驅動令牌防護術法抵抗赤火。

驀地,她忽然覺得身體一輕。

火光擦著她將將飛過,身體仿佛被帶得騰空而起,風聲雨聲呼嘯而過。

只聽得一陣嘶吼,祈清和再睜眼時,發覺她正坐在一處柔軟的地方,身下是墨色鱗片,眼前有長而密的黑色龍鬣,和一對巨大龍角,往後看,是巨大且一眼望不見尾的龍身。

她正坐在一條驪龍的頭上。

祈清和被這個認知嚇得心中一跳,然後才明白,方才,是這驪龍,救了她的命。

風聲很急,獵獵回蕩在耳畔,祈清和不得不抓住手邊鬣毛,穩住身形。

她勉強半站起來,彎腰頂風向前走了幾步,才來到龍角處,在風雨雷電中,盡量大聲朝著眼前這位兇獸喊道。

“您好——請問您是誰,為何救我——”

這妖是驪龍一族,祈清和判斷不出來它的身份地位,只能試圖和它搭話以此獲取更多信息。

“小丫頭怎麽沒心沒肺的。”驪龍肅穆的聲音回蕩在耳邊,“你年年來九重淵,年年都是我承載著你去拿絕壁處采藥,現在居然說不認識我?”

……

祈清和一時噎住。

她原以為驪龍暴動,是這裏的驪龍,都失去了理智意識才掀起禍亂,可眼前的兇獸並無任何失智之跡。

怎麽回事?

沒等她細想,又是漫天火光席卷而來,驪龍載著她在在雲海火焰中上下翻越穿梭,四處奔逃,驚慌失措的驪龍一族在戰火連天中不斷墜落,越死越多。

天敵克制,僅此而已。

簡直像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而她身下的驪龍憤怒嘶吼一聲,雷光萬鈞千道劃過天際,擊中不少人類修士與犼獸。

接著雷光,她看見天際雲端,遙遙立著一群仙風道骨的仙門修士,為首的,正是紫衣謝家人。

九百年前,權傾一時,只手遮天的世家們。

祈清和莫名覺得那些人,就像話本裏,前來圍剿的天兵天將似的。

可驪龍一族犯了什麽事?

驪龍載著她,在在空中盤桓了幾圈,其間有多道火光砸過來,它硬生生挨過去,身上堅固的鱗片簌簌落下,血跡翻騰,在天邊劃出一道道鮮紅。

驪龍穿過層雲不斷下落,最後托著祈清和,來到一處懸崖峭壁間,微微垂首,示意她可以從此回到地面。

祈清和順著鱗片從驪龍身上滑下去,站在懸崖邊,和這條驪龍對望著。

“抱歉。”驪龍神情疲憊,嘶啞道,“不能再載著你了,謝家是鐵了心要滅我一族,我得去保護我的族人,你在此,應是安全。”

祈清和上前一步,問道:“謝家為何要屠殺驪龍?”

這位黑色的巨龍沒有說話,風聲呼嘯,祈清和順風向遠望,只見一條條墜死的驪龍身上,一道道小小的球狀金光浮現,集中著向天際仙家匯去。

那是一枚枚金丹。

謝家在利用犼獸,剖搶掠奪驪龍一族的內丹。

祈清和眸光驀地頓住,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慘象。

她眼前的驪龍長長一嘆,喉間滾過一聲哀求。

“小丫頭,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祈清和頭一次在一條龍的眼睛裏,見到了懇求與絕望。

驪龍垂首,悲戚壓抑不住地,含在一字一句的聲音裏。

“如果你能保證自身平安,若有機會,求你,救救……我的兒子。”

祈清和沈默地望著眼前這位疲憊,近乎無力的妖。

原來妖獸也會有如同人類一般的情緒麽?

驪龍聲音隱隱有些顫抖:“我找不到它了。”

祈清和靜了一會兒,輕輕開口問道:“它是,什麽模樣?”

“哦,對,是我疏忽了,忘了你從未見過它,它很小,剛出生沒幾年,金瞳,眼尾處有一顆紅痣。”

驪龍眼中亮起一抹光,半是希冀,半是哀傷。

祈清和垂眸,微微點頭。

又是數道火光砸過來,鋪天蓋地,驪龍自知不能久待,在屍山血海中,嘶吼著向遠飛去,沒入黑雲雷霆中,消失得再無蹤影。

祈清和陷入思忖。

驪龍難以反抗犼獸,如果他兒子此刻還活著,最可能應當是藏在了某個地方。

會藏在哪裏呢?

此處懸崖地勢很高,海岸周遭一覽無餘,祈清和忽然明白,方才驪龍是載著她一邊躲避流火,一邊尋找他的兒子。

天地幾乎一片黑暗,不見日光,在此危機四伏下,要找一條漆黑的幼龍,談何容易。

這位父親沒能找到它兒子。

祈清和循著懸崖上的險道慢慢往下走,走至海岸邊,在堆積如山,有人有龍的諸多屍體中,一個一個去尋找那個藏起來的孩子。

泥沙與血跡混在一起,滂沱大雨裹著腥鹹自天傾落,每一道雷聲,都仿佛一條龍的嗚咽哀鳴,摧枯拉朽。

身著白衣的姑娘沿著海岸一路向前走著。

風卷起她單薄的衣袂,獵獵作響。

周圍都是屍體狼藉,她踏足其中,眉目平靜,仿佛行走於苦難中的謫仙,悲憫人間。

祈清和估算著時間,找了一天一夜。

一無所獲。

一聲呼嘯。

她擡頭,只見海上驚濤駭浪怒襲而來,狂妄的巨浪勢要吞噬一切,湮沒一切。

祈清和怔怔地看著無垠海浪,心念一動。

海裏。

驪龍長住於九重淵,它們常年所呆的地方,不是陸地。

它們住在海裏。

海浪濤濤,祈清和沒再尋找,而是一步一步,向著海裏走去。

天地巨浪間,她身形顯得那樣渺小,就像滄海一粟,搖搖欲墜。

水逐漸淹沒膝蓋,冷、寒、手中沒有刀,於是祈清和尋了一塊鋒利碎石,朝著掌心深深一劃,鮮血即刻沿著傷口滲出來。

她以血驅動宗門令牌裏僅存的術法,畫了一道避水訣,而後略一呼氣,屏息向著深海中,毫無猶疑地潛進去。

她向著九重淵的無邊深處游去。

深海之下,只有逃無可逃的黑暗。

海岸上的火光雷電根本透不到海下,斑駁水面隨著風暴攪動著,隔絕所有喧囂戰亂,四周寂寥空蕩,不斷有驪龍的屍體沈入海底,在海底彌開一片又一片血腥。

宗門令牌上刻的法術,在祈清和周身形成一道淺淺水膜,讓她得以自如前行。

於是她在黑暗中沈浮穿梭,破開海浪,一路游弋。

深淵中靜靜佇立著無數巨大無比的有棱有角的峭壁斷崖,勉強能有能容人通過的險隙,石縫間生著熒光絢麗海藻,如星般的磷光魚群成群結隊,勉強點亮了無垠黑暗。

祈清和順著魚群向深處游去,素白的衣袍在水中漾開,柔軟飄逸,仿若輕紗鰭尾。

她看見一處廢墟遺跡。

一處非常明顯的,存在了近乎幾百年的遺跡。

驪龍曾經生活的家園。

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廢墟狼藉。

那個孩子,會藏在這裏嗎?

祈清和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寸一寸順著亂石挨個尋找,五彩綺麗的水中生物在她身邊游動著,映著一小片明亮。

這一找,就是六個時辰。

直至尋到遺跡廢墟的最深處,她聽到了,隱隱約約的啜泣聲。

很小很微弱,錯覺似的,從最深處小小的角落裏傳來。

祈清和游過無盡黑暗,游向那個孩子。

幼龍被困在囹圄方寸的斷石殘隙間,蜷縮著,巨大的石板遮住了他大半個身形,透過縫隙,她看見了,幼龍那一雙驚艷絕倫的雙眸。

如黃金般的瞳孔與她對視著。

“別害怕。”

祈清和盡力安撫這只驪龍幼崽,同時擡手去推攔在眼前的石板。

小小的幼龍滿是不安,身體顫顫發抖。

祈清和推開石板,游到幼龍面前,溫柔的嗓音如鮫人天籟歌聲,打破了死寂絕望,她輕緩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呢?”

“驪……驪夜。”

小小的幼龍黑衣黑發,長長的發絲隨水漂動,人形模樣,眼尾一點紅痣,額間生一對淺灰稚嫩的龍角。

祈清和心中一怔,納罕道你不是叫別瀾夜麽。

改名了?

“好。”她心生著一絲疑慮,面上不顯,淺淺一笑道,“驪夜,我帶你離開,好麽?”

驪夜睜著一雙無比恐懼又猶疑的眼睛,思考了很久,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朝著她伸出了手。

祈清和一把抱起驪夜,離開這片海域。

下一瞬,滔天火光直沖海底,掀起劇烈震動。

遺跡徹底坍塌,開始千轟萬響,碎石瓦礫開始掉落,存在了上百年的建築徹底開始崩落,海底水流翻滾,仿佛頃刻間就要天崩地裂。

祈清和啟動了令牌上鐫刻的防護法罩,抱著驪夜,在海底穿梭,一路向上而去。

震動一直沒停,嗡嗡隆隆,如山般的波濤一浪接著一浪,祈清和與一道道流火擦身而過,然而,終是避無可避,硬生生挨了數下。

宗門令牌被流火威力瞬間被擊了個粉碎。

祈清和能感受到自己腰間被流火與礫石打中了,鮮血瞬間浸染素衫,在水裏蔓延。

她的體溫在急劇流失,力氣也在一點點消弭殆盡。

終於,她抱著驪夜,沖出了這片海面,天邊戰亂廝殺更為激烈,閃電掣動,一下又一下劈著,宛如白晝。

小小的幼龍在她懷裏蜷縮著,身體顫抖,一聲不吭,連哭,都壓抑著。

得帶著這孩子,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祈清和想,起碼得再堅持三天,等師門的人來救他們。

她回到了最開始老驪龍將她放下的那片海崖邊,倚靠在一塊礁石旁,放下幼龍,終究用盡了所有力氣,癱坐下,調整著呼吸。

實在是太冷了。

傷處鮮血浸染大半衣衫,身體失溫,眼下,連檢查傷勢的氣力都沒有。

與之而來的,是滔天困意席卷而來,眼皮沈沈墜著,半昏半醒。

驪夜跪坐在她身邊,眼睛睜著大大的,滿是害怕無助,眼淚止不住地流,怎樣都忍不住。

祈清和徹底沒了精力,她真的好困,她能不能睡一小會兒?就一會會。

一直系在腰間的毛氈散發著極淺的茫茫白光,無知無覺,是呼喚,又像守護。

「醒醒,清和。」

誰在喊她?

祈清和撐著最後一線清醒,去分辨這聲音的來源。

嗓音似乎來自虛無神識中,急切又溫柔,還帶著掩蓋不住的擔憂。

仿佛一個安慰似的,那聲音和她商量。

「我們等一會兒再睡,好不好?」

她不回答,於是那聲音堅持不斷地一直吵她,仿佛她一闔眼,就再醒不過來似的。

「醒醒,清和,這裏又冷又硬,還下著雨,會著涼的。」

祈清和終於受不了了,他怎麽這麽固執!

不睡就不睡!

這一煩躁,倒讓她找回了幾分神志。

驪夜小心翼翼倚偎在她身邊,試圖用他的小手來溫暖她的手,慌張地不知所措。

祈清和淺淺一笑,她怎麽忘了,還有個孩子在這裏,她必須保持清醒,起碼挨到三天後。

她撕扯下一截衣擺,在腰間的傷處,緊緊縛了幾圈,止住血,而後半開玩笑似的,和驪夜小聲說起話來,安撫他驚恐的心緒。

“你家裏人有沒有教過你,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

驪夜金色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執拗地辯駁:“你不是壞人。”

祈清和笑了,低聲道:“你怎麽知道?不能以他人外表判斷善惡,萬一我是來抓你去煉丹呢?”

驪龍哆嗦了一下,喃喃道:“我以前偷偷見過你,在海面上。”

祈清和眸光詫住。

似乎是怕她不信似的,驪龍這次的聲音高了幾分,認真道:“你年年都來,我阿爹會載著你去摘崖壁上的草藥,你和阿爹說,那是用來救人的。”

“你會救人……所以你不是壞人。”

祈清和一時頓住,哭笑不得,幹脆放棄了同一個小孩子計較。

在斷崖下,祈清和帶著驪夜,就這樣躲藏了三天。

這三天,流火電光紛飛,隆隆轟鳴聲從沒停過,震得人頭昏欲裂,驪龍很乖很聽話,不哭不吵,也不鬧,就這樣安靜地守著她。

祈清和的傷勢一天比一天重。

她沒有傷藥,沒有仙術,宗門令牌在海底上游時因保護她,也早已碎裂遺失。

就連那團毛氈,也被海中的碎石,勾得脫了線,皺皺巴巴,幾乎要散開。

第三天時,流火聲開始變小,動蕩屠殺似乎漸漸平息,遮蔽了不知多久的烏雲開始消散,終於有日光穿過雲梢,滲漏下一絲一縷如雪天光。

祈清和的意識幾乎要徹底喪失,能保持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她終於徹底體會到瀕死的感覺,像溺水般沈浮,一開始疼痛是滯重浸骨的,到最後,麻木得無知無覺。

怪不得,是一場噩夢呢。

在一縷一縷的茫茫天光下,祈清和忍不住胡思亂想,驀地想起另一件事。

如果她死了,眼前的孩子,該怎樣平安活下來?

得把他藏起來。

如果被仙門發現驪夜的兇獸身份,他一定難逃一死,那些仙門不會放過這個活下來,見證了一切,見證了無數罪惡的遺孤。

他不能以妖獸的身份行走於人間。

想到這兒,祈清和撐著清醒,試探地詢問驪夜:“你頭上的角,有沒有辦法,藏起來?”

她傷勢實在太重,一陣又一陣地眩暈襲來,連聲音,都有氣無力的。

驪夜懵懂著睜著眸子,用了好一會兒,去理解祈清和的話,而後點點頭,於是那對角就一點一點在額間縮小,褪去,直至消失,再與人類無異。

那雙小小的眼睛裏滿是淚痕,他似乎明白過來,眼前的女子,是要藏起他作為妖獸的過往。

他要活下去,就得拋棄作為驪龍的一切。

可是,他的家,他的族人,都那麽好,有點點舍不得。

心中一酸,眼淚就又滾了下來。

祈清和虛弱地笑了笑,她安慰道:“別害怕。”

她又重覆了一遍:“別害怕,等未來你成長了,變得很厲害很厲害了,就可以尋回這個身份。”

“你還是你自己,誰也改變不了你的過去。”

“你的家,族人,記憶,都藏在你的心裏,誰也奪不走。”

祈清和伸出手,想拂去這無助害怕的孩子,眼裏泛起的水光。

她的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慢。

“你得,換個名字……”

說到這兒,祈清和忽然頓住了聲音,天光照影似的,一直縈繞在她心間的割裂感,在這一刻,被盡數打破。

她以前一直不認為自己是“阿月”。

這種疏離感清晰分明,久久不散,因為陌生的名字,陌生的牽絆,陌生的故事,她一樣都不記得。

她思考過,自己如果是改名,又為什麽會改名,總不能是因為“祈清和”這三個字不吉利吧。

可是所有的一切,在此時此刻,因著眼前種種,都忽然有了一個解釋,一個答案。

她自無患塔出逃,得人相救,而後又來到不問都修行。

沈北歌當時離開無患塔,裴老太君為了保護小姑娘,封存了有關無患塔的記憶。

是因為擔心來自世家的追殺,擔心知道的太多,會丟了性命。

而當年,自己能平安離開無患塔,沒有引起世家的註意。

或許也是因為,那個救下她的人,采取了什麽舉措,讓她躲開了世家的註意。

改名。

恰如,她此刻為保護驪夜所做的一般。

那個人救下她,又為了保護她,才替她更改了一個名字。

祈清和忽然笑了,笑意明亮,仿佛三春融雪般溫暖和煦。

答案,一直如此簡單。

驪夜眼睛一眨不眨,用信賴又孺慕的眼光,認真地望著她。

祈清和垂眸,輕聲道:“你以後,名叫……別瀾夜。”

天邊一絲日光穿過重重陰霾,破曉似的,隔開無垠森然,灑下溫暖明亮,落在祈清和身上,帶來融融暖意。

她從未有哪一刻像這般篤定自己就是那些人口中的“阿月”。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何自己當年會給這位小小的驪龍遺孤起名“別瀾夜”。

自此,久別陰霾,以盼黎明。

願你今生再無長夜籠罩。

祈清和眼眸一眨,低著頭,清淺一笑。

而後,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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