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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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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白茸沒有再在人間停留太久。

隨著改朝換代, 上京白家早早已經沒落成了尋常百姓,後代已經看不太出白家人外貌的影子了,她在上京繞了一圈, 世事易變, 對於妖仙而言一晃而過的日子, 對於人間是漫長的山河移變的時間, 她愛過的,恨過的,都這樣在時間裏了無痕跡地消磨了。

連帶著,她作為白茸的痕跡。

白茸再度回了九重霄。

那一次被沈長離擄走後, 她又徑直去了人間, 再也沒有回過九重霄,沒有回過自己的靈玉宮。

原本以為會看到一派門可羅雀的景致,卻不料宮中很是熱鬧, 她還沒進門, 便撞見了芙蓉。她似是知曉她今日要回來一般, 帶著牡丹與菖蒲幾個花令仙子, 給她接風洗塵。宮中人事都沒什麽變化,從前仙帝送給她的人,包括被她留在了九重霄的那一對雙生子也都在。

仙帝幫她處理得很好。

芙蓉甚至不知道她被沈長離擄走過的事情。

只以為她下凡處理俗物了。見她如今香火這般鼎盛, 也覺得她下凡這一次非常值當。

“這段時間一直落雪。”芙蓉說, “天氣怎麽這樣?”

“都是那些妖怪害的,現在出去布花都麻煩了。給娘娘明兒宴上備的芙蕖成色比上次的差遠了。”

九重霄維持著溫暖如春的氣候,常年不雪,這段時日, 一直不是下雨就是下雪,花神的差事更不好做了, 芙蓉一直擔著給王母送花的差事,要挑出最新鮮嬌嫩美艷的時令鮮花送過去,這段時間也是廢了一點心思。

說完這話之後,芙蓉瞧見,正在清池邊打坐修行的神女睜開了眼。

她側影很是柔美。烏黑的發絲中有幾縷編成了辮子,結著淺綠色的絲絳。襯得那瓷白的面容端莊、鮮妍又美麗。有一絲神像的端麗肅穆。

“現在,九重霄上還有宴會嗎?”她側眸問芙蓉。

“明日是傳統的花神節。”芙蓉看她,楞了會兒神,還是回道,“是老傳統了,畢竟,也不好取消。”

“況且,還有玄古大陣呢。”她語氣又放輕快了些,“他們進不來的。”

外頭妖軍壓境,黑雲重重,九重霄氣溫降低了許多。氣氛比起往日也終於多了幾分緊繃,只是因為有玄古大陣的存在,許多自小生活在錦繡裏的仙門氏族並沒有意識到多少危機,該做什麽的依舊做什麽,只是在交游宴會的時候多了一道罵這些妖怪的環節。

玄古大陣有了上萬年歲月了,在主陣上,還有曾經最精銳的神族仙族遺留下來的小法陣法疊加,形成了今天的玄古大陣,南天門外一道固若金湯的守備。

仙陣本便能壓制魔,況且,守比攻要簡單許多。

只要能驅動陣法,他們怎麽也不可能打進來。

畢竟,也這麽多年了。

那一位妖皇被傳得神乎其神,卻始終沒有真的打進來過。

芙蓉的想法很正常,能代表九重霄大部分小仙的想法。

司木從前便是九重霄的文職,不參與爭鬥,上上下下,都不擅長且不不喜歡打鬥。

白茸想起自己在人間,在妖界見識過的景象。

也怪不得,那些在泥濘中掙紮的人,會如此渴望雲上的極樂。

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拂動水面,指尖滑落下了一滴水珠,手指削蔥一樣細白,神態倒是很平靜。

芙蓉也不知曉自己是哪裏說錯了話。

只覺得從凡間回來之後,神女性子似乎就變得很奇怪了,溫和倒是依舊溫和。

只是比起從前清澈的溪,變得更像是一汪烏黑的靜水,絲毫沒有波瀾,也看不到水下到底是什麽。

“韶丹現在還在九重霄嗎?”她從水蓮上起身,雪白的足尖點過水面,沒有留下多少漣漪、兩個仙侍給她披上了那一層雪紗色的外裳。

她點了點自己手下花神,只來了十一位。

韶丹位置自然而然空缺了。

白茸從前不怎麽關心這種事情,眼下也只是看了看,隨口問的、

靈玉宮中的花神,因為從前韶丹的事情,除去芙蓉外,其他幾位花神與她關系都很平常,從前她性子太溫和了——現在,這溫和裏頭,好似多了一點含而不露的奇異鋒芒。

仙帝的遺詔中刻意提到了她,甚至公開表示,把自己傳承給了她。

她現在在九重霄地位很奇異,至少,那些從前敢在她面前擺臉色的小仙都消失不見了。

被白茸視線這樣蜻蜓點水般一點,小梅分外不自在。

她說:“神女,韶丹現在與她道侶隱居在月臺山,已經離開九重霄了,她現在又懷孕了,以後,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

她們也不知道韶丹去找的新情郎到底是誰。只是,如今韶丹看起來過得幸福,她們也開心。之前她在仙界那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實是太難熬。

道侶?

白茸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追問,小梅幾人才肉眼可見放下心來。

夜間。

她回到寢宮中,瞧著外頭月色,忽然發了興,吩咐一個宮娥。

“你去把往世鏡拿來。”她吩咐,“我瞧瞧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往世鏡是靈玉宮中的法寶,可以看得人間景色,原本是為了布花所用。

倒是沒想到,第一次做了這用處。

她心念著月臺山。

鏡中景色一點點清晰起來。

月臺山山青水秀,景色宜人,山頂有一間小小的院子。

不遠處,一個穿著灰色布衣的男人背著一捆柴禾走進了院子,男人個高腿長,容顏如玉。門吱呀一聲開了,女人從內屋彈出了腦袋,她小腹微微隆起,潔白的手臂上套著一個鐲子,男人放下柴禾,輕手輕腳抱著她,在她左臉親了一口。

看清男人模樣的一瞬,白茸神情頓住。

她沒有做聲,細長的手指托著下頜,靜靜看著。

沈長離從前與韶丹的瓜葛她全程旁觀了,他也向來來者不拒,只是,她沒想到——沈長離遠離去這樣的地方陪她?

白茸沒挪開視線。

多看了會兒,她忽然意識到了有哪裏不對。

她瞧著那男人摟住女人,輕手輕腳把她放在了那一張躺椅上。

她從未見過沈長離露出這種柔軟的表情,這種表情也與他不相宜,便是他沒了情絲以前也沒有過。

男人放了背簍後,彎腰,拿起了靠在檐下的那一柄劍。

那一柄熟悉的劍,白茸頓住了——她許久沒見過沈長離用劍了。那一柄劍她太熟悉不過了,是沈長離的佩劍。

沈長離的佩劍為什麽會在這裏?

男人彎腰時,布衣下露出了一截鎖骨——沈長離鎖骨上有一顆丹朱色的痣,那一顆痣不是天生的,是某種咒術留下的痕跡,顏色時淺時深,沈桓玉從前對她提起過。這個男人鎖骨幹幹凈凈,肌膚玉白,鎖骨上什麽痕跡也沒有。

存了那一份心,再仔細觀察。

這男人,與沈長離神態,氣質,甚至於說話的語調都差別很大,他明顯溫雅柔和許多。

再度看到那一柄劍,白茸瞳孔忽然想起她從前從未見過灼霜化形,按理說,他早早便有了靈智,早該可以化出實體了。

一些以前沒有註意過的地方,現在似乎都能連起來了。

猜想到了那種可能後,有一瞬,她心緒有些覆雜。

韶丹上一次懷孕後流產了,那時,她懷的那個孩子是誰的?是沈長離的還是……灼霜的?

想到這種可能,她都覺得難以置信……沈桓玉自小性子強勢,沈長離性格比他更極端,對自己的領地占有欲極強,就算是他的劍,也是他的屬下,他怎麽會願意讓別的男人染指自己看中的女人的?

不過,她如今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看到韶丹隆起的小腹。

她手不由得停在自己腹部,生下溯溯後,她和他相處的時間,一共可能不到一年。

在她面前,他一直是乖巧懂事聽話的。沈青溯很希望她回家,可是,因為知道她與沈長離的矛盾,那麽多年,他從未親自勸過她,要她不要走。

從前沈青溯認鏡山赤音當母親,與她親厚的那些往事,她聽過,但是心裏從未計較過,他年歲小,在妖宮中待得不容易。沈長離對他到底有多少感情,很難說。

她有些走神。

想起韶丹對她的詛咒,詛咒她永失所愛,親生骨肉亡於她手。

休息完一夜之後,第二日,她察覺自己身體狀態恢覆得不錯,也差不多到要煉化仙帝傳承修為的時候了。

“今夜你幫我守著。”白茸交待芙蓉,“不要放任何人進來,今晚我誰都不見。”

“好。”

閉門之後,白茸獨自在大殿內的白玉蓮花臺中坐下。

靈府中白茫茫一片霧氣。

只見一個碧綠色的光球,安靜懸浮在靈府正中。

白茸伸出手指,輕輕一觸。

仙帝留給她這般磅礴的修為,這一份臨行前的情誼,縱然知曉他的用意,依舊厚重到她甚至有些不知要如何處理。

她分出一縷靈氣,包裹住那一顆光點,開始閉目調息,準備煉化這一份難得的禮物。

翌日。

芙蓉早早起來布露,沒料到,見到靈玉宮上頭,竟然聚集了一片黑壓壓的轟鳴雷雲。

“這……”芙蓉遠遠看著,驚訝得手中韁繩都掉了。

神女莫非還能再晉升造化?

白茸從前繼承了甘木的仙體,所以沒有真正經歷過飛升的雷劫。

這是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陣仗。

白茸召出了白虹,握在手中,挽了一個劍花。

隨著雷聲越來越近,那一柄被封印在匣中的龍鱗劍,竟在盒中撲簌簌作響,似乎有些著急,想脫開封印。

白茸這段時間大抵知道了一些關於護心的事情,護心本來就是龍為了保護自己的愛人伴侶給出的,或許是想去幫她。

白茸笑了笑。

幾輩子,加在一起,傷她最多的便是這護心的主人。

她提著劍,出了宮,足尖一點,發力,便悠悠從玉雕柱飛上了了宮頂,姿態像鶴鳥一般輕盈美麗,甘木會跳舞,技藝一流,只是現在,她的動作裏,又添了幾分曾經習劍的劍修的靈巧利落。

這一道突破大重天的雷劫,已經幾百年不見了。

她手腕輕翻,白虹劍氣如一道赤練,劈開了那一道落雷。

她現在的劍技,是從前楚飛光所授,又融進了仙舞的輕盈妙麗,劍光組成了一道圓弧,將她護在其間,竟是輕輕松松,沒有借助任何外物,便將那渡劫雷化解了。

遠觀的仙越來越多,歷驊也來了,遠遠瞧著那一道纖細的影子,眸光覆雜。

在九重霄之上,飛升後的上仙,還有三清天,大重天,小重天等三十六境可以突破。

只是因為九重霄常年和睦,沒有任何需要用得上仙力的戰事,飛升後再刻苦修為突破的仙也少了。大重天之上,除去幾個已經上千歲的老仙,竟是再無一新人。

“司木拿了陛下的修為,未料想,竟然適應得如此之好。”他侍從低聲說。

歷驊勉強一笑:“如今大敵當前,她可以有所突破,自然是最好的。”

白茸擦了一把額角汗水,回了宮。

她剛換了一身衣物,侍女便來了,對她說太子歷驊來拜訪。

白茸叫他進來。她面容雪白中帶著一點潮紅,因為方才動了力,氣息有些不蘊,瞧著仙姿玉骨。

歷驊想,從前說她是仙界第一木頭美人,只有一副美艷皮囊,卻沒心,實是真的。

“殿下有何事?”她提醒。

倒還是那樣冷淡,看起來不想與他說多的樣子。

歷驊一笑:“我沒想過,父皇竟然會如此器重你。”

“甚至願意將自己的修為傳於你。”

白茸徑直說:“你是火靈根,並不適合陛下的傳承。”

這就讓人沒法對話下去了。

歷驊倒是也不尷尬,他坐下,喝了一口茶:“我聽說,你與妖皇素來有舊,竟已鬧到這份上,父皇也已經坐化了,他們雖不可能攻破玄古大陣,這般圍著,到底兩面不討好……”

白茸秀麗的眉一挑:“你當真覺得,這樣能解決問題?”

沈長離若是甘願與他們議和,事情也不至於會發展到這樣的程度。”

歷驊低聲說:“他最開始與九重霄矛盾,不就是因為我們動了他先祖的屍骨,如今龍冢遺跡還在九重霄,他若是想要給族人翻身,帶走這遺跡,想要九重霄承認他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況且,我還有一個……可以讓他心動的寶物。”

他沒有詳細說這寶物是什麽,白茸也沒有追問。

只是,她看著歷驊這穩操勝券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荒唐可笑。

都到了這地步,歷驊竟然還能抱有幻想,從前白茸便不看好他,現在倒是更加清晰地明白了,仙帝坐化之前放不下的東西是什麽。

她語氣放得平和:“先不提這些。”

“有一便有二,縱然暫時糊弄過去了,之後你有信心壓得住他嗎?”

天地人,九重霄仙帝的地位居於其首,無論從威望還是能耐來看,歷驊真的有信心能壓得住沈長離?

白茸說話這般直接,沒給他留半分面子,簡直是當著面打臉。

歷驊面色一下難看起來了。

“逃避沒有用處。”白茸說,“該來的遲早會來。況且,把籌碼都放上桌談,我們也不一定就會輸,現在還沒開始,殿下還是不必如此漲他人士氣,殺自己威風。”

歷驊臉色很難看。他看不透她現在的實力,甘木雖然並非武將,但是那麽多年的修為底子是在的,加之仙帝修為傳承。他發現,自己現在竟是真的看不透她的底細。

白茸不喜歡與人爭鬥,性子溫溫和和,表達其實也不多。

她是個毫無把柄的人,至少,便是這一場危機解除了,他想,他之後也沒法子放心用她。

“若化上神現在何處?”他問,“你是他唯一的弟子,現在可否有線索?”

現在九重霄遭逢大難,若化要是願意回來,想必是一大助力。

白茸搖頭。

若化常年不在仙界,四處雲游。

她也沒有若化的聯絡方式,從她心智還懵懵懂懂的時候,他們似乎就是這樣的相處方式了。

“好吧。”歷驊看起來有些失望。

“芙蓉,送客吧。”她說。

見他背影消失在濃霧裏,她微微嘆了一口氣。

歷驊還不知道九重霄天道的秘密。

她閉了閉眼,這個秘密像是一塊石頭一樣,沈甸甸壓在她心口。

既他已經付出了這麽多代價,便不可能不繼續走下去。

“出來吧。”她說,“你在那聽了多久了。”

她寢宮,離著九重霄花海不遠,窗外便是一片不見底的盎然綠意,枝葉扶疏間,月色灑落在清澈的湖水上,有幾點流螢翻飛。

那個影子就站在花叢中,不知站了多久。

白茸披了一件外裳,打開了那一扇窗子:“你是如何進來的?”

男人回答:“我依舊是仙身,從前也在九重霄許多年。”

白茸說:“現在時候不一樣了,若是被發現了,你以為你可以這樣輕易離開?”

男人只是微微欠身:“我有話想與你說。不知白姑娘現下是否方便。”

宣陽與她關系最密切的時候,應是她第一次覆生,在妖界被沈長離囚禁的那一段日子。那段日子,她對宣陽印象還可以,他很忠誠沈長離,但是心性品格,都比沈長離身邊的另一個心腹華渚讓她喜歡些。

“我想知道,你為何可以一直這般對他忠心耿耿。”白茸說。

宣陽說:“陛下,性情並非完全是您想的那般。您並不了解他。”

白茸只是笑笑。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別人說不了解沈長離的性子。

“滿月之日馬上要到了。”宣陽沈默了許久,“白姑娘,要回頭的話,只有這三天了,之後,便再沒有機會了。”

“什麽機會?”她細白的手指壓在窗欞上,輕輕撫了撫,“沈長離最後一次施舍給我的,回頭與他在一起的機會嗎?”

她現在還記得,自己當年,是如何一次又一次說服自己,說服自己接受,讓自己不那麽難過。

再多的感情,到底也會有耗盡的一天。她真的累了,也早早涼了心裏的熱血。

宣陽修為算是出類拔萃了,但是在現在的她手下,也翻不出多少浪來。

“他好不好?”白茸忽然問。

宣陽擡眸看她,眸底情緒極為覆雜,正要回答。

“溯溯。”白茸眸子盯著他,語速變快了,“他現在在哪裏?過得如何,還好嗎?”

到了這份上,其實,她很想最後見沈青溯一面。

他現在也應該長大了,長成了少年,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的模樣,養成什麽樣的性情。

沈青溯在她心裏,一直還是十多年前,她離開那一日,鼻尖發紅的那個小少年。強忍著淚水,在倒懸翠外,笑著目送她離去。

只是,她也知道,選擇了那一條路後,她與溯溯或許從此再沒有見面機會了。

“抱歉,我沒有資格透露。”宣陽低聲說,臉上滿是歉意。

“若是您想見小殿下,可以隨我一同回……”

是。

若是想見沈青溯,便要一起接受他。

這是他的籌碼。

和以前一模一樣,有什麽區別?

這麽久了,沈長離的薄情寡義,冷酷殘忍她早早見識透了。

他對沈青溯又有幾分愛?從她懷孕開始,他就只是把沈青溯當成又一件能掌控威脅她的工具。

上一次見面時,她不信沈長離真的對沈青溯做了什麽。

不是因為他做不出來,而是因為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殺沈青溯沒有任何意義。

她表現得越在意沈青溯,越心疼他,沈青溯利用價值越大,在他那裏的日子就越難熬。

到了現在,他其實依舊不願低下他高貴的頭顱,依舊只是在想著用各種辦法,來逼迫她低頭就範。

和從前又有什麽區別?

宣陽唇動了動,艱難地說:“陛下沒有情絲,又是那樣的性子,情緒常年受毒素的影響。他不知道,要如何愛一個人。”

宣陽大半夜冒著危險過來,就是為了與她說這樣的話?

“是沈長離要你來的?”白茸問。

他搖頭。

是他自己想要來的。

這話或許騙別人還可以。

她聽著,覺得沈桓玉說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愛人,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一句話。

他不知道如何愛人,怎麽可以從前那麽輕易把她一顆心捏在手裏,又那樣輕輕松松拿捏利用楚挽璃的感情?

變心了,就是變心了。對她做過的那些事情也不是假的,無論是因為失憶還是因為膩煩了,何苦再多加解釋。

他們現在是敵人,她不想再為了一段早就已經消失幹凈了的舊日塵緣煩心。

“他是想用這些借口,來解釋從前他做的事情嗎?是因為中毒還是因為不懂愛?”

這不是沈長離的性格。

宣陽唇動了動。這確實是他自作主張說的,沈長離從未這般說過。

白茸輕言慢語,柔和地說:“他既中了毒,你便讓他回去,好好照顧自己,多養養身體。”

宣陽猛然擡眸看她。

這段時日,沈長離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赤葶毒素入腦後,有失明的風險,而且晝夜不得安寧,刻骨的疼。

他若是知道,白茸願意操心他的身體,再疼估計也不疼了。

其實很多時候,宣陽覺得,陛下堅強獨立慣了,不知道要如何表達,自己需要她的關心和偏愛。反而因為倔強傲慢的性情,把她越推越遠。

不料,她唇邊平靜說完了那一句話:“——否則,怕哪一日死在花樓的臥榻上,嚇著人便不好了。”

白茸關了窗。

宣陽僵在了原地,甚至錯愕到,懷疑起了自己耳朵。

白茸從不這樣說話,她溫和柔軟,心底寬宏,待所有人,即便是仇人,都是溫和體面的。

即使對傷害過她的人,她也都是一笑了之,大部分時候也是以德報怨。

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她身上這樣的一面。

……

宣陽回到了妖界。

卻不料,剛回來,便聽他心腹說,九重霄有來客,正在與陛下密探。

九重霄的仙駿停在了宮外馬廄中。

宣陽垂下眼,想起白茸說的話,還是決心隱瞞自己放在去往九重霄的經歷。

歷驊是第一次來妖界,輕裝簡行,只帶了兩個隨從。

他提前遞了帖子,想會見沈長離。

歷驊如今尚未繼任位置,在九重霄,認識他的人也不多。

只是他沒想到,來了妖界,也一樣遇了冷。

一直從白日等到了夜半,等得他越來越焦躁,裏頭才終於走出了一個妖侍,叫他進去。

歷驊從前從未來過這裏。

妖宮的典雅富麗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這裏據說是沈長離的寢宮——未免有些太冷寂了,幾乎不見一個宮女。

他心裏有些遺憾,妖女的美艷標志多情都是出了名的,可惜這一次沒有這福氣看到了。

月色淡淡。

越往裏走,歷驊心忽然就提起來了,一顆心一陣亂跳——他感受到了那一陣熟悉的威壓。

歷驊年齡小,是仙帝晚來得子,甚至沒有怎麽經歷過天闕的時代。曾經他聽過那魔頭的名字,但是不以為意,一直覺得離自己很遙遠。夔龍族滅後,他也一直沒有把天闕或者沈長離放在眼裏。

直到那一箭,是他第一次直面沈長離。

那一箭給他帶來的恐懼至今還沒有消除。

高臺上有人。是個青年男子,旁邊臥著一個白衣黑發的美人。

美人正在低著眼剝一顆葡萄,因為手有點笨,不太會剝果子皮,反倒是弄得自己一手濕淋淋的,都是葡萄汁。

剝好後,她把那濕漉漉的葡萄,獻寶一樣遞到了男人唇邊。

男人原本低頭正在看一卷書,唇角微微揚起,居然笑了一笑。

他張開唇,吃下了那果子,唇碰了一下她手指。

旁若無人的樣子,外人瞧著倒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眼裏完全只有彼此,沒有絲毫插足空間的樣子。

只是走近了一點,看清那女人的臉,歷驊心差點從嗓子掉出來了。

那不是活人,是一個牽絲傀儡。

他再熟悉不過了,仙界布戲的時候也經常用上,雖然做的活靈活現,但是是個沒有靈魂的牽絲傀儡。她的一舉一動,不過都是因為體內玉蠹蟲的操縱,毫無靈魂。

而且,這個女人的樣子……沒想到,妖皇癡迷仙界神女的那個傳聞,居然是真的……甚至,他沒有絲毫要遮掩的意思。

這一幕,奇異的詭艷又可怕。

他的一個小侍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沈長離似乎才註意到,歷驊的存在。

歷驊從前從未見過沈長離,沒想到他這樣年輕。

只是一看五官,就知道不是仙族。他一眼能看出他身上的妖族血統。

歷驊深深呼吸了幾下,待在他身邊的感受實在是不好過。

“有何事?”他問。

這種時候來,他的意思可想而知,無非就是求和。

至於好玩的,是他能拿來什麽籌碼。

歷驊坐的端正了些,“聽聞陛下一直深受赤葶毒困擾,此毒……可謂三界奇毒之一,發作起來奇痛無比……”

沈長離身懷赤葶毒的事情,是個公開的秘密。

若是換個人得了,大家都會覺得他沒幾天好過了,可惜他修為太高,這麽多年都活過來了,完全不想一個中毒多年的人。

沈長離神情未動,直到聽到他說:“這一次……我給陛下帶來了一份小小的禮物。”

“禮物?”他終於擡眼看他。

歷驊拍了拍手,叫人拿來了一個小玉盒。

打開盒子,冰霧中簇擁著,一顆碧綠的丹丸。

清氣外溢得那麽明顯,甚至只是聞到了味道,骨子似乎都能輕松幾分。

男人淺琉璃色的眼從丹丸上轉到了歷驊身上。

他情緒不外露,看不出多少心裏想法。

歷驊卻得意。

赤葶毒一大特點便是發作起來渾身劇痛無比,骨子裏的疼,他縱然可以壓住毒效,但是誰都不是自虐狂,誰不想舒服些。

“這是我先輩流傳下的寶物,也是九重霄至寶,配以法訣,可以解天下萬毒——其中,自然也包括這赤葶毒。”

這是他們家族的傳家寶,是仙帝隕落後,他方才繼承了這丹丸與法訣,天下只有他知曉如何用這丸。

“司木神女如今也在九重霄。”他笑著說,“聽聞陛下也一直尚未正式婚配,若是兩界重修舊好,想用一樁喜事來昭告三界,我冒昧多說一句,陛下與神女,便是最合適的。”

“她願意嗎?”他似乎笑了笑,視線從丹丸盒上挪到了他臉上。

“自然是願意的。”歷驊忙說,“陛下儀表不凡,能耐更是三界翹楚。”

沈長離不喜歡拋頭露面,他性格很孤傲,沒有必要幾乎不出現在人前。

因此從前他沒見過沈長離真人,只是聽聞過他生得不錯。倒是沒想到是一個這樣漂亮的男人,完全沒有他想象中獸類的粗鄙,他眼睛是淡淡的琉璃色,眼角眉梢,那一點屬於獸類的不馴的野性,很有味道。

那一點淡淡的笑意還沒消退。

她怎麽會願意?

白茸已經厭惡他到,不願讓他近身,不會給他笑容,甚至一句話都不願意對他多說。

歷驊手中酒杯掉落到了地上,紅色的酒液灑落得到處都是。

沈長離扼住了他的咽喉。

冰涼涼的一雙手,指骨修長,像是玉石一樣,末端甲蓋透著淡淡的紅。

他斜斜坐著,隨手將那一顆怒目圓睜的頭顱扔在了一邊。

那幾個仙侍尖叫著四散了。

“只是一具化身而已。”沈長離說。

這話是對宣陽說的。

歷驊縱然蠢,不至於蠢到這地步,從九重霄送死到這裏來給他殺。

宣陽說從帷幕後走了出來,看著地上玉盒,朝他欠身:“歷家是神農之家,素來藏有神品療效的丹丸,歷驊說的話,應該有七八成的可信度。”

沈長離看了一眼那一盒丹丸。

他拿起那丹丸,用了點靈力,竟捏碎了——丹丸化作點點流螢,散落在了夜空中。

他說:“若是從前,我定然會留下他。”

在幾百年,他換骨前,若是知道有這樣的藥,縱然只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付出一切代價,也會去拿到。

可是到了現在。解毒不解毒,還有什麽意義?

解毒能挽回白茸的心嗎?

能讓一切都恢覆到沒有發生的時候嗎?

什麽都做不到,他也不需要了。

月色下,他清瘦的鎖骨上,那一點美人痣顏色更為殷紅。

宣陽看了一眼。

他註意到,白姑娘在他身邊時,那一點美人痣,曾短暫消失過,顏色淺的幾乎看不到。此後,一到特殊時期,便又會浮現出來。

凈手後,沈長離問宣陽:“你去了哪?”

“去九重霄見了一次白姑娘。”

他眸光變了一瞬。

那牽絲傀儡也不動了。

“她,和你說了什麽。”

有提過他嗎?

“問了小殿下。”宣陽說,“白姑娘一直記掛著小殿下。”

他那一點異樣的神情消失了。

他笑著說:“喜歡?若是她與其他男人生的,定然會更喜歡。”

沈青溯那一半屬於他的血是原罪。

沈青溯若是她與其他男人生的,他們三人早早便能團聚,過幸福的日子。

算起來,倒是他不好,阻礙了他們一家三口團圓。

“還有,她關心您的身體。”宣陽低聲說,“希望您不要這樣作踐自己,好好養著。”

“宣陽,你在撒謊。”他瞧著窗外月光,忽然說。

這話是陳述句。

“她早已經與我形同陌路。”他淡淡說,“她擔心人,也不是這樣的。”

白茸關心人從不會只是嘴上說說。

從前他練劍受傷時,白茸看到那傷口的反應,唇都嚇得發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那還只是一點皮肉傷。

若是白茸真的擔憂他,怎麽可能什麽都不做?她也是個行動多於言語的人。

果然,宣陽不再說話了。

“您都想起來從前的事情了?”宣陽忍不住問。

沈長離取出的情絲被凈火焚燒完,再也無法恢覆了。

情絲一旦沒有了,便再也尋不回來了。

情絲伴隨著人出生成長。完全抽掉之後,他就徹底斷了情。

伴隨著他情絲消失的,還有他和他所愛之人的記憶。

上一個一百年的時候,他找過很多恢覆記憶的辦法,一直都沒有效果。後來,他花了十年,用幻妖在三界搜集到了從前記憶碎片,親自一點點觀看。

用旁觀者視角看到的,與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到底還是不一樣。

沈長離沈默了許久。

“沒有。”他緩緩說。

他的身體,本能在抗拒這些回憶。

他只是沈長離,以後也只可能是。

再也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了。

他抿了一口酒:“把紅丸拿來。”

他握著杯盞的手指一直在顫。

月牙下,那一汪冷泉波光粼粼。

沈長離化回了龍身,浸泡在冷泉中。銀鱗變了顏色,變成了一種奇異的血紅色。

月亮藏在雲層之後,只差一段弧線,便能走向圓滿。

巨龍盤繞在泉水中,赤葶毒發作時,烙入骨髓的痛,紅丸產生的幻覺,以及,她在那祠堂說的話——不愛他了,也從來沒有愛過他,一切都是假的。

痛苦到了極致,反而產生成了一種淩虐的快感。

祠堂中,只記得那神女像朦朧悲憫,一輪明月高懸,什麽都沒有。

*

離滿月還有三日。

白茸一直在宮中修煉。

她不預備再睡了。

仙帝已經坐化了,但是歷驊的繼任儀式沒有繼續。

早幾日他不知在下界遇到了什麽,回來的時候似乎受了極大刺激,之後便一直在宮中養傷。

最後一日,她預備去一個地方。

白茸記得,仙帝坐化前,與她說過九重霄天道所在的地方。

只是,從前她不知道要如何進去。

這一次,她屏氣凝神,控制自己的靈氣,將靈氣在註入了蓮花中。

眼見那九重門扉在面前徐徐打開。

仙帝傳承的修為,竟然就是打開這裏的秘匙。

她抽回手掌,緩步獨自禦劍走了進去,只覺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進去之後,似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與空間的變更。

這裏便是如此玄妙的空間。

天道?

天道到底是什麽,又到底在哪裏?

這樣走了許久之後,在白茫茫的一片盡頭,白茸看到了一汪泉眼。

她想走近那一汪泉眼,卻意外在泉眼邊,見到了一個高挑的影子。

那人純白色的發,純白的眉,一身白袍。

他與這個幻境一模一樣,完全沒有任何顏色,像是一抔新雪。

她低垂了眉眼,最後,沒說出來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兩字:“師父。”

“絨絨。”

“你終於來了。”

見她一直不動。

“什麽時候?你變成了這般。”男人說,“與我這般疏離,不親近。”

他這話裏,似乎有些扼腕嘆息的意味。

她剛被點化的時候,看到的第一人就是若化。

後來,也是一直隨在他身後,學習術法,學習作為人的道理。

“孩子,若是可以永遠不長大便好了。”他緩緩走了幾步。

“這裏,其實,是你的出生地。”他指著旁邊雪白的山、河與水。

有一株其餘的樹,樹枝是純白色的,散發著冷冷的玉石質地。

白茸其實一直不確切的知曉,自己到底從何而來。

“你出生在昆丘,是不死樹的化身。”

“我從樹上折了一根枝丫,帶回九重霄,點化後,沒想到,是個如此靈秀可愛的姑娘。”若化微笑。

不死樹。

白茸默默望著那一棵樹。

原來,她來自這裏。

倒是也怪不得,這麽多次,她生而覆死,死而覆生。

那樹非常高,立於三世鏡邊,純潔無垢,似乎與鏡子連作一體。

她可以感受到,有一股靈脈,在樹的軀幹中流淌。

旋即,化為三世鏡,支撐三界界限的滋補。

在天道的控制下,循環從萬年前便開始了,一直到如今。

若化一直看著她。

從前,白茸對他一直很依賴。

但是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她忽然就開始對他越來越疏離了。

甚至連自己的心事,都不在與他言說。

“師父,靈機也是你嗎?你在人間的化身。”白茸沈默了許久,忽然問。

若化有很多化身,行走三界的時候,多用化身。

“你是如何發現的?”他一挑眉。

白茸低著眼:“他結印的手勢與師父很像,而且,你們的靈息,約莫也有……七八成的相似。”

她心思一貫很重,又細膩細心。

只是,若化倒是沒想到,她能發現到這一層。

“你為何一直沒與我說?”

“我想,師父應該也有師父的理由。”白茸說。

“你繼承了歷庭的靈力後,修為確實進步了,感應也這般敏銳。”

白茸沒有回答。

他說:“明日便是決戰的日子了。”

“將他封印,永遠鎮壓。”若化瞳孔灼灼,“便是你這一次的任務。”

當年,天闕的身軀被鎮壓在了蓬萊,一直到現在,依舊在蓬萊,被專人守護著。

沈桓玉這樣合適的身體,幾千年難得一見。龍骨不可能再借由其他人的身軀覆蘇了。

“師父,您為什麽要去人間,又為什麽要去創立問劍宗?”白茸問。

“青嵐宗被沈長離沈了,凡間,需要新的劍宗替代青嵐宗的位子。”若化說,“這一切,都是天道的授意。”

天道。

又是天道。

“師父,天道到底是什麽?”

“天道無形無體。”若化只是笑,“沒有人能夠窺探到真跡。”

他的樣子忽然發生了變化。

忽男忽女,聲音和外貌,都開始變化。

“用眼睛看到的,終究都是迷障。”

白茸不做聲,她細白的手指開始收緊。

白茸低著眼,她看到若化身後的那一道往世鏡。

天道給玄天結界和蒼雲楔供應力量。

他們回饋天道,按照既定的軌跡生活。

沈長離是叛逆者。

只是,這樣的叛逆者,

想要天道,純粹也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

他絕不可能在意他人生死存亡。

白茸默默看著遠方,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純白。

原來,人這一生,都是早早安排好了的?

那這些人窮盡一生,所追求的道,到底是什麽?

“玄天結界已經開始潰散。”若化說,“沈長離徹底打破了三界平衡,界限還能堅持多久?”

見她沒有做聲。

若化說:“莫非,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有猶豫?”

“他只個負心郎而已。”若化微微一笑,“都已經對你做出了這些事情。莫非,你還想饒恕他?還是對他餘情未了?”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聽話的?”若化似乎在思索什麽。

明明從前那樣乖巧。

“哦,應該,是在遇到了那條龍開始的。”

他撫著她烏黑的發絲。

開始變得多心,甚至還說著什麽,想要下凡,還他一段因果。

甚至,現在,那條龍,又給他造出了這樣大的威脅。

倒真是命中註定的災星。

沈長離是讓人棘手的叛逆者,這麽多年,他是第一個,只靠著自己,發現天道秘密的外來者。

加之有那樣的修為天賦。

天道有弱點。

它無法修煉。

縱然是借用他人的軀體,也無法與頂尖高手抗衡,無法做到靠力量統禦三界。

窮盡辦法,他也不會是沈長離的對手,好在,他還剩早早布局的最後一枚棋子,他最乖巧可愛的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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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夜。

黑壓壓的旌旗飄在空中。

封魔陣已經早早備好。

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雲臺上站著的是一個女人,一個持劍的女人。

黑壓壓的妖軍,最前方的是他們的王。

隔著一道天塹,兩人隔雲相望。

妖界那邊的妖軍想,甘木神女從前是仙界文官,並不擅長戰鬥,都說,她只是用美色引誘了當年的妖主,卻沒想到,真人卻是這般英姿颯爽。她今日將一頭烏發高高挽起,面如桃花,眸若星子,倒有幾分,薄刃,三尺青鋒一般銳利清艷的氣質。

仙界眾人,都在雲臺匯聚著,許多仙官,也是第一次,清晰明了地看清,這個傳聞中貌如修羅的可怕魔頭,這一次,到底也露了真容。

他們都沒想到,他還那麽年輕,一身織金黑袍,面容清俊秀麗,不可怕,甚至有點冷淡淩冽的漂亮。曾經仙界也有過不少獸奴,面容都很漂亮秀美。

仙界眾人差不多也明白了,他不喜歡露面的原因。

這位傳聞中的妖皇性情殘忍冷酷,他墮仙之後,這幾百年,仙界與他近距離交手的仙官幾乎沒一個可以活著回來。

一面是冬日飛雪,另一側,卻因為白茸靈力的阻隔,依舊是十裏艷陽天。

這一次,她的任務是要拖住沈長離,將他盡可能留在陣法中。

待伏魔陣備好,便可以他封印於此。

沈長離會用很多武器,卻唯獨沒有用劍。

白茸持著白虹劍,朝他奔襲而去。

他用的是一柄長唐刀,刀法極為嫻熟。

恍然之間,她像是回到了許多年前,還是青嵐宗的時候。

那時她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這樣的時候。

如今太陽還未完全下山。沈長離力量遠沒到最鼎盛的時候,但是依舊極難對付。

隔著玄古陣法,白茸隱約可以感受到那一股可怕的威壓。

仔細想來,這是她幾輩子第一次與沈長離正面對上。

白茸咬緊了齒關,作為三界最大的魔頭,從前的劍仙,他給她的壓迫感,確實是從前那些小妖無法比的。

每一次刀劍相撞,她的手腕都會被鎮得發麻,只覺得劍即將脫手而出。

沈長離頭腦很清楚,今日並未與她多纏鬥。他想要破陣。

白茸舉起了白虹。

她瞳孔擴大。

那是一個假動作。

沈長離繞過了她。他的目標是,她身後的玄古大陣。

隨著他手中,那一柄青色的唐刀,帶著滔天魔氣斬下。

像是擊打鐘磬,空中甚至發出了一道道水波狀的波紋。

陣法大陣如今的供靈者是她,大陣受到了這般沖擊,白茸臉色剎那慘白。

她倒退了幾步,只覺得喉嚨一陣腥甜,被她強忍了下來。

他也發現了,面容微微一沈,收回了唐刀。

“仙子,您沒事吧?”芙蓉架著飛馬,不要命沖進了戰場,把她拖上了飛馬。

離那個魔頭那麽近——看清他模樣後,芙蓉楞了一下神,反應過來後,便不要命迅速叫飛馬離開。

終於回到雲臺時,神女還沒說什麽,她已經癱軟在地上了,一背脊的冷汗,臉色和她分不出哪個更白。

她竟然敢沖到那個魔頭眼前了。

九重霄曾經能與沈長離靠那麽近的,現在沒一個還有命回來。

白茸此刻方覺胸口發澀,旋即,竟是接連吐出了好幾口血,嚇得芙蓉面色也慘白,迅速給她拿來療傷的丹丸。

周圍都打成一團,仙界有戰力的人實在不夠,不然怎麽可能輪到她這樣的文官來。

“無礙,只是淤血而已。”白茸朝她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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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繼承了仙帝的修為之後,使用尚還不熟練,畢竟不是自己的靈力。抗打能力倒是上升了。

“竟然可以與那魔頭鬥那麽久。”

“太厲害了。”

芙蓉交口稱讚。

白茸手指撫過胸口,沒做聲。

她心裏清楚地明白。

沈長離留手了。否則,這一下,她至少心肺俱裂。

服用完丹藥後,她感覺自己恢覆得差不多了,便站了起來,重新回到了法陣。

沈長離沒有離開,甚至還停留在陣法內。

玄古陣法誅殺妖魔,天然對妖獸有克制作用,普通的妖兵不敢接近。

他竟可以在期中沒有壓力地停留那麽久。

沈長離神情打量過她,在她胸前傷處停了一瞬。

她不做聲,拔出白虹,朝他沖去。

“白茸,用這柄劍傷不了我。”他說。

她被他用手臂攬入了懷裏,男人冰冷的手指,摸了摸她失去血色的唇。

白虹劍被他這樣,硬生生用手指折斷了。

他扔掉了白虹碎片。

沈長離問她:“仙子不是還有一劍?為何不拿出來?”

當著這麽多人的面,他沒有收住聲音,動作也絲毫沒有收斂。

骨子裏,他還是那個狂悖不馴的男人。

白茸擦去唇角血跡,笑了笑:“你怎麽知道沒帶來?”

“只是——我從最開始,便不喜歡那柄劍,縱然它很好用,也還是不喜歡。”她露出了一個笑,溫和地說,“沈長離,那是你用你的護心鑄的吧。”

“偷偷鑄造好,又托人趕在我生辰的時候送來,是想要我一直帶在身邊,隨時想著你念著你嗎?”

他看著她拿劍,唇邊方才揚起的,那一點淺淡的笑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漆靈山,你便想將你的護心給我。”她說,“你那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是因為,怕我壓根不想要嗎?”

“後來,你和楚挽璃在漆靈山親熱過後,你便又把它給了楚挽璃是嗎?”她一笑,“誰都可以用的護心。”

“那這劍上,有沒有楚挽璃,或者哪個女人留下的印記呀?”她細軟的手指撫過劍身,徹底後腰烏沈沈的劍鞘封印,解開了劍上的封印,緩緩說。

月光下,那一柄劍劍身毫無瑕疵,銀色流光溢彩。

她看著沈長離。

護心在她手下,溫順安靜。

她柔軟的手指撫過劍身,很溫柔的愛撫。

男人狹長的鳳目盯著她,眸光已經變了。

再過幾百年,他也難以抑制這樣的本性,況且還是久旱逢甘霖。

他沒做聲,之前殺人,輕而易舉與她周旋時都沒變的呼吸,悄然變了。

眼神死死黏在她的面容上,是本能反應。

若是不是在這樣的場合,她會被他剝皮吞吃,吃掉一點剩不下。

他喉嚨有些幹涸,想開口說話,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本能驅使著他,想像一條最低級的狗一般低頭,對她俯首稱臣。

再尋出千般萬般借口,與她解釋,他沒有如此過。想要她繼續下去,接納他,原諒他,讓他回到她身邊。

“我有沒有弄錯?楚挽璃從前是這樣做的嗎?”她歪了歪頭,看向他的眼睛,忽然說。

“嗯?阿玉,你們洞房花燭時,楚挽璃是這樣對你的嗎?”她朝他莞爾一笑,“阿玉,你曾經賭咒發誓過什麽?你會永遠一心一意愛你的妻,永遠對她好維護她,心裏眼裏都絕不會有別人。”

既是如此,那為什麽要對楚挽璃違背諾言呢?

那應該是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劍修,最年輕漂亮的時候吧,成熟得恰到好處,氣質幹凈,有點長存的傲氣,確實像是一支雪山上養育出的花。

而不是現在,已經墮入魔道,被本能控制,沒了傲骨,甚至連劍都無法再握住。

像是一抔,已經臟汙了的雪。

他握著長刀的手,松了,鮮血不住從指尖流下,他毫無察覺。

他琉璃色的眼看向她,已經克制不住地化為了獸瞳。

一陣恐怖的魔氣在陣中擴散開。

不知是不是那一番話起了效果,還是因為換了劍。她動作明顯變得更加利落。

她終於從那種被壓制到無法喘息的環境中喘過氣來。

這一柄劍,對他而言確實格外有效。

他的右頰上,留下了一道被劍氣劃傷的創口,很深,一直在不住地流血。

他毫不在意自己破相,也不在乎流血。

“還有一刻鐘。”司命的傳音在這時來了,“堅持住,陣法馬上要好了。”

她握著劍的手,終於松了一刻。

她原本不是武官。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一邊供應陣法靈力,一邊與他對戰,實在是太累了。

事前,沒有任何人想過,她能做到這一步。

魔血灑落在了玄古大陣上,升騰起陣陣白煙。

那些仙兵,壓根都不敢接近他。

白茸還在喘息。

她不知道,沈長離究竟想要做什麽。

他似從那一點,情緒中恢覆了過來。

天色暗沈,不祥的血月光輝下,血流成河。

仙兵折損越來越多,沒人敢接近他們。

以兩人為圓心,形成了一道分隔帶。

沈長離臉上被濺了不少鮮血,卻絲毫不為所動。

她盡力了,周旋之餘,在他手下,救下盡量多的人。

黃昏之時,伴隨著一輪血色的滿月升起。

他面容上覆蓋起細密的鱗,手指指尖化成了龍爪,墨黑的發也開始褪為銀色。

那個坐在屍山血海中的魔頭,在這一瞬,從夢中化作了真實。

因為靈力過度消耗,她開始有些發昏。

她眼前一花。

他身上那一點若有若無的迦南香縈繞到了鼻尖。

男人冰冷的手指扼住了她纖細的喉骨。

對上他那一雙色若琉璃的眼,冰冷冷的。

呼吸似乎都被奪走了。

這是白茸第一次見到他這種樣子,月色下,他眼神與平時完全不同。

她雙手都已經麻木了。

這是她第一次切實感受到,作為敵人,沈長離有多可怕。

他是一頭冷酷、殘忍的野獸。甚至不會一擊斃命,而像是豹子,會惡意地玩弄對手到死。

可是,他手指沒有用力,而是一路往下,白茸身體一僵,他沒有多做什麽——而是,握住了她手中的劍。

他的手掌被劍刃割得鮮血淋漓,他卻滿不在乎。

就這樣,拉著劍,越來越近,劍尖直指他心臟的部位,紮了進去。

他琉璃色的眼看著她:“絨絨,你能殺得了我嗎?”

“再遲,你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她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了。

過了,他便會破開陣法。

吞噬天道。

從此,生生世世,三界五行中,她都再也逃不脫他了。

男人摸了摸她的面頰,低聲說:“我便是再臟,再負心,再如何待你,你也走不掉了。”

她會像那一只傀儡一樣,永遠留在他身邊。

她的眼神永遠會放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別人,永遠最愛他。離不開他,時刻渴求他,日日都陪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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