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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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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時間。

沈長離在耐心陪著她, 白茸意識到這一點——像是某種獵物入陣,他性格一貫如此,猛獸獵捕的時候會玩弄自己的獵物。在沈長離眼裏, 或許她就是一只這樣的獵物。

大陣中只剩他們兩人, 狂風呼嘯, 白茸發髻散開了, 她及腰的黑發被風刮得獵獵作響,臉色像是雪一樣的白。她纖細的手,沒有松開那龍鱗劍的劍柄。劍身上張開的鋒利的鱗片,將男人的手掌割得鮮血淋漓。

他渾不在意。

沈長離不厭惡這樣的狀況, 此時天地之間只剩他們二人, 縱然外頭血海滔天,這一瞬,這一方小天地裏只有他們二人, 他的本命護心將他與她緊密相連, 透過龍鱗劍, 沈長離可以感受到, 她手掌肌膚的觸感與熱度,感受到她的呼吸和脈搏。他把自己的弱點和命脈

這是沈長離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這樣貼合本能的快樂。像是一艘在外漂泊已久, 流離失所的小船, 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系繩。他既想用全副心神占有她,也難得地想臣服於一人腳下。

龍鱗劍割破了他的手,鮮血洶湧而出,只是他顯而易見不在意。

“你這樣做, 只會讓我對你越來越厭惡。”她說,“我不喜歡弒殺暴戾的魔鬼, 更不喜歡毫無理智無法控制自己的野獸。”

“你一早想給我的就是這個嗎?”白茸低眸凝向劍身,莞爾一笑,“這是你們的習性嗎?遇到一個女人,便要給她一片自己的鱗作紀念?好在你身上有那麽多鱗,不然,你的每個女人都分一片,都快要不夠了,是不是?”

白茸向來知道什麽樣的話可以刺痛他。

傷言如刀。

男人瞳孔中光華迅速消失了。龍化後顯出本相的沈長離和平日模樣相差很大,獸類的豎瞳給他增加了極強的非人感,和平日清俊公子的樣貌相去甚遠。

冷血獸類、殘暴、非人。

或許從最開始,這才是他的真實面目。

白茸略微轉動了一下劍身,沈長離手上創口極為嚴重,但是,她看得到,血肉依舊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逐漸愈合,魔軀給他帶來了非比尋常的恢覆能力。

“就算有這柄劍,你知道我也殺不死你。”白茸說,“沈長離,這一切都是你籌謀好了的吧。”

“籌謀已久的宏圖霸業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你怎麽舍得現在就放手呢?”

“你做這麽大的局,將這麽多無辜的人卷入這場局中——”白茸說,“你過慣了聲色犬馬的日子,這冷僻的九重霄,到底有什麽這般吸引你的東西,讓你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到手?”

兩人目光相接。

那個唯一的答案已經在白茸心底浮現。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白茸問。

“從很早開始。”沈長離說。

最開始,他從楚挽璃身上發現了端倪,通過飛升後的悉心調查,他花了數百年,探尋到了九重霄內天道的秘密。

無論是夔龍族滅,還是他妻子為了祭祀身死魂消,不過都是早早設定好的劇本。

若是他不是自幼被龍姬換骨,或許,沈桓玉也不會消失,沈長離壓根就不會出現,白茸與他平平順順幸福走過一生。

他任由鮮血從指尖落下,倏然笑了:“是,你說得對,我既註定了要做魔頭,為何不幹脆接受命運的安排?我就是這樣的人。”

衣裳被汗水浸濕了,白茸看著那雙冷酷,似乎沒有一絲情緒波動的眼睛,心神一顫。

沈長離平靜說:“你若是不在此處殺了我,過了今日,天道會為我所用。”

翌時,他會成為真正的三界共主,掌握天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想要什麽都可以達成。

已經很久很久了。他一次也沒有,從她的眼裏看到過從前那樣灼熱的愛意。

他是冷血生物,自小感情冷漠,情感遲鈍,被抽走情絲之後尤甚,無論是自己被折磨,折磨其他,殺人,被殺,都不會讓他有多少情緒波動。

可是,這一瞬。

不知道,是痛苦,或者是什麽其他異樣的濃烈情感。

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極強的撕裂感。

白茸說:“天道與蒼雲楔和玄天結界相連,若是你是要強行奪走天道。這個位面定然會開始崩塌。”

皆時,只會死傷無數。

沈長離一笑:“你覺得我會在意嗎?”

為了達到目標,犧牲和流血是不可避免的。

“況且,就算你成功到達了無塵地,你要如何操縱天道?”白茸說,“那個地方不是用蠻力可以進去的。”

沈長離抽回了手,他纖長的手指在虛空中一收。

他手中有一顆心臟。是一顆魔心,上面纏繞的凸出經脈還在跳動。

白茸在那一顆心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氣息。

她濃長的眼睫微微一顫,這一瞬,她嚴絲縫合的神情才終於有了一些松動。她看向那一棵心的眼神,甚至有幾分溫柔的悲憫。

白茸沒想到,楚挽璃最後的結局會是如此。

她其實從未恨過楚挽璃。

她不過是個被寵壞了,天真幼稚的大小姐。

很久了,白茸甚至從未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有一瞬,他甚至起了一種沖動,想把手中那一顆心捏為齏粉。

為什麽?

對他以外的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白茸都可以平等地原諒、給予溫柔的關懷。

對陰山九郁也好,對楚挽璃也好,對楚飛光也好。

沈長離深恨她這樣的博愛,為什麽——她不能講這樣的感情都用在他身上。

為什麽不能這樣對他?

“沈長離,一日夫妻百日恩。”白茸擡眸看他,平靜地說,“她好歹曾經是你名義上的妻,你這般冷血,薄情寡義,出爾反爾。這輩子,你到底有對誰有過真情?你從前對我的好,也都只是偽裝的吧?你那時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可惜,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你出身在錦衣玉食裏,習劍修行也是天資絕倫,一路做什麽都順利,在鮮花與掌聲中長大。”白茸說,“習慣了從高處俯瞰世人,沈長離,你受惠於天如此之多,對天下蒼生卻沒有絲毫悲憫之心,滿手鮮血。”

她的情緒通過劍刃傳了過來。

冷淡,厭惡。

像是刀刃一樣,把他刺傷鮮血淋漓。

“是。”他手掌收緊,劍刃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鮮血紛紛揚揚灑下,傷口深可見骨,他渾不在意,笑著說,“我過得很好,一路順風順水,出身好,天賦高,要什麽有什麽。”

“幾百年便修煉出了這樣一身修為,在青嵐宗的時候就千呼百應,去了妖界,更是萬人之上,我又有什麽不滿足的?又為什麽要在乎別人的死活?他們對我有什麽意義?不過是路邊野狗罷了。”

白茸不再說話。

她眼中,對他最後一絲憐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越來越不像了。

她無法在他身上,再看到半分從前沈桓玉的影子。

“我本就不是他。”沈長離眸底露出一絲譏誚,“你把我當成另一個男人,透過我看著他,甚至夢中叫的也是他的名字。”

莫非以為,他會不知道這些事情?

“阿玉叫的不就是你?”白茸擦去額角汗水,“只是因為失去了和我的那一段記憶,你就要完全否定自己曾作為沈桓玉生活過的那麽多年嗎?”

沈長離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他暗金色的眼看向她,朝她走近了一步。

兩人距離實在是太近,只有一個身位。

白茸沒動。

“那你再那樣叫我一聲。”他垂眸看著她,低聲說。

走近了,這樣瞧著久違的她,他心中泛起一陣波瀾。

白茸溫順平靜。

待他接近,即將伸手——白茸無比熟悉他這樣的動作,從孩提時代開始,無數次,他擁她入懷,用的姿勢都和現在一模一樣。

懷中女人身體溫暖柔軟。和他堅硬冰冷的身軀完全不同。

沈長離沒想到,甚至也沒多去細想,白茸的異樣。

他毫無防備,沒有護體的靈力,沒有護甲,那一柄劍被她握在手中,她從劍身中,可以感受到沈長離的脈搏,比往日跳動快許多。

旋即,他懷中光芒已經爆開。

白茸抽身退後了半步,虎口壓住手中劍身,沈長離與人對招無數,他瞳孔略微一凝,已看出了白茸的起手式,可是,他強行壓抑住了,身體的本能反應,

下一瞬,她身影化作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流光,冰冷的劍刃,沒入了他的胸口。

從左胸的位置,沒入了大半。

兩人太近,他沒有躲閃的空間。

她的動作沒有猶豫。

龍鱗劍冰冷刺骨,帶著幾分雪水的清冽和冰冷。

天地萬物在這一刻似乎都靜止了。

白茸臉上沒有表情,平靜,漠然,她長發被風吹得獵獵,身姿端麗灑脫。散開的發髻被她用一根發繩隨意束成了高馬尾。看起來像是一個端麗的女武神。

是楚飛光曾用過的劍招,回光,適合袖裏緋這樣短小的袖劍,是致命的刺殺招式。在這時,被她用在了沈長離身上。

白茸用師父曾教過的劍法,將這柄龍鱗劍,送入了沈長離胸口。

被自己擇定的伴侶,用龍鱗劍貫穿心臟,他從前在夔龍族的傳說中,聽聞哂笑過這種愚蠢的龍類。

白茸手指一頓,沒拔出劍,身形朝後爆掠。

是他龍心的位置。

他魔化了,血卻依舊有溫度,甚至連那一顆心,也是柔軟的,跳動的,和人的心,沒有不同。

沈長離周身被籠罩在一團血色的雲中,氣溫驟降,雲中隱有雷鳴之聲,那一團血色的雲中,浮現出了巨大的銀龍虛影。

“放箭。”一側的雲梯之上,歷驊咆哮。

光箭如雨一般,攢入了那一團血雲之中。

玄古大陣也在這時終於結陣完畢。芙蓉扶著白茸迅速後退,滿面慶幸:“太好了,趕上了。”

“那魔頭這次總該死了吧。”

司命凝著遠處的一團濃雲,淡淡說:“那是他的本相,妖獸極端虛弱的時候,方才會化出本相來。這麽多年,還是沈長離第一次被逼到這份上吧。”

他上下打量了白茸,她身上的血顯而易見都不是自己的。

沈長離沒有傷她。

白茸默不作聲,問司命:“封印可以維持多久?”

“永世。”司命說,“這般魔頭,適合在八大地獄中度過餘生。”

她默默看著遠方。

妖兵那邊卻出乎意料的沈默安靜,沒有統率隕落的不安仿徨,旌旗在風中飄揚。

“後退!”司命忽然厲聲呵斥。

那一團濃雲消散了。

玄古大陣發出了低低的轟鳴之聲。

“糟了。”司命說。

旋即,他瞳孔擴大,看到了這輩子最難以忘卻的景象——

雲層之上,那一團血色的霧氣中,沖出了一條巨大的銀色夔龍,玄古大陣金色的枷鎖束縛著他,箭雨傾斜而下,都紛紛被他堅硬的鱗甲阻隔,巨龍還在不住地流血,他胸甲前的位置少了兩片鱗,其上插著一柄光華四溢的劍。

“都集中,射那一塊。”歷驊厲聲說。

他沒有護心鱗的地方。

“我們都低估沈長離的修為了。”司命遠遠看著這一幕,低聲說。

天闕幾千年的龍骨、本身便是不出世的劍修,加之他魔化程度比他以為的,還要可怕許多。

白茸一直沒有做聲。

巨龍暗金色的瞳孔轉動,準確無誤,在人群中,攝住了她。

那樣冷血、邪異的一雙眼。

白茸會殺他嗎?

這麽多年,兜兜轉轉,沈長離心底其實一直不相信,白茸會傷害他。

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最信任,或許也是唯一一個信賴的人。

屬於沈桓玉那一點殘餘的潛藏意識,固執地待在他靈海深處。

告訴他,她是這個世界裏,唯一一個不會離開他,不會背叛他的人。

幼年在宮中時,她對那個孤零零的小男孩承諾過,他不用再這樣壓抑自己性情,有什麽想說的,都可以和她說,做什麽都可以,無論變成什麽樣子,她都不會離開,會陪著他,不會讓他再獨自一人。

銀龍在不斷地流血,鱗片混著鮮血從高空中灑落下,雲臺地面被染成了銀色,都是他的龍血。

他在用蠻力破陣,那一雙崢嶸漂亮的龍角,被折斷了一根,他毫不在乎,宛如察覺不到疼痛。

白茸手指微微收緊,閉著眼,一言不發。

司命對她說:“你快逃吧。去那個地方——或許還能保你一命。”

“破了。”妖軍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隨著華渚的一聲令下,潮水般的妖軍,朝著天門洶湧而來。

巨龍在天空中盤桓了一圈,化回了人身。

沈長離兩根手指捏住了穿透在胸口的劍刃,硬生生拔出了那一柄劍,握在了自己手中。

一道磅礴劍氣朝天門直沖而來,其中暴烈的殺意凜然。

她閉了閉眼,心中一片冰涼。

……

白茸再睜開眼時,她看了一眼四周,自己還活著,身上沒有少哪個部位。

她的手腕被捆仙鎖緊緊紮起,束縛在了背後。

視野內,盡是一片熟悉的純白,背後是冰冷光滑的樹幹。

沈長離將她帶來了無塵地?

他果然有辦法進來這裏。

她試著坐起了身子。

她被捆住了,捆在了——不死樹上。白茸微微彎了彎唇,命運有時也真有趣。

不遠處,一片純白之中,陡然出現一道玄色的影子,黑白對比如此強烈。

他面容蒼白,唇也是白的,銀色長發披散下來,整個人身上毫無血色。胸前那一處創口沒覆原,白茸視線往下,看到他垂落在身側的左手,那雙素來有力的手,如今看不出任何生機,死氣沈沈地軟綿綿垂在一側,是他強行是用龍爪撕裂玄古陣法的代價。他原身那一根折斷的龍角,估計也永遠沒法再覆原了。

看來,她做的事情,也不是毫無意義。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白茸很平靜,沒有愧欠,沒有心虛,她不怕死,也不怕活,什麽都不怕了。

那一雙雲靴停在了白茸跟前。

一具軟綿綿的東西被他用完好的右手,甩到了她面前。

是若化的屍身。

若化是天道使者,無塵地的看守者,他死在沈長離手中毫不意外。

她抑制不住自己想吐的沖動,看清若化尚還圓睜的眼睛時,她終於控制不住,真實吐了出來。全部吐在了他幹凈的雲靴邊。

男人暗金色的眼就這樣平靜看著她,看著她吐完,吐得狼狽不堪,發絲黏在雪白的面頰上。

“你為什麽要殺師父?”

“他是我仇人。”沈長離簡短說。

若化是天道使者,楚挽離背後的操縱者,暗中與魔界勾結,助紂為虐,三界有如今的混亂模樣,他居功至偉。

若化誅他全族,暗中操縱龍姬給他下了赤葶毒。是他今生,最後一樁需要報的仇。

況且,不殺他,他也不可能拿到天道。

“我以為,你是為了報覆我。”她想要跪坐在師父腳邊,給師父合上眼睛。

若化不是完人,對她也是利用居多,縱然動機不純,卻也無法消弭他對甘木曾有過的點化撫養之恩。

他盯著她的手指,唇角劃出一絲譏諷的弧度:“是,白茸,所有你愛的在意的人,我都會一個個殺給你看。”

他冰冷的手掰過她的下頜:“魔頭,不就該是這樣做的?”

這是沈長離第一次見到天道。

若化死後。

天道終於顯出了形狀,是一道純白色的卷軸,被他靜靜握在手中。

沈長離十九歲時,歷練途中去過一次十巫谷,巫彭有神力可以窺探到天道,與他說,他的妻註定死於祭祀,那時的他只是一笑而過,毫不在意,他一輩子也不打算娶親,當然也不會有什麽妻。

漆靈山意外的一夜後,他想法變了,開始籌劃娶她的事情,後來,與白茸接觸越來越多,當這個預言的跡象越發明顯時,他不得不開始正視巫彭的預言。

他與楚挽璃拜堂成親,預言卻依舊落在了白茸身上。

往後,他墮魔,成了三界惡名昭彰的魔頭,又應了他出生時,災星降世的預言。

她嗓音透著一點因為疲憊和脫力的沙啞:“沈長離,你能不能不要動它?否則,玄天結界和蒼雲楔都會破損,如今的三界,也都不會再存在了。”

她用的是從前小女兒時求他的語氣。

她如今還敢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在捅他那一劍後。

他在她身邊彎腰,白茸呼吸滯住,看到他胸前那猙獰可怕的傷口,傷口已經結痂了,表層肌膚卻已經變成了邪異的黑。他冰冷的右手,扼住了她柔嫩的脖頸,一分分收緊。

她說錯話了,她會被沈長離掐死。

幾分鐘後,她的呼吸重新回歸順暢n。

男人清俊的面容陰雲密布。白茸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模樣,他冰冷的的手指離開了她的脖頸。

“把我的繩子解開吧。”白茸揉了揉脖子,疲憊地說,“我不會跑,被下了封印,也跑不動。”

一股無形的大力忽然將她拉近,白茸身體一晃,站立不穩。

沈長離肌膚愈合了,但是心臟上的創口還在流血,疼得讓人靈魂幾乎抽離,因為是被自己的龍鱗劍刺傷,那創口無法覆原。提醒著他,她方才對他做了什麽。

“白茸,你該死。”他聲音透著一點陰狠的沙啞,“死一萬次不足惜。”

她被沈長離塞入了懷中,緊緊扣著,是那個在玄古大陣中,沒有完成的擁抱,她雙手繩子被解開了,隨即被他大手壓在了他的腰上。

他滿身都是血腥味,體內靈脈暴動,一切都糟得不能更糟,因為受了重傷,他應該在高熱中,身體不像往日那麽涼,落在她脖頸的呼吸也不均勻,是滾燙的。一道冰涼的東西被他大手按住,強行塞入了她的後頸。他比她高大那麽多,密不透風抱著她。過了許久,見她沒有反抗,這受了重傷的龍,呼吸方才逐漸平穩了。

白茸垂著睫,一言不發,乖巧柔順,默默承受著他的戾氣。

“你要在這裏吞噬它?”白茸問。

沈長離定然有辦法可以操縱天道。

他成功了,踩著無數人的骨與血。

吞噬了天道後,他就可以成為真正的三界共主,與天同壽,擁有至高無上的權柄和力量。

昆丘上,那一口透明的泉,還在不斷地潺潺流水。

“三界會崩潰嗎?”她說,“包括九重霄?”

他右手在她面頰上停留了一瞬,就拿開了:“會。”

卷軸被沈長離的靈力凍結,在這樣可怕的低溫下,卷軸實開始逐漸消失,被他避作了原型,化為了一道暖洋洋的光暈。

他讓白茸留在這裏,或許是想,等一切都改變之後,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依舊是她。

她表情平靜寧和,清純的臉被光暈照得暖洋洋的。她臉蛋很小巧,五官也都精致小巧,時常便顯出一副純良無辜的小模樣。

他視線落在她身上。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功敗垂成,最後一刻了,他不想再壓抑自己的感情。

或許是已經認命了,她也不再那般抗拒。

天道卷軸在一側沈浮。

白茸忽然湊了上來:“沈長離。”聲音裏沒有怨懟,認真叫他名字,像是以前叫沈桓玉一樣。男人高大的身子頓住了,他將自己左手藏在了袖中,大手將她的頭顱按向了自己。

“你不能不要卷軸?”

“你的野心就那樣重要嗎?”

“白茸,你還愛我嗎?”他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白茸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熱意,和他比平時跳動得更快的心。

她沒有說話。

說個簡單的謊言,或許有利於她的計劃,但是,她不願意撒這個謊。

“……換個問法,你曾愛過我嗎?”

她沒有遲疑,點了點頭。

“你愛的到底是你的阿玉,還是青嵐宗的沈長離?”他沒壓住唇角的譏誚和冷笑。

白茸平靜地說:“曾經都愛過。”

他笑容凝固在唇角。

阿玉是他,沈長離也是他。

她第一眼見到他,就發現了他和阿玉細微的不一樣,可是,她沒有失憶,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她的阿玉啊,世間只有一個,動作神態性情都一模一樣,她怎麽能不愛他呢?從前,那麽多個日日夜夜,她為他流下的那些眼淚,不曾有過任何虛假。

沈長離的大手幾乎把她的手臂捏疼,他猛然低頭,那雙暗金色的漂亮的眼,凝著她不放:“你說什麽?你騙我,怎麽可能?”

白茸清晰地說:“從前,我確實,曾愛過你。在青嵐宗,遇到你之後。”

“我是人和龍的混血。”他薄薄的唇線緊繃,“不是你想象裏,青嵐宗光風霽月的劍仙。”

“和你是什麽有什麽關系。”白茸說,“你就是你。”

她不歧視妖獸,也不覺得他們和自己有什麽不一樣。

“漆靈山那一次我第一次見你原身,便覺得很漂亮。”白茸說。

並沒有什麽不適。

這些普普通通的話,這些事情早早都過去了,說完後,她沒什麽感觸。

沈長離的反應卻很異樣。

他清俊的面容堪稱陰沈,眼睛似乎要把她看穿: “你騙我,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收我的護心?”她既愛他,又知護心是龍類的定情信物,為什麽她不早早收下?

“我那會兒不知是你的鱗片,也不知洞窟中那條受傷的龍是你。”白茸說,“這種禮物太特別,我不願意與其他獸類有糾纏。”

一切只是他作繭自縛,那時,厭惡自己龍的身份,卻又克制不住本能,想在她身上留下氣味,占有她,讓她收下他的鱗。

沈長離瞳孔中的情緒太過覆雜。

他不善言辭,索性不再抵禦本能,徑直伸了手,將她攬住,死死扣入了自己懷裏。

感受到她被他觸碰後,軀體本能的冷淡僵硬和抗拒的反應,他似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把一切都按下去了,他心上那一處創口又開始重新流血,提醒著他,一切都只是曾經。

“曾……”

對她離開人間後發生的事情,她刻意避而不談。

他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那種靈魂抽離一般的痛又發作了,沈長離視而不見,只是更緊而強硬地攬住了她。

他去親她烏壓壓的發。

“你這般關心天道,關心三界,為什麽……一直不問我的事情?”他在她耳邊說,說的快而低,“我從沒把鱗片給過別人。”給楚挽璃的那一片是死物,所以,楚挽璃意外碰了他真正的護心後,他會那樣暴怒。

心上創口似乎不疼了,被一種其他的異樣情緒塞滿了。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他的龍鱗在她體內,兩人挨得很近,他右手扣住了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那時他不屑於找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求愛,而現在——

若是可以回到從前,一切都還有機會的時候。

他會變成一個庸俗的男人,一條搖尾乞憐的狗,默不作聲孔雀開屏,對自己心愛的女人求愛,然後完完全全把她護在自己的地盤。

白茸絲毫不感興趣,對他的話毫無反應,隨口問完,又闔上了眼。

男人唇線抿起。

從前,白茸會緊張兮兮地問沈桓玉,覺得哪個小姑娘最漂亮,是不是最喜歡她。

白茸卻從沒有問過,他是否真的和那些女人有過什麽。

最開始,他一聞脂粉味道都會覺得惡心,他迫使自己坐在那些女人的寢宮裏,把自己當成從前的沈桓玉,把那些女人當成從前的白茸,與她們聊天,耐心陪伴,把部族關系維持得很好。

那些女人也都說,他很溫柔,待她們都好。除去始終無法克服惡心的心理障礙與她們親密,他可以把一個丈夫該做的事情做的極好。那時他想,他也可以做到沈桓玉做過的事情,既是如此,白茸為什麽,不找他索求這樣的愛?

煉化天道需要時間,他也需要時間恢覆體力,現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他不想松開白茸,索性就這樣抱著她,很快陷入淺眠調息的狀態。

沈長離再睜眼時,發現他的雙手被樹叢中伸出的堅韌有力的藤蔓捆住了。

沈長離不意外,也並未憤怒,甚至不動聲色整了一下坐姿,由著她用藤蔓將他捆得結結實實。

男人靠著樹坐著,有幾分慵懶,他出落得比少年時代更加高大英俊,四肢都修長,狹長冷淡的眉眼在這種時候會顯出一種別樣的味道來。分明孩子都有了,早是人夫和人父了,他身上竟然還能看到一點初嘗戀愛的青年的澀味,和身體的成熟調和得正好。

她穿著一身白衣,身姿裊娜,正在那一汪泉眼邊,彎腰看泉水漂浮的花瓣。

沈長離睡意未散,就這樣靠著樹看著她。

他本想說話,思及她昨日的話,又想讓她先開口。

“別碰那裏。”直到他瞧著她朝著卷軸方向走去,提醒,“你操縱不了天道,只會被反噬,順便毀了你的三界。”

他今日倒看不出多少急不可耐,想要煉化天道實現自己野望的急迫。

聲音裏也沒什麽不悅的意思。

他已經塑成一道心劍,護在了白茸身前。

以白茸如今實力,觸碰天道,只有一種結果,就是被反噬,她不可能操縱天道。

她不可能不清楚這件事情。

“操縱?”她在那一團光芒前站定,唇角翹起,朝他一笑,“沈長離,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想要操縱天道呢?”

他方才放松的心神迅速緊繃,頭腦已經完全清醒,心念一沈。

捆縛在他手腕上的樹藤都被瞬間震碎。

男人身上方才的慵懶徹底不見了,身形已經化作一道看不到的流光,朝她掠過。

“在你心中,我一直是個需要人保護,沒有自己主張的可憐蟲吧。”白茸說。

“你有自信可以掌控一切。沈長離,你這輩子,就敗在你的傲慢上了。”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遠多得多。”

她作為無塵地的守護者,無法做出任何不利於天道的事情。沈長離是魔頭,反而借了這個身份的便利。

所以,她想盡了辦法,只能鋌而走險,做出這個計劃。

“白茸!”他的聲音很遠了,似乎在那朦朦朧朧傳來。

他竟然這般膽大妄為。

沈長離的反應速度極快,他已經化回了原身,閃電般欺身入了泉眼,完全不管光泉對魔身的灼燙。他沒有壓制靈力,鋪天蓋地的可怕威壓,幾乎要把她撚碎。銀龍身上滿是大小創口,昔日崢嶸漂亮的龍角只剩了一根,左邊龍爪也只餘下一半,他從不會用這種模樣出現在她面前,如今是實在顧不上。

他的瞳孔已經完全龍化,暗金色中夾雜著淺紅的血絲,看起來十分猙獰。

“你敢跳,我讓三界都給你下去陪葬。”

“三界之中,包括我嗎?”她渾不在意。

他速度實在太快,電光火石一般已經掠到她跟前。就在他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瞬。

“沈長離,停手。”

這一道聲音,似乎是徑直傳入腦海之中。白茸體內有他的護心,龍類對伴侶忠貞臣服的本能,在這一瞬,影響了他的行動。這是白茸第一次,用他伴侶的身份使喚護心,卻也是永遠的,唯一的一次了。

只是一瞬,然後,一瞬,也就夠了。

他和她擦肩而過,沒有捉到她最後的一角白色衣袂。

楚飛光給她的凈火,在這一瞬猝然漲高。

火光吞噬了天道。

用著師父的凈火,她十分安心。

天道開始發出扭曲的嘯叫。

白茸擁住了那一團光暈,從泉眼中一躍而下。

“我還是更喜歡自己安排自己的命運。”她說,“大家,或許也都更喜歡如此吧。”

————她沒想到,沈長離竟然這般瘋狂不要命,他隨著她,一起跳入了泉眼中。

他是魔身,光泉的水對他而言是巨毒。

銀龍隨著她一路往下,速度越來越快,他一側受傷的龍角已經開始融化,身上漂亮的鱗片,開始一片片掉落,疤痕被撕裂,瞳孔也被灼傷,開始流出鮮血。

他已經徹底瘋了。

瘋子。瘋子,他本來就是瘋子。

魔身若是死在了三界之泉裏,會給這裏帶來多大的汙染?

昆丘,不死樹下的泉眼,源源不斷給玄天結界與蒼雲楔供應著支撐三界的力量。這也是為什麽幾百年前,她和楚挽璃會被選做祭品,因為楚挽璃是天道的女兒,而她的靈魂起始是昆丘不死樹的化身。

她可以走光泉回到三界,別人如此,只會魂飛魄散,死無全屍,尤其這般魔物。

沈長離離她越來越近。

白茸袖內那一朵蓮花光芒大作。

“破。”她用盡自己最後一絲靈力,蓮花驟然放大,這蓮花是甘木的法器,原也是在無塵地帶出的法寶。

蓮花驟然擴大,截斷了甬道,他被阻住了。

他是魔神,在這種地方,便是有通天的神通,一時半會,也不可能破開這一朵蓮花。

她終於自由了。

白茸視野也開始模糊,身體和靈魂卻無比輕盈。

她這一生也做到了,愛恨情仇,皆是發於本心。

她是蒼山神木,這一切,都是她應該做的。

甘木給她留下蓮花,或許也是給她暗示了這個結局,從哪裏來,到哪去去。

她誕生在無塵之地,之後也會留在此處。

她當人也當膩了,也不想再困在這一具軀殼裏。

之後,她或許會變成一只自由的小鳥,一顆長安古道邊的行道樹,她都可以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喜悅。

白茸露出了一個打從心底的微笑。

天道被毀了。

大家從今往後,都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命運。

不死樹也燃燒殆盡了,化作了一道光芒,與天道融合在一起,一起融入了轉世泉眼中。

她作為媒介,讓這些力量融合得如此順暢。

她終於獲得了,她一直渴望的自由。

從□□到靈魂,一切都解脫了。

“沈長離,再見了,或者說,再也不見了。”她朝後方一笑。

毀了這一具軀殼,又用靈泉洗髓後,一切就都是幹幹凈凈的了。

六道輪回,循環不休,她可能去任何一個地方。

沈長離再也找不到她了。

這是她最大的願望。孽緣都已經幹凈了。

此後餘生,與他再也不見。

……

這一役前,白茸去找了一次司命,司命用朱筆在她額上一點:“往後,三生簿上,不再有你的名字了。”

司命忍不住說:“你就這般不喜歡現在的日子嗎?”

白茸手中捏著一朵芙蕖花,朝他莞爾一笑:“也不是不喜歡……只是,我實在是太累了。”

這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實在是太累。

她終於走完了。

終於可以輕松了。

司命沈默了許久,最後說:“你今後定然會福澤深厚的。”

“司命,謝謝你,日後有緣再見。”白茸朝他一笑,笑容明媚幹凈,“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對弈。”

*

九重霄這一役,是妖界千萬年後依舊在傳頌的一役。

沒人知道,龍皇在攻破九重霄後,去了哪裏。

只有內部幾個侍衛知道,他傷得有多慘烈可怕。

宣陽是仙身,最後,是他從無塵地界中將沈長離帶出來的。

整整一年,他都處於重傷昏迷中,醒來後,他足足用了五年,方才可以重新化回人身。沈青溯暫代了他的位子,處理大戰之後繁雜的事務,有宣陽和華渚以及一堆忠誠的戰將輔佐,局勢暫時穩定了下來。

他醒來後,第一句話,便是問,白茸去了哪。

無人敢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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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光泉中受了重傷,原身傷痕太深無法覆原,巫師可以用化顏丹,給他修補人形的傷痕,沈長離卻拒絕了,讓他們將傷痕都原樣保存了下來。

他恢覆後,迅速重新掌控了局勢。

沈青溯被褫奪了手中一切權利,作為和父親最近的人——母親意外死在了那一場戰役中,屍骨一直到現在也無法找到。他敏銳地察覺到,父親已經徹底不正常了。他可怕的掌控欲變本加厲。

沈長離經常會叫他來宮中,不允他說話,只是平靜看著他,端詳他五官中,與白茸相似的部分。

第二年,他開始上天入地,搜尋白茸的影子了。

“她身上,有我的印記。”

她的後頸,有他最後留下的烙印,光泉也無法消除,若是她靈魂還有轉世,便不可能褪去這個印記。

只是,三界六道,實是太大,一花便是一世界。

他窮極了一切辦法,都不再能找到白茸的任何蹤跡。

她像是一滴水,終於回歸了海洋,從此再也不見。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沈長離的狀態也發生了奇異的變化,從最開始的篤定,到中期的暴戾,再往後,已經逐漸化為了死水一樣的死寂。

光泉給他留下的重傷,加之身上的赤葶毒素,讓他變得更為殘暴,陰晴不定,成了遠近聞名的暴君魔王。甚至連沈青溯也怕他。

這一年,他們終於忍不住了,以擁立沈青溯為名逼宮。

沈長離正在看牽絲戲,他只是一笑,看著人群中的青年:“為何不幹脆殺了我?”

“你是她的兒子,卻沒有這樣的勇氣?”

沈青溯握劍的手微微一顫。

沈長離絲毫沒有反抗,他最終被囚在了灌滿了弱水的密室之中,就這樣渡過了十年。

從聲名赫赫的龍皇,到聲名狼藉的暴君魔頭,似只是一瞬的事情。

十年後,沈青溯去密室看望父親,不見人影,只看到一副空蕩蕩的鐐銬,懸掛在水牢中。

……

人間,冬日,碎瓊亂玉,苦寒之日,街邊破廟裏,幾個乞丐正搓著手,在圍著烤火。

不遠處的陰霾中,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戴著鬥笠,衣裳布料簡陋,卻出乎意料的幹凈,男人烏黑的發披散在肩上,看不清楚面容,只見一個瘦削英俊的出挑輪廓。

一個乞丐笑罵:“小白臉兒,把頭發拿開,給你爺爺看看。”

男人擡起頭來,三個乞丐笑容都凝住了。

“妖怪啊!”

乞丐罵道,“爺爺是修過道的仙人,專克你這種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男人瞳孔清寒,他的大半邊臉上,都覆蓋滿了層層疊疊的銀色鱗片,銀鱗下是一塊巨大的傷痕,覆在白皙的皮膚上,看著便猙獰可怕,幾乎可以說是嚇人了。

男人沒有做聲,直到那人伸手過來時,他厭惡一切肢體接觸,與人有觸碰便覺得反胃想吐。

他不用動手指,便可以取在場所有人的姓名。

可是——他手指頓住了。

白茸在六道轉世,誰都有可能是她,路邊的一株野花,一顆野草,一只小貓,人類,妖鬼……誰都有可能是她。

他左手依舊垂在袖內,右手已經放下。

白茸以身為籠,給魔頭設下了一個永遠無法掙脫的枷鎖。

他再也無法殺人了,沈長離站起身,忽然笑了——這是白茸送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

白茸沒有再入過他的夢。

所以這一日,再看到夢中那個朦朧纖細的白影時,他凝神看了許久,甚至未曾上前出聲打擾。

那一道白影卻竟然轉身了,步伐輕快,涉星河而過。

真的是她,還是記憶中,十八九歲的模樣,眼睛明亮,步伐輕快。

他意識到自己身上和面容上的傷痕,下意識,不願意讓她看到自己這般模樣。

卻又聽那個影子說:“你為什麽還是不快樂的樣子?沈長離,現在的日子,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那時候,到底想要用天道做什麽呢。”

他說:“用天道,可以逆轉時光,修改命格。”

他想要用天道修改他們的命數,回到一切還沒開始的時候,白茸不恨他,她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也不再帶著赤葶毒降生,不用再失憶,不用再帶著半人半妖的血統和仇恨出生。

可以作為一個真正的普通人,活在她身邊。

他費心籌謀,即將成功。

白茸卻告訴他,她曾深愛過他。就算他是龍,失憶了,還身懷劇毒。

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一步步走出的路。

赤葶毒發作後,他一日清醒的時間很少,甚至人形都無法維持。

因為不滅的魔身,他死不掉,只能這般,或者——毫無目標地,找一個永遠不可能找到的,杳無音信的影子。

魔氣讓他無法了結自己的性命,他沒有任何欲望,只能這樣,年覆一年,行屍走肉般活著。

一百年後。

又是一個風雪夜。

覆蘇青嵐宗,已經重新恢覆了三大宗門之首的地位,修士在漆靈山禁地洞窟中遇到了一只巨妖。

洞窟中似有人類居住過的痕跡,似是一對小夫妻,用品都是成雙成對,甚至還有價值不菲的妝奩和漆盒,卻不見人影。

那妖身軀很大,遒勁有力,像是蛇,又像是水蛟,渾身卻沒有任何鱗片,一只爪子是殘缺的,幾乎感受不到活氣,也看不出種類,巨大的眼眸闔著,喉管上插著一柄光華四溢的劍,不知是否還有氣息。

“應該早死了,這些都是上等的好貨啊。”其中一個修士接近了那巨妖,眼神放光。

“你們先來看這劍,簡直是極品。”

一劍修小心帶上了皮手套,略微一用力,沒想到那麽簡單,把劍從妖獸的喉管中拔了出來。

妖獸毫無反應,毫無聲息。

“應是早早已經隕落了。”

這種級別的遠古巨妖,領地意識都極強,這裏看起來是他的巢穴,不可能允許人類這般入侵。

“小天才,用你的萬劍訣試試。”修士提醒一旁少年。

“好。”

妖獸身軀竟然刀槍不入。

“你不然拿這劍試試?能刺穿他喉管,身體說不定也行。”

“這是什麽?這骨頭怎麽是這種顏色?太可怕了,這得中了多少年的毒啊。”

“大家都離遠一點。我以前在典籍上看到過,這是一種海中的劇毒,虧了,這身體可能沒法要了。”

他們也沒搜到妖丹。

那柄不知何種材質的劍,居然在那小劍修手中,陡然化為了齏粉,什麽都沒有留下。

好在還是有戰利品的。

天終於晴了。

雪地裏,一群年輕氣盛的少年少女,哼著歌兒,有說有笑,少女懷中抱著今日收獲的最大獵物,一支崢嶸漂亮的角,是那劍修少年給她的禮物,形若珊瑚,色澤是典雅的暗銀——這裏唯一維持著他原身模樣的地方。

他的靈魂終於得以離開了這一具他厭惡,肆意作踐的軀殼,被一群天賦庸碌,修為低劣的凡人分走。

那柄不知何種材質的劍,在那小劍修手中,陡然化為了齏粉,什麽都沒有留下。

雪地裏,一群年輕氣盛的少年少女,哼著歌兒,抱著今日收獲的獵物,那崢嶸漂亮的銀色的角——只有這裏,是唯一維持著他原身模樣的地方。

沈長離的靈魂懸浮在空中,漠然看著他們將他屍身的軀殼分開。

若是白茸,見到他如今的模樣,是不是會覺得開心,覺得快樂?

白茸確實了解他。

讓他生生世世與她再無瓜葛,無法再參與她的人生,她的愛恨從此都與他無關,他得到了最好的報應。

又過了一百年,魔頭盤桓於人間的魂魄,被天上神君煉化,打入了無間煉獄深處囚禁。

男人坐在煉獄火舌中的蓮花裏,烏黑的發略過脖頸,他身量很高,背脊依舊筆挺,縱然只是一道魂體,他手腕腳踝都被鎖上了沈重的鐐銬,眼睛被布巾蒙住,男人雙眼已經早早被刺瞎了,耳目均被封閉,口含烙鐵不能言。

上百年的修行,他的感和欲都已經盡數閉塞——這一日,一道纖細的身影從囚室眼前走過,她是天上來客,步伐輕盈,身上似乎有一點若有若無的蓮花香,她白皙的脖頸後,有一道狀如龍鱗蓮瓣的胎記。

他倏爾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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